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务之急,是不能打草惊蛇。
他躲了三年,比谁都警惕。
赵萦于是只对着县令笑了笑,道:“罢了,既然走了就不追了。想来或者也是我看错。”
县令松了口气,他是知道京中旨意找顾兰之这个人的,要是这人真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被他忽略掉,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要得个什么罪名。
赵萦又安慰这县令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也别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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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在玉城只打算停留一日。
赵萦思量再三,便只往京中向赵如卿传了信,然后便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出了御城往西出关去。
她没有把顾芳这一茬说给其他人听,只在信中与赵如卿说过,故而王萱和秦琳等人倒是也没觉出什么异常来,甚至王萱还笑了她是不是太惦记着顾君佩,所以会把一个突厥人看作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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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赵如卿收到赵萦的书信,不留神便把手边的茶盏给打翻了。
茶水顺着茶几流到了地上,再蔓延开来,在地上蜿蜒成了看不明晰的图案。
一旁的右荣急忙带着人上来收拾了茶杯和地上的水渍,又关切地看着赵如卿,道:“陛下,有没有被烫到?”
赵如卿摆了摆手。
她一时间都很难形容出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不知道是惊或者是喜,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她就仿佛是在茫茫沙漠中寻找前路的旅人,在迷路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绿洲的影子。
但那的确是绿洲,还是沙海之中的蜃楼呢?
她认真地把书信折起来,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右荣:“让人往玉城去,寻当地一个叫阿尔斯兰的突厥商人。”
右荣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找一个突厥商人,但还是迅速应了下来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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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化名阿尔斯兰的顾兰之收拾了行囊,又找了两匹马把自己的行礼放上去,对着水洗了洗脸上的胡子,对着帐篷里面的人挥了挥手。
“我得要走了。”他说道,“多谢你这几年的收留。”
帐篷里面出来了一个身形还算挺拔的年老妇人,她虽然是突厥人打扮,但相貌看得出来还是中原人——若此时此刻有魏朝宗亲在的话,大约他们还能认出这是厉帝的皇后陈韫。
“你准备回代朝去了吗?”陈韫问道。
顾兰之拿着帕子擦了擦自己胡须上的水珠,然后看了她一眼:“先往北走,至于去哪里,再说吧!”
“我觉得你也不必这么谨慎,不过就只是擦肩而过而已,就能认出你了?”陈韫笑了两声,“再说了,她也未必是真的找你。”
顾兰之道:“就当是我在这里也呆腻了,想去别的地方再看看。”
陈韫笑着摇了摇头,道:“要是没地方可去了,也还能回来。”
顾兰之看了陈韫一眼,然后翻身上马,朝着她再挥了挥手,便朝着北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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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用顾芳这身份一路往西走,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到了凉州,然后便遇到了因为被手下叛变而惨遭算计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厉帝皇后陈韫,然后他就救了她。
互通身份名字之后,陈韫告知了他张嬛和永王的相互厮杀双双去世的下场,然后又问了他为什么会离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顾兰之便说了自己是如何声东击西金蝉脱壳,最后又是用什么身份出现在了凉州。
于是陈韫便教他,干脆用突厥的身份,再改换一下形象,便谁也找不到。
他后来就真的按照陈韫教的那样,先起了个突厥名字,再又留了胡须。
而陈韫大约是已经熄了还想要争斗的心,突厥显然现在已经完全臣服于代朝,她再怎么想光复魏朝也已经没有机会,于是她便与顾兰之商量了,两人干脆就结伴一起借着这商路做起了生意。
几年下来,他们的生意也算做得红火,他们眼光好,出手也准,攒下身家不少。
若不是因为这次突然撞上了代朝的使团,他还不打算从这里离开的。
他不想冒险,也不想回云京去,他知道赵如卿在找他——但那又如何呢?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他不想重来一次了。
第124章 一二四 这应当是上天给予了她一次机……
赵如卿派去玉城的人是周稼。
去之前她先叮嘱过了, 不要打扰了其他人,若是能找到便找到,找不到能摸清楚去处也足以。
她可不认为顾兰之会在玉城一直呆着, 既然他三年多以来都能从各路关卡之中逃出去, 他警觉心便大过一切, 只怕是知道有代朝使团在玉城停留过,就已经掉头就走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是没觉得他有多大能耐,但这三年下来, 她倒是恍然看出这人便是藏着一手,完全不似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想想也是,就算不看这三年,只看他之前说过找她的时候那些事情, 便也能知道这么个人带着个书童就敢南来北往跑,还能获得一众好友,这本身就是一种强于其他人的能力了。但每每想到这些, 她心底便隐隐泛起一些后悔,其实她对顾兰之了解太少又太片面,或者说她也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这个人到底是怎样,那时候她只是高傲又片面地认定了他是一个纠缠于情感分不清是非的人, 然后她便又只自私地想到自己。
有些事情如今来看是再明显不过了, 她是皇帝,底下的臣子都在揣摩她的心思,希望能讨好她,她也不吝惜给予他们一些明示或者暗示,免得他们猜测错了方向反而做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那么回头看当年,她是否是这样对待顾兰之呢?
并没有。
她那时候想的只是,并不需要与他说这些, 总之这些事情能办就足够了。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原因便是她的轻视。
她从心底里觉得没有必要多说,她甚至并不是在想他们彼此之间心有灵犀所以不必赘言,而仅仅就只是……她并没有说的打算。
一切由高傲的轻慢为起点,她对待他就仿佛是赵苍对韦嫔,但甚至他还不如韦嫔。因为赵苍真的给予过韦嫔宠爱,也真的给予过她荣华。她并没有真的给过,她或者便只是亏欠着,却自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慷慨。
其实她应该就放他走的。
当她把一切都想明白的时候,便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过自己,是应当放他走的。
或者再过几年,她还是没能得到关于他的半点音信时候,她就真的会选择忘记了。
但现在她是还有那么一些微薄的希冀。
这应当是上天给予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去挽回。
闭了闭眼睛,她靠在龙椅上,徐徐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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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季节,草原之上繁花盛开,一片欣欣向荣景象。
有牛羊有绿草,碧空白云,雄鹰盘旋,商队蜿蜒绵长,不紧不慢地顺着官道向前行进。
周稼等人换了商人的装束,也像模像样地带着几车货,便慢悠悠地跟在了其他商队之后走着。
行到玉城,周稼也没有表露身份,只是与普通商贾一样到了市集中交易,然后便让人去打听了一番那个阿尔斯兰老爷。
“阿尔斯兰老爷有好久没来啦!”一个玉城本地的商贩接了话,“上回他卖了好大一批宝石,应当最近都不会来了。客官也是想买宝石的吗?我这边的宝石也不错哦,客官想看看吗?”
周稼不动声色地去看了那商贩的宝石,挑拣着看了一会儿,只摇了摇头,道:“我听闻那阿尔斯兰老爷的宝石品质更好一些,我家主人要求高呢!”
商贩笑了笑,只道:“那客官试试出城往突厥那边找找,阿尔斯兰老爷兴许还在那边,但也说不好是不是跟着商队往回鹘那边去了。”
周稼客气地谢过,然后随手买了那商贩摊子上的一个牙雕的小摆件,然后又在这集市里面逛了好一会儿,第二天才慢慢悠悠地出城往突厥聚落那边去了。
因商路繁荣,周稼往突厥那边去都没有遇到什么阻拦,他轻而易举地便到了突厥人的聚落,然后随手拦了个小孩问了问阿尔斯兰老爷,说明来意之后,那小孩便蹦蹦跳跳地带着他到了一个颇有些中原风格的帐篷外面。
草原上的小孩外向又热情,他直接掀开帘子就进去,声音大得周稼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小孩脆生生道:“玛姬婆婆,有个很高的大叔来找阿尔斯兰叔叔买宝石哦!”
周稼听着帐篷里面走路的动静,于是牵着马站直了身子,然后便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厉帝皇后陈韫。他当初还试图抓捕过厉帝皇后和永王,但那次厉帝皇后陈韫带着兵马退得太快太果断,他生怕有变,并没有贸然追击,这几年下来也没有听说过魏朝这些人的动静了,他可没想到会在找顾兰之的时候找到这位。
陈韫显然也认识周稼,她拍了拍小孩的脑袋,从口袋里面掏了一把糖塞给他,道:“婆婆知道了,你和小伙伴去玩吧!”
小孩双手接了糖果,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周稼看着那小孩走远了,才回头看向了这位魏朝的皇后,他斟酌了一会儿语句,也不知是要怎么开口。
倒是陈韫洒脱许多,她看着周稼,还笑了一笑:“魏朝已经完了,当初那些人也散了,将军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是。”周稼叹了一声,“此次前来,也没想到会见到您。”
“找顾兰之么?”陈韫看向了远处,“他早就走了,没在这里了。”顿了顿,她掀开帐篷的帘子让他看,“没有骗你,他上回知道你们代朝使团到玉城之后,就直接收拾行囊走了。至于去哪里他没说,我也不知道。”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
周稼来之前也不觉得自己就能一帆风顺地找到顾兰之,否则他前面躲了三年是怎么躲过去的呢?
他想了一会儿,看向了陈韫,道:“皇后想回中原去么?少帝至少是还在京中的,陈家也还有人在。”
陈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笑地摆了摆手,道:“回去做什么?给你的陛下添乱?让我再有机会拉起兵马来让你们陛下卧不安寝?”顿了顿,她转了身往帐篷里面走,随口道,“将军就只当没见过我就是了。”
周稼迟疑了一息,还是追了进去:“皇后年纪见长,回到中原,至少能落叶归根。”
“可我现在觉得草原好。”陈韫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然后抬头看向了他,“这里自在。”说着她又笑了一声,“你要找的那位顾兰之为什么要离开?因为他想要自由自在。人么,追求都是如此的。”她抬手喝了口奶茶,接着又笑了起来,“我便不留将军了,将军若是想找那位,恐怕也是找不到的。”
周稼沉默地拱了拱手,然后退出了帐篷。
一行人离开了突厥的聚落,快到玉城外的时候,周稼看向了身边的亲卫:“吩咐在草原上的人,多照顾一下那位。”
亲卫应了下来,周稼也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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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赵如卿收到了周稼的信,果然是没有能够找到顾兰之。
在信中周稼顺便说了找到了魏朝厉帝皇后的事情,最后请示赵如卿,是继续在玉城蹲守,还是先回京来。
赵如卿抬眼看向了挂在墙上的舆图,她闭了闭眼睛,试图去猜顾兰之离开了突厥会往哪里走。
按照他的谨慎,应当不会往东南回到中原来;他知道代朝的使团在往回鹘去,所以他也不会往西,所以他只有唯一的两个方向,要么往东北,要么往正北。
从玉城的位置判断,往正北走就是突厥的王庭,她不认为顾兰之会去突厥的王庭,所以最终的方向就是东北。
顺着草原往东北走——她睁开眼睛顺着舆图一路看过去,目光落在了那个非常不起眼的沧地上。
他会去那里。
她很肯定地想着。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沧地往北去便能进入突厥,那边与突厥互市也十分频繁,那里有很多突厥人。
她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得有点快了。
这或许是她能重新遇到他的地方——也就是在他们初遇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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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笔写信让周稼先回京城来,然后让人叫来了赵麟。
三年过去,赵麟长高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样黏人爱撒娇的小孩子了。
他穿着皇子的常服,脚步轻快地从殿外走进来,先行了礼,然后笑着问道:“母皇有什么吩咐吗?”
赵如卿却恍惚了一下,方才他进来时候的神采飞扬,与顾兰之太像了。
她按了下眉心,然后看向了赵麟,道:“朕准备微服出京一些时日,这段时间你来坐镇朝事吧!”
“可是儿臣还没开始学着处理朝事呢?”赵麟都愣住了。
赵如卿笑了笑,道:“无妨,朕会让闵颐和洛鼎两人辅佐你,朝中最近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情,就当是锻炼锻炼你吧!”
赵麟怀疑地看了一眼赵如卿,他不太相信她这说辞——他的母皇什么时候想过要微服出京?还不说地点?这到底是去做什么?可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了,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应当多问,便应了下来,道:“母皇可要快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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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出京时候没有惊动太多人。
她也就只是带了亲卫,轻车简从,骑着马便往沧地去。
这仿佛回到了当年带兵打天下时候为了奇袭而亲自带着人马避开耳目前行。
她从前每次奇袭都能得胜,她想,这一次也一定是一样的结果。
第125章 一二五 这个吻太轻,就仿佛是蜻蜓点……
妙语和尚再过两年就满六十, 但胡须已经早早就白了。
他年少时候家中殷实,但后来遭遇不测,最后几番辗转遁入空门, 了断了尘缘。
他这辈子没成亲生子过, 但却养了个小孩——小孩儿在和尚庙里长大却是个情种, 在情之一字上总也堪不破,最后想来是为情所困又为情所伤,再后来便没了音信。
或者是一天天变老, 眼看就到花甲之年,他便常常想起自己带大的那个小孩儿,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翻墙出去玩,又摔得鼻青脸肿地回来;想起他在书院做了出色的文章得了老师的表扬, 就回来献宝一样地给他看;还想起他离开之前说,说他会照顾好自己,让他不要担心, 他有顾苗在,能出什么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