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因为怕有一天闭上眼,就再也见不到了。
妙语和尚敲着木鱼, 心越敲越乱, 索性便放下了木鱼,从蒲团上起了身。
他之前是寺中方丈,这一两年身体不好,便退位让了师弟,自己在寺庙中清修,不问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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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行到寺中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夏天里这大树绿荫蔽日, 却叫他想起来春天时候那满树的芬芳玉兰花。
忽然,他听到了十分熟悉的翻墙的声音。
皱了皱眉头,他低声嘟哝了几句没规矩,又想着是不是寺中童行惹了祸又在到处躲避,他叹了口气,转身正要说什么,便与一双熟悉的大眼睛对上了。
便只见一个穿着外族衣服的高大郎君骑在墙上,还仿着外族人的样子给自己戴了个纱巾——今日还在念叨这不知道回家的小孩,今日便见到这小孩和十几岁时候一样翻墙回来了。
妙语和尚抬手点了他两下,伸手捞起了靠在栏杆上的扫把走过去,口中道:“多大人了,怎么还翻墙!”一边说着,他便如十数年前一样,要用扫帚把这翻墙的小坏蛋给捅下来,“快下来,有正门不走,怎么就非要翻墙?”
顾兰之躲了两下也没躲开,或者说他也根本没打算躲开,他笑着从墙上跳下来,哎哟哎哟被扫帚拍了两下,然后便把那扫帚接过来,重新放到了栏杆旁边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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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么惹到了陛下,还跑了这么多年!”老和尚叹了口气,伸手在这从小就不听话的小孩头上敲了一下,“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陛下派人来咱们这边找你找了好几次,我以为你做了什么坏事了!”
“我怎么可能做坏事!”顾兰之乖乖让老和尚打了头,又笑着去扶了一把老和尚的胳膊,“我这不就回来了吗?”
“准备什么时候走?”老和尚斜睨了他一眼,“我猜你呆不久。”
“看看你就走了。”顾兰之扶着妙语和尚进了屋,“不敢走大门,还好你没换院子,否则还找不着了呢!”
“顾苗生了个闺女,今年给我写信了。”老和尚说道,“他还向我打听你的下落。”
“他还在京城吧?那我可不敢回去。一回去那就完了,被抓住啦!”顾兰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茶壶茶盏,给自己和老和尚都倒了茶,“我看看你,就准备往北走走看看,等过两年再回来看你。”
“往北还能去哪里?突厥?”老和尚问。
顾兰之喝了口茶缓了缓,然后才道:“还没想好呢,说不定要去突厥的北边看看,还不知道那边是什么。”
“别跑太远了。”老和尚伸手摸了摸顾兰之的头发,又把他脸上那遮风沙的面巾给摘了下来,细细端详之后,又叹了一声,“怎么瘦了?”
“大和尚你总觉得我瘦,在你眼里我就没胖过。”顾兰之笑着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你看,我和你留了一样的胡子,等以后我老了,就也是白胡子老爷爷。”
老和尚被这话逗笑了,他道:“看你还是这么开开心心的就好。”
“也不怎么开心。”顾兰之去拉了老和尚的手,“不能常常回来看你,我之前还打算把你接到京城去,我给你养老呢!我现在到处跑也居无定所,不能带着你一起……大和尚,我几年没看到你,觉得你老了好多。”
老和尚反过来拍了拍顾兰之的手,安慰道:“人都是要老的,我都要六十了,难道还能像年轻时候那样?”
顾兰之不说话,只沉默地低了头。
这是和尚带大的小孩子,虽然现在已经高大英俊不再是孩童不懂事的时候了,但他还是轻易就看出他这会儿是在难过——他从小就这样,难过的时候就抵着头不说话,再多问也没用,若非要逼着问出个缘由来,这小孩儿撒腿就跑。他还想得起来那时候他追着眼前这半大小子跑到了河边去,生怕他寻了短见,最后他也就是在河边踩水发泄了一通,就老老实实跟着他回到寺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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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想吃什么,我叫人做了送来。”妙语和尚笑着问。
顾兰之抬头看他,努力笑了笑,道:“吃什么都可以,就是素斋嘛!最近肉干吃多了,正好吃素来换一换胃口。”
“那就让人送点菌菇豆腐之类的。”妙语和尚笑着站起来,“你就在屋子里面休息一会,也别出去了,省得被人看到,又惹出事端来。”
顾兰之乖乖地点了点头,把头上的布巾等物都摘下来,然后就目送了妙语和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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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久没回来了——但其实这院子与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大的不同。
玉兰树还在,之前在院子里面放过的两个木桩现在是撤掉了,大概是因为大和尚现在也打不动木桩的缘故。
屋子里面也没什么不同,还是和以前一样朴素干净,弥散的淡淡的檀香味道。
床还是原本的床,之前他睡的那个小隔间还留着,里面柜子里面还放着他以前穿过的衣服。
顾兰之沉默地仰躺在了这小床上面,便发现上头的枕席也都是新的,并非落满灰尘的那种久不住人的情形。
他走了这几年,最想念的便是妙语和尚与赵麟。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养育之情无以为继。
也许是这辈子也没法尽责,也许这辈子注定了就是个亏欠吧!
他在这小床上翻了个身,从窗户里面看向了院中,那茂盛的玉兰树,还是和他离开时候那年一样。
没由来的,他想起来玉兰宫中那棵空了心的玉兰树,那棵树是不是还活着呢?
而紧接着一个问题便从他的心底蹦出来:所以赵如卿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在找他?
是执着?或者是不甘?
或者是什么别的缘由?
想到这里,他自失地笑了一声,笑自己回到了代朝的土地上,便如以前一样多思多虑,不再是草原上潇洒自在的阿尔斯兰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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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语和尚一去伙房便去了半个时辰都无音信。
顾兰之从床上起来,有些担忧地出了屋子,在院子门口伸头看向了伙房的方向。
寺庙中安静得就和他刚才翻墙进来时候一样——他特地选的日子,他知道今天寺中的僧人闭门集体修习,所以才选着这天来看妙语和尚。
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妙语和尚去了这么久会是有什么事情?
难道是他打算亲自下厨来做那个什么蘑菇豆腐?
但是他又不善厨艺!
又或者……是亲自去采蘑菇了?还是亲自去磨豆腐?
越想越觉得荒谬,他谨慎地看了看周围,顺着墙边朝着伙房走了过去。
越靠近伙房,他便越觉得不安。
他心中觉得不应当再往前走,但又担心着妙语和尚不得不继续向前。
再走两步,进了伙房院子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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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然后锢住了他的双手,再接着他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
“我猜,我这次是能等到你的。”是赵如卿。
他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挣扎,他看到了在伙房里面正一脸无奈的妙语和尚。
他不知道赵如卿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他知道大和尚一定是一句话也没说,所以迟迟耽误在了这里。
“你瘦了很多。”赵如卿说。
顾兰之抿了一下嘴唇,他感觉得到她温热的身躯就贴在他的身后,许多已经快被他遗忘的冲动从心底涌现出来。
他回头看她,然后看到那张和他记忆中还是一模一样的、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
他们离得太近,几乎能闻到彼此之间的呼吸。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在他的脸颊上碰了一下,她道:“我很想你。”
顾兰之没有退开——这个吻太轻,就仿佛是蜻蜓点水一样。
他们之间从前有过很多次拥吻,但唯独没有过这样,他并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他心中一瞬间思虑万千,最后只垂下了眼睑:“你当初答应过我的第三个要求,我们不要再见面的。”
“但我反悔了。”赵如卿看着她,“你给我一个反悔的机会,可以吗?”
“是不甘心,还是太执着?”他也抬眼看向了她。
“或者是勃然醒悟,或者是……想要挽回。”她回答。
第126章 一二六 她应当……给予自己喜欢的人……
顾兰之看着她。
太久没见了, 其实她也没有怎么变。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自我和强势,应当是皇帝这个身份赋予了她这样的霸道吧?
叹了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妙语和尚, 然后才道:“我现在不走, 庙里是清修的地方, 我们……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赵如卿松开了他,后退了一步:“我就在外面等你。”
顾兰之点了头,然后便看着赵如卿带着一行人便朝着侧门的方向去了。
他收回目光, 上前去扶了一把老和尚,先上下看了看他有没有受伤,见他看起来也都和之前一样,便微微松了口气, 又自嘲道:“可能没法走了。”
老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却笑了笑:“翻墙出去就是,我替你顶着。”
“那就是连累你了。”顾兰之说, “我不该回来。”
“与陛下好好聊一聊,陛下看起来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和尚劝他,“当年种种已经过去,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这话听得顾兰之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道:“若那么容易放下, 我早就顿悟超度,立地成佛。”一边说着,他一边摇了摇头,有些歉意地抱了一下老和尚的肩膀,“没法和你一起吃饭了,我走啦!”
他朝和尚挥了挥手,出了伙房, 也从侧门出了寺庙。
侧门外面,赵如卿牵着马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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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顾兰之走上前去,从侍卫手里接了缰绳,安静地上马跟上了赵如卿。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荫下走着。
远远的,那些侍卫在后面跟着,并没有紧追上来。
顺着林间的小道走到了河边,夏天小河涨了水,小河上那座漫水桥已经被水淹没。
行至桥边,赵如卿速度放缓了一些,打马慢慢地走上了那座桥,她回头看了一眼顾兰之,轻叹了一声:“君佩,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了,是吗?”
顾兰之跟着她上了那小桥,他看着那淹过了马蹄的河水,又抬头看了看对岸,那边是明园,是他当初和赵如卿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往事历历在目。
他有时会痛恨自己记性太好,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他都能轻易地印在脑海里,怎么也忘不了。
他能想起来他和赵如卿在这个地方的初见。
可正如大和尚说的那样,当年种种已经过去,他在离开云京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不要再抓着过去过日子,要好好看一看将来。
他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赵如卿,长叹了一声,道:“我并不后悔,也不认为有什么是值得你挽回。”顿了顿,他迎上了赵如卿的目光,慢慢地把话说了下去,“陛下,或者你只是不习惯有人违逆了你,也不习惯有人会主动离开你,只是不甘,只是不忿。”他看到赵如卿脸上露出了一个伤感的神色,但他硬了硬心肠,并没有停下来,“如果陛下只是我当年不告而别让你有失尊严,你可以下旨让我流放,如此便能全了陛下的颜面。”
赵如卿看着他许久,最后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前方的明园。她笑了一声,仿佛带着几分自嘲一般:“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顾兰之也笑了一笑,道:“那便应是我小人。”
“过去,是我做错了。”赵如卿重新看向了他,“对你。”顿了顿,她又笑了一笑,“所以你要那么想,也无可厚非。”
这话听在顾兰之耳中,只让他觉得沉甸甸的。
“那时候我总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走。”赵如卿继续说道,“可后来渐渐就懂了,懂了明白了,但你却不在了。我有时在想,你走了也是件好事,对你对我都是一种解脱;但有时候又想,你和我不应当是这样的结局。或许就是求不得,或许就是执念,或许是冥冥之中便有天定,便是要叫我体会一番你当年的心情。”
“但我不想回去了。”顾兰之抬头看她,“陛下与我,终究是不对等的。我只是想平静平淡地过一辈子,简单且快乐,不需要去猜测去揣摩,也不需要抬头仰视,跪地匍匐。”
赵如卿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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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过了桥,便到了明园旁。
这园子应当是妙语和尚让人经常来打理,看起来还很完好,里面树木并不显杂乱。
赵如卿在门口停下,然后下马,抬头看向了顾兰之:“进去看看吗?”
顾兰之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跟着下来,上前去推了门——出乎意料地,门一推就开了。
他迈进门槛,便与里面闻声走出来的人遇见,是个熟人,以前是在寺庙里面做杂活的,他还记得这人名字叫林吉。
林吉愣了一会儿,很快就认出了他来,顿时激动了起来:“君佩!你回来了!你走以后大和尚让我继续把这园子打理得好好的!里头都没怎么动过!就是去年屋顶漏水,我叫人修了修。”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君佩你回来了,顾苗怎么没看到?你这次回来了,还走不走?”
顾兰之笑了笑,先谢过了他帮忙看园子,然后才回答了最后的问题:“只是来看看,应当不会呆太久,你歇着吧不用管我,我就带着人进去看一眼就走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了在门外的赵如卿。
赵如卿就在门口,当然听得到他与那守园子的人之间的对话,她沉默地走了进来,看着顾兰之后退了半步,跟随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