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并不仅仅只是赵勇,她其他的几个弟弟对她手中的兵权同样是眼热。
当时她远没有如今的好修养,她气得直接与赵勇争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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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不过只是姓氏,她就算嫁人,将来生子,跟着我姓赵又有何不可?”
赵勇嘲讽道:“那天下人便要说你霸道,每个女子嫁人后,生的子女都随父姓,凭什么你就是那个例外?你若是这么做了,将来便会有言官用奏折把父皇的案头都堆满!就算父皇不在意就算了,你若是开了这么个头,便会有其他女人效仿,接着便会让寻常人家纲常错乱,远近亲疏不分,上下尊卑不明,最后岂不是惹得整个天下都要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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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得她心中不忿,赵勇说的这番话,抛开乱七八糟的修饰不管,其本质就只是在说女人是外人,女人比男人低一等。
可她怎么就变成了外人?又怎么就比他赵勇低一等?
她赵如卿就因为是个女人,所以既是外人,又比赵勇卑微?
这岂不是笑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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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赵勇又道:“五姐,你要为大局着想,将来赵家子孙谁会不念着你的好呢?”
听着这话时候,她便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
赵勇三句话不离子嗣,左右都围绕着姓氏传承做文章,从三皇五帝说到前朝厉帝,说的全是子子孙孙。
最后激得她暴怒起来,道:“若我生下孩儿,我倒是能确认这一定是我亲生,是赵家的种,你那么多姬妾,谁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儿,又究竟姓什么?!”
赵勇听着这话都是不以为意的,他道:“五姐这话便偏颇了,你将来生下的孩儿,一定是随父姓,那么便一定是外姓人,又怎么算赵家人呢?便是退一步说,五姐将来不嫁人,那又怎么凭空能怀上一个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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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这话叫她失去了理智。
赵勇这样文不行武不行的男人可以找一群姬妾环绕,然后生一大堆姓赵的孩子,就这样比她高贵?
那她又为什么不能找一群男人?她若将来生个孩子,至少能保证那一定是她亲生的,赵勇都说不定是在给别的男人养孩子呢!
如此她便立刻赌气一样,在路过沧地时候,以强取豪夺之心,使了个手段,便把彼时还青涩的俏郎君顾兰之给睡了。
她那时候根本没几分真心实意,也根本没考虑过他的想法,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被赵勇的话激得失去了理智,才做出了这样无法挽回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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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顾兰之之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她的错。
不过这感情的事情,无非是还没遇到更好的,所以才执着于从前。
以殿试策论来看,顾兰之是豁达的性格,并且足够理性,条理分明,应当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只要顾兰之能提得出要求,只要要求在合理的范围内,她都能满足。
就当是补偿当年她的一时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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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夜幕悄然降临,宫中各处灯笼亮起来。
她从书桌后起了身,慢慢走到了殿外。
这偌大宫殿,在夜色中看起来巍峨安静,一切金碧辉煌都被浓浓夜色吞没,所留下的只有巨大的沉默的影子。
抬头看天,银河璀璨,她不自觉地想起来从前还带着兵马在外征战的时候,她常常在夜晚观天象,星月云彩能预示第二天是晴还是雨。
和人比起来,天上的星星更诚实,它们永远不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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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上,新科进士们正在狂欢畅饮。
顾兰之从喧闹的人群中挤出来,靠着栏杆坐了,一手拿着一瓶水,一手扶着晕乎乎的脑袋。
栏杆之外,便是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
云京有宵禁,但禁的是街坊之间的往来,坊间内的喧嚣热闹并不会受到宵禁的影响。
顾兰之朝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往顾宅的方向瞅了瞅,抬手灌了一口水,仰倒在栏杆上看天。
街坊之间已经下钥,这时辰他是不能回家去了。
不能回家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在这种热闹地方,便不会分出那么多心思去想那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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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过去的事情,一件一件,历历在目,他以为时间能把一切抚平,能把回忆磨散成灰,可今时今日他才发现并不会——时间改变不了任何已经存在过的事情,甚至还能在若干年后把曾经温情的假象撕破,让人看到□□的真实。
那年他遇到的卿卿就是皇帝。
或者那时候她还不是——倒推到那一年,那时候太上皇已经称帝,他的卿卿应当也已经封了公主。
实权在握的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在沧地以柔弱姿态和他相遇,然后又在一起了那么一段时间?
都不用去深想其中缘由就能肯定地得出结论,这一定不会是因为爱。
既然并非感情所致,那么后来她不告而别就是顺理成章的。
这么多年一直让他困惑不解的地方,在今时今日已经全部给出了答案。
所有一切都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可是——
他觉得自己满腔酸涩,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就想起来那年他也曾经和卿卿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他们当初还约定好要在七夕的时候看牛郎星和织女星,他们还约定好了,要在七夕的时候去放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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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身边有脚步声传来,他擦了一把眼睛,坐直了看向来人——是尤炯。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一起喝酒啦?”尤炯是拎着茶壶过来的,“喝茶解酒?”他把手里的茶壶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用,我有。”顾兰之摆了摆手。
“怎么没看到最近总和你一起那个岑小郎?”尤炯在旁边坐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那边真是闹得头疼,一群大老爷们非要和姑娘们一起跳舞,那笨手笨脚的,跟狗熊似的还要跳来跳去,简直像跳大神。”
“在那边和人斗诗吧!”顾兰之往里面看了一眼,指了指里面一个热闹的方向。
“君佩,你今天在御苑里面真是够大胆了。”尤炯靠着栏杆笑了一声,“我看啊,这次你是得了圣上青眼,将来一定是不可限量。”
“……”顾兰之不想说御苑里面的事情,他闷闷地喝了口茶,趴在栏杆上又朝着街上看了过去。
“说起来,你之前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尤炯问道,“现在你中了探花,功名也有了,她应当要现身了吧?”
顾兰之沉默了一息,也不知怎么回答尤炯的问题了,过了一会才道:“不知道。”
“我妹妹你见过的,你觉得怎么样?”尤炯笑了两声,“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的,也不说那些场面话了。你觉得我妹妹怎么样?我觉得她不错,相貌嘛不说绝色倾城,那也是眉清目秀小家碧玉,并且知书达礼,会勤俭持家。”
顾兰之看向了尤炯,便见尤炯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诶,你别觉得我像个媒婆一样。”尤炯眨了眨眼睛,“那是里面那些人你不是很熟,又不知道你还没成亲,否则他们早就拉着你问这事情了!”顿了顿,他又笑了笑,“反正咱俩私下说说,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顾兰之沉默了很久,最后这样说道,“我不想耽误了你妹妹,你还是给你妹妹找个更好的吧!”
“好吧。”尤炯倒是也没坚持,他是知道顾兰之这么多年在做什么的,只是这会儿听着这话还是有些不平,“我也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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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兰之闷闷地在栏杆上趴着,他想起了今天在宫里见到的女帝。
和他当年在沧地见到的样子不一样。
穿着华美龙袍的女帝五官凌厉,不怒自威。
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陌生又带着审视的,居高临下,带着上位者的评判。
尽管和当年那么不同,他还是能认出来,那就是他的卿卿。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他不会认错。
这世上不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
他想见她。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他可以求见她,他可以直接去问她当年的不告而别,他已经找到了她,又为什么要裹足不前自怨自艾去想从前呢?
从前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老天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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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旁边尤炯看了他一眼,“喝多了不舒服?”
“没事。”顾兰之摆了摆手,一下子精神奕奕起来,“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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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摘星楼渡过了一夜,顾兰之一大清早就回到了顾宅,梳洗之后换了衣服,便往宫里递了求见圣上的奏折。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女帝了。
令他意外的事情便发生了,不过一会儿宫里就来了旨意,女帝招他进宫去——他原以为求见不会这么轻易,这是不是说明,女帝已经认出了他?当年的感情并非完全是他一厢情愿?
心绪澎湃。
他踏入皇宫,跟随着内侍顺着长长的宫道前行,然后进到了御书房中,见到了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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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礼,赐座。”女帝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她抬手免了他行礼,又示意左右退下。
怀着几分忐忑坐下,他看向了女帝,鼓起勇气开了口——然而一开口却是语句破碎难以成章:“我、臣……卿卿……陛下……”
女帝笑了一声,并没有在意他这么凌乱的话语,和蔼道:“你想留在京城还是去地方上?你想做什么官?”
第6章 六 她现在似乎已经完美地扮演了“负……
顾兰之愣住了。
他没想到……没想到时隔多年之后,并没有什么感情的述说,也没有什么珍贵的回忆,就这么直截了当说起了当官的事情。
所以对她来说,当年算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睛,一时间心中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如此明显地感觉到了他与她之间的差距,就好像是云和泥,她高高在天上,他的仰慕和眷恋对她而言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罢了。
他不知应当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只觉得一时间酸涩窘迫苦闷都在心头缠绕,叫他都不敢再看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从此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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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看着面前的顾兰之低着头,也没催促他回答,而是又把他打量了一番。
和记忆中的那个青涩郎君相比较,眼前的他显然是比从前更俊俏,大概能用男大十八变来解释吧?
她倒是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还是从前。
可她并不想一而再地去回想当初自己做下的荒谬事情,她现在仅仅只是想给予足够的补偿,叫顾兰之把从前忘了,不要再提。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这么多年过去,万事改变,谁又还会总和从前一样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一笑,在重新见到顾兰之之后,她才突然发现,尽管自己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改变,可对男人的审美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她就还是喜欢顾兰之这种眉目精致的郎君——如若他和她之间没有从前那些事情就好了,她心里升起这样的念头来,或者他不是探花,只是个普通的漂亮小郎,那么这件事情应当好解决很多。
鬼使神差一般,她倾身上前,伸手抬起了面前顾兰之的下巴,她看到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惊吓一般地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手都抬起来想要推开她了,最后又犹豫了两下,安静地放回到了膝盖上。
这样乖顺。
她情不自禁地翘起了嘴角,又实在惋惜得很,要是顾兰之不是当年那人就好了。
就在这时,眼前这个看起来紧张得睫毛都要抖出虚影的俏郎君抬眼看向了她,他抿了抿嘴唇,颤声道:“卿卿,你是记得我的。”
肯定的语气,委屈的眼神,赵如卿颇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往后靠在了宽大的龙椅上——该来的总是要来,想要逃避的往事在故人面前是非说不可的,她点了点头,坦然得几乎无赖了:“是,朕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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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得顾兰之忽然心一酸。
他多年的找寻在现在终于得到了结果,但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大团圆,而更像是一场梦的破碎。
眼前人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遗忘的唯一原因是不够重要、不值一提,所以才会轻易地抛在脑后。她想起他,也不过只是因为他恰好出现,或者更残忍现实一些,她也没想起他们之间当年到底有过什么,她不过是叫人去查了查他的从前,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个故人。
记得又如何呢?
方才她问的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她在问的将来,何尝不是在对过去给予一个盖棺定论的评价?
他们之间的那桩往事,在她看来不过是他拿出来的筹码,她一定在认为他想要用这份筹码换一个远大前程。
他当然能理解为什么她会这么想,她是皇帝。
皇帝就是这样的——或者摆弄权势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眼里看什么都比旁人更实际更冷漠,他们习惯性抽丝剥茧一样地去找寻一件事的动机,如此他们才能更快地解决眼前的问题,才能扫清自己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
当他不用面对一个皇帝来坦诚自己的爱意时候,甚至可以称赞他们这些玩弄政治的人冷静自持。
可当他面对曾经的爱人是现在的皇帝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法冷静也无法去理解,此时此刻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现在否定一切,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不要做这个什么探花,他可以回去沧地,抱着回忆过一辈子吗?
想到这里,他重新又抬头看向了面前的女帝,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方才那一问已经把勇气全都用光,这会儿又只是喊出了“卿卿”两字。
这算不算冒犯呢?
对着皇帝喊她的名讳。
算不算犯上?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心顿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