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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看着眼前人,倒是有些感慨。
卿卿这个小名,她已经很久没听人叫过了。
她亲爹赵苍从前是这么喊她的,但自打做了太上皇,他老人家对她也换了称呼。
而她现在是皇帝,身边其余的人,就没这个资格喊她的小名了。
往前数,就算她还没做皇帝的时候,这小名叫的人也少,只有在小时候,长辈才会这样叫她,她长大之后,名字忽然变得金贵起来,叫的人少,知道的人也少了。
当初她在沧地和顾兰之遇见,为了隐瞒身份,便省略了姓氏,直接报了个小名……
想到这里,她再次看向了眼前的顾兰之,她看到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失落,不免觉得有几分怜惜了。
若他是个女人而她是个男人,这便是一个被无情男人玩弄了感情的女人,苦守若干年、找寻若干年,最后找到那个负心汉,那负心汉还不打算给她一个名分,准备随随便便打发了她的悲惨故事。
她想起来宫里清河公主经常看的那些无聊话本,里面这样类似的故事层出不穷,常常看得她泪眼婆娑,大骂男人都不是好人。
她现在似乎已经完美地扮演了“负心汉”这个角色,就差冷血无情地打发他离开,再翻脸不认账了。
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她看到顾兰之因为这动静又抬头看向了他——他眼眶有些湿润,大概是真的委屈了,看起来就好像小鹿一样让人可怜。
“从前的事情便不提了。”她和蔼地看着他,“你如今已经是探花郎了,应当多往前看。”
顾兰之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反应让赵如卿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果然是没有看错的,他虽然委屈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你有喜欢的人可以告诉朕。”她更加和蔼地说道,“朕为你们指婚,也为你准备聘礼,就当做是朕对你的补偿。”
顾兰之眼睛睁大了,他看向了她,眼神中带着控诉和委屈还有不甘,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开口:“陛下……臣、臣喜欢陛下……”
这话一出,这小小御书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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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没想到顾兰之会这么直接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足够大胆,也足够让她意外。
她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看起来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委屈可怜的探花郎,她忽然在想,爱真的能这么长久吗?
长久到其中一方缺位了这么多年,另一方还能执着这份爱,并且多年过去还能言辞凿凿地说出来吗?
爱难道不会消磨?
她不信这种鬼话。
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消磨的,就算是刻在石头上的字,风吹日晒之下,不过十数年就已经看不清了。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最容易变,曾经海誓山盟,现在反目成仇,她见过太多了。
她不信顾兰之对她真的能深爱这么多年,还真的能爱到现在。
那么,他现在一切全是在表演吗?
表演出一份深情款款的样子,他能用这份深情来换一份愧疚?
她垂下眼睑,发出了一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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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你是想留在京城的,对吗?”她问。
第7章 七 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放在身边……
虽然被感情纠缠,但顾兰之并不是一个傻子。
他敏锐地觉察出了女帝话语中微妙的不同。
抬眼看向女帝,他紧张地抿了抿嘴唇——有些话如果他现在不说,大概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臣那时候在沧地等了很久,但并没有等到卿、陛下您回来。”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他和她之间这样大的地位差异,已经让他不知道应当用怎样的称呼才是恰如其分,“后来我又在沧地找了很久,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到处找您……只是并没有找到。一直到殿试放榜那日之前,我也并不知道陛下您就是当年臣遇到的那个人……臣来考恩科原本只是陪着友人一起,并不是、并不是有所图。”
话说到此,他感觉到自己眼眶微微有些酸胀,他不知道要怎样为自己分辩。
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爱情看似最为稳固,但又其实是最脆弱的、最经不起琢磨的。
女帝的态度摆在这里,他已经很明白刚才他贸然说出口的那句表白,让她猜疑并且认定了是阴谋。
若易地而处,将心比心,他是他的卿卿,他是皇帝,他当然也不会相信有这么一个人默默地爱慕她那么多年,还无所图谋。
他忽然感觉泄气。
“若陛下不信,臣愿意不要这功名,离开京城,从此以后就不出现在陛下面前了。”他几乎自暴自弃地低下了头,“若陛下觉得这还不够,臣愿意一死来证明臣方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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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若说前面的话她全都不信,但最后那几句,她还是听在了心里。
人要是为了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那便舍不得死也舍不得走,就算以退为进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她从带兵遣将的将军再到一国之君,自诩看人的目光是准的,她能看出来眼前这个顾兰之的确是真心实意在说——所以结论便是,要么他的确就是真情款款,要么就是他心思深沉到连她都看不出来的程度。
她扫过他微微泛红湿润的眼角,心上拂过了一些怜惜。
若她从前就没见过他、那年在沧地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便好了。
她再一次这样想。
那样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放在身边,足够漂亮,也足够有才华,从谈吐看也是知情识趣。
不过她也没打算放他走——当年沧地的事情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秘密,若是他顾兰之一直没出现倒是也罢了,现在既然现身,便要提防着那些有心人拿他来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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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留在弘文馆吧!”想了想,她最后这样说道,“每日到书房来当差。”
顾兰之愣了一愣,他一时间都忘了谢恩,只傻傻地看着面前的女帝。
赵如卿看着他这样子,自嘲地摇了摇头,道:“你退下吧!”
顾兰之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他跪下谢了恩,又忍不住去看她。
他抬头时候,便与她目光相触。
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目光中那一丝戏谑和轻佻,接着他涨红了脸,默默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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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颐拿着厚厚的一摞奏折从前面政事堂过来书房中的时候,见着赵如卿正在书桌前写字。
“陛下把探花郎安排在弘文馆了?”行了礼,闵颐笑着问了一句,“看来被我说中,陛下那天还不承认呢?”
“探花郎便如美人计中最关键的那个美人。”赵如卿坦然抬头看了闵颐一眼,然后重新低头去写字,“不能让这个美人被有心人抓在了手里来对付朕,否则将来你就会看到你的陛下因美色失了公允,沉湎声色,成为昏君。”
闵颐噎了一下,果断放过了这个话题,把手中的折子放到了赵如卿手边:“周稼的战报回来了,他在谷水边上和突厥打了遭遇战,把突厥两名大将斩于马下。”
“让朕看看。”赵如卿一听这事情,果断把手中的笔放下,从闵颐手里接了折子翻看起来,的确是胜仗,但她却并不感觉到有多么乐观——突厥这次南下的兵马似乎过于多了,就算周稼这次看起来似乎赢了,但却并不能完全阻挡突厥人继续朝着云京的方向来。沉吟片刻,她把奏折合上,道:“宣黎薛和秦琳进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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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不守舍地从吏部领了官袍,然后回到家中,恰好碰到岑荇正在院子里面练射箭。
“君佩你回来啦!”岑荇看到他回来,便把弓箭丢给了旁边的书童,然后上前来迎接他,“我已经听说你进弘文馆了!这是陛下近侍,看来陛下很看重你啊!前朝的时候,弘文馆出去的人都做了宰相,看来你将来也一定能做宰相。”
顾兰之恍恍惚惚地听着他说话,好半晌才敷衍地点了点头。
“怎么啦,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岑荇迷惑地跟着他往屋子里面走,“你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是……你的心上人完全没希望找到了?你心上人没了?”
进到屋子里面,顾兰之在椅子上坐了,颓废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我心上人……可能不怎么喜欢我……”
这话直接听得岑荇噎住,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是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呃……那祝你早日找到一个新的心上人?”顿了顿,他小心地看了看顾兰之的神色,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天涯何处无芳草嘛……你现在是探花郎,多少人想把女儿嫁给你呢!”
“可我……还喜欢她……”顾兰之接了茶,再也忍不住,呜咽了一声就哭了起来。
岑荇被吓了一跳,除了垂髫小儿,他可没见过哪个大男人就地嚎啕,这得伤心成啥样才会这样哭?他心上人是谁?他今天不是进宫去了吗?难道他以前遇到的人是某个公主吗?一肚子疑惑他也不敢问,只好抽了个帕子递过去劝他:“喜欢那你就……你就去追求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追求着追求着,可不就有结果啦?”
顾兰之接了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也只有有些话不能随便乱说,只闷闷地点了头。
第8章 八 朕是会亏待臣子的皇帝吗?
快五月了,云京的天气渐渐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一场雨过后,难得清凉。
殿试放榜过后,榜上有名的进士们也陆陆续续得到了吏部的指派,有的被分去了地方上,有的留在了京中。
但进了弘文馆的就只有顾兰之一人,虽然官职品级不高,但因为弘文馆本身特殊,便不得不让人在意了。
众所周知,弘文馆虽然说起来也只是给皇帝本人来打理文书案头的事情,但从前朝到本朝,在弘文馆中任职的人,都是皇帝心腹,可以称得上是群英荟萃之地了。
顾兰之被点了探花,学识自然是没人质疑,若是去了翰林院之类的地方倒是也无人在意,但进了弘文馆就让人不由得猜测起来。
流言多半要从颜色上开始传起,不多时就有人在说顾兰之能进弘文馆就是因为长得好看,用美色去诱惑了女帝,以色侍君,故而得了这么个官职。
这话在外面传了没多久,就传进宫里,被人说给了赵如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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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几天没往你这里来,就听说你点了个相貌狐媚祸国的探花郎?什么时候叫我看看?”说这话的是赵如卿的七妹清河公主赵晗,赵如卿的一干弟妹当中,只有她和赵如卿关系最亲近,如今是留在宫里为她打理宫务。
赵如卿被她这话说得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是哪里传来的瞎话?还狐媚祸国?”
“我之前呢是不信的。”清河公主赵晗笑嘻嘻地在旁边陪着她坐下了,又把手边的甜汤往赵如卿面前推了推,“但听德妃说你都几天没从政事堂出来了,她在父皇身边劝父皇来看看你,说是怕你被美色掏空了身子。”顿了顿,她捏了嗓子,拗出了一个矫揉做作的尖细声音,“五娘再怎么也是个女儿家,这话传出去多难听呀!万一被男人拿捏住了,这日后可难看极了。”
赵如卿抬眸扫了清河公主赵晗一眼,嗤了一声,拿起调羹尝了一口那甜汤,然后放到了一旁。
“我学得像吧?”清河公主赵晗清了清嗓子,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线,“对了,韦嫔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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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顿了顿,一时间倒是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如今后宫中这些妃嫔都还是属于太上皇赵苍的,赵苍成了太上皇搬去了重华宫,他的那些妃嫔如今倒是住在原处,称呼也没变,便有那么几分尴尬。这当然是不符合规矩的,她们是太上皇赵苍的妃嫔,应当在封号之上冠上“太”字,以示尊敬。但这事情当初赵苍让位的时候没有提,赵如卿便也就只当做不存在,如此便有了现在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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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还没与我说这事情,大约是还在想怎么开口。”赵如卿慢慢地笑了一笑,往后靠了靠,看向了窗户外面,因下过雨,外面看起来有些阴沉,“韦嫔若是能生个皇子,位分倒是可以升一升。”
这话听得一旁的清河公主赵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韦嫔是你嫔妃呢!你倒是不如趁着今年父皇寿日,把他的这些嫔妃封号晋位,省得现在宫里乱糟糟的。”
“那便看父皇开不开口。”赵如卿倒是无所谓,“他开口我就给进位,不开口便算了。”
清河公主赵晗叹了一声,道:“那我琢磨着父皇是不会开口的。”
赵如卿看了一眼清河公主,知道她不过是向来心软,才会说了这话,于是道:“你只想想你当年在上谷郡写信回来也求救无门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可别把好心浪费在了她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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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这话,清河公主赵晗静默了一瞬,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了。
她虽然是比赵如卿小,但却小小年纪就嫁了人——她嫁人的时候赵苍还没做皇帝,嫁的那人是前朝的池国公之子,若只看门第,称得上是门当户对,但门第永远不能说明人品,赵晗嫁人之后,才发现自己所嫁非人,她几乎是受尽虐待,几次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写信回娘家求救,也没得一个回音。若不是那时候赵如卿恰好带着兵马路过上谷郡,又恰好想起来去看她,恐怕她早就已经死了。
她被赵如卿带着人从池国公府里抢出来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不曾回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偶尔也想从前的事情,但却只觉得当时自己实在是命大又运气好,否则哪里能活下来,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做公主呢?
而当年那个直接拦下了她求救的书信的人,如今的德妃……她想到这里,又想到赵如卿刚刚说的话,一时间是觉得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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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少想以前的事情。”赵如卿两口把已经凉下来的甜汤喝完,把碗碟推到了赵晗面前,“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后宫的事情你能处理的就处理,不能处理不好处理的尽管就往我这里送来,他们敢为难你,却是不敢来纠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