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在皇宫,有人却正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拍手叫好。
晚上的家宴没上午那么多条条框框的,又是难得的面圣机会,低位的嫔妃们当然就没那么规矩,一会儿是这个贵人有感而发演奏一曲,一会儿是那个美人唱支小调,偶尔还有才人来个舞蹈,简直百花齐放,不要太美。
这会儿是王贵人起的话题,说是万梅园的梅花开了,命宫女折一枝回来姐妹们共赏。结果宫女回来的时候不但带回了梅花,还有红梅上那素净的雪花。
梅花热烈,雪花淡雅,梅香之中掺杂了一丝冰雪的冷香,更显得韵味十足。皇帝来了兴致,“外面下雪了?”
“回皇上,是呢,”王贵人从小宫女那接过梅瓶,复述自己也刚从宫女那得来的消息,“下了一会儿了,这样的天,梅花倒是更显风骨了。”
皇帝就笑了,对几个皇子、皇孙道,“既然如此,咱们也风雅一回,都写首诗来赛一赛,一会儿赢了的朕有赏。”
皇孙们启蒙时间还短,主要考校的对象就是皇子们了。后宫女子的争宠节目已经停了,这会儿回到座位上坐好,正等着皇子们的大作。
大皇子虽然喜好美酒和美女,但毕竟也是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一会儿功夫就挥毫泼墨,一首咏梅的七言律诗跃然纸上,从梅花的姿态入手,又点出梅花和雪景相互映衬,更显得意境优美,言辞婉转。
太子还在和皇帝闹别扭呢,懒得在这些小道上费心思,直接抄录了一首古人旧作,没多想就交给了一边等着的小太监,是众皇子中最先交卷的,身姿当真潇洒。
三皇子平日常和武勋世家交往,对于诗词不大精通,这会儿搜肠刮肚凑出了个五言绝句,后两句诗也从咏物拐了个弯。一般咏梅花的诗托物言志,言的都是文人的气节,到三皇子这就变成了:看到这样傲雪的寒梅,于是想到了大过年还在顶风冒雪戍边的战士……嗯,好像也没啥毛病的样子。
五皇子的诗中规中矩,他就是那个托物言志,说到文人气节的,这也算梅花诗的套路。不过他做的是一首五律,后面提及大梁如今有气节的文人如同过江之鲫,算是委婉地颂圣了。
六皇子最喜欢的是乐府诗,这会儿时间不够,做了首短篇,也算可圈可点。七皇子作的诗用了几个典故,都不生僻,以他如今尚书房还没毕业的进度来看,还算不错。八皇子从年纪来说和皇孙们差不多,这会儿做出的诗也就那样,不在比较范围。
过一会儿计时的沙漏已经走到头,太监们收走皇子们的诗稿,送给皇帝一一细赏。皇帝一会儿为大皇子的诗中过于描述梅花的轻盈姿态而皱眉;一会儿因为明显带有三皇子个人风格的作品而失笑;看罢五皇子的诗,皇帝心情大好,然后就翻到了七皇子的“老枝开新花”。
站在台阶下的众皇子规规矩矩地等着,就听见老皇帝沉声道,“你们兄弟写得都很好,若是我一个人评诗未免有些不公允了,不如叫大家都一起看看。”说着,翻出太子交上来的纸,随手放在一边。
众人心中一跳。
说是大家,其实主要还是高位的嫔妃们。毕竟,低位的才人之类有很多都是宫女升上去的,字都不认识呢,还欣赏诗作,快算了吧!
平心而论,嫔妃们并不想点评皇子们的作品。可惜皇帝任性起来是没人能拦的,最后四妃六嫔全员参与投票,三皇子占了四票,以一票的优势赢得了第一。皇帝也没说什么,赏了一件南诏国进贡上来的如意。
南诏国是大梁的附属小国,以盛产玉石出名,这如意的玉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在室内烛火的映衬下,三皇子双眼兴奋得发亮,其中仿佛含着一把正出鞘的剑。
这会儿已经算是深夜,众人夸赞完三皇子的诗“有气魄”,就进入了接下来的年宴节目表演,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众皇子慢慢地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西洋自鸣钟敲了十下,耳听“嗖”、“嘭”两声,原来是外面已经放起烟花。规矩了一晚上,小皇孙们早就待不住了,此时听见外边爆竹和烟花响成一片,哪有继续坐着的道理?早就互相挤眉弄眼,用自以为大人不会察觉的小动作往外溜了。
八皇子和皇孙们年纪相仿,却因为身在皇子堆里比较显眼,不敢明目张胆地往外溜,于是摸到惠妃身边,一边缠磨着惠妃想出去,一边从惠妃案上捞东西吃。看得皇帝一笑,“唔,小八刚才作诗也辛苦了,小孩子饿得快,朕记得他最爱吃奶糕,”说着,他指着自己桌上的一盘奶糕,对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常礼道,“把这个给他送过去。”
一碟奶糕也就五六块的样子,八皇子很快就吃完了。或许是自己单有的赏赐给八皇子壮了胆子,紧接着他就哒哒地跑到皇帝案前说要出去看烟花。
小儿子这点要求,皇帝自然应了,还神态柔和地叮嘱八皇子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要看好主子,不可疏忽。小太监激动得答应时语调还带着轻微的颤抖。皇帝的儿子太多了,虽然他是八皇子的贴身内侍,也不是经常有机会面圣的啊!
年纪尚幼的皇子皇孙们都这么稀罕看烟花,长春宫里的宫女们就更不用说了。云苓也和红叶、绿云一起出了房门,从方向上看,放烟花的位置大概是宫外。只是这时候没有后世满大街的高层建筑,在皇宫里也能看得格外清楚。
雪已经停了,一团团黄色的小球飞到天上,炸开,那一瞬间是极致的绚烂。古代的烟花颜色还比较单一,远不像后世,红色、绿色、甚至紫色都是寻常,但云苓还是站在宫女中间,安安静静地欣赏这一年一度的庆祝方式。
庄妃回到长春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本就不年轻了,从宫宴上下来只觉得浑身疲惫,于是唤来姜嬷嬷给自己按了按,至于宫女们,自然都遣下去了。
除夕是有守岁的习俗,不过一般到了子时也就差不多了。云苓回屋给小燕发了压岁钱,吹灭了蜡烛,祝贺自己在古代深宫里顺利熬过第一个新年。
第二天一早还是去小佛堂,庄妃是昨天累着了,今天上午并没来礼佛,云苓也没偷懒,仍旧一笔一笔地抄写经书。中午出去的时候刚好碰到了白沙,为了符合过年的氛围,她的戒指、手串都是喜庆的颜色,连头上都带了一支庄妃赏的红宝石簪子。见云苓仍是从佛堂里出来,忍不住嗔道,“你也太呆了,大过年的松快松快,娘娘又不会怪罪!”
云苓笑着摇头,“也没什么好玩的,念经清静。”
“怎么没什么好玩的了?那几个,”白沙努了努嘴,指向云苓身后大树旁围成一圈儿的宫女们,“正琢磨着十五做个什么样的灯呢。我看你总有奇思妙想,不如也去看看?”
第17章
云苓走过去一看,绿云和红叶蹲在地上,身后还跟着几个二等宫女,身前正堆着竹篾、剪刀、绳子、丝帛、浆糊、纸、颜料、蜡烛……做灯笼的器具几乎都全了。她有些好笑,这几个也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原始的材料,“你们做什么呢?”
回头见是她,绿云和红叶也不害怕,反倒笑嘻嘻地,“苗女史来得正好,我们正想着今年十五亲手做个灯进给娘娘,可做成宫灯又太无趣了些,女史可有建议?”
哦豁,说到这个云苓的经验还真是挺丰富的:她在后世看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灯啊!只是,这个元宵节用灯前面还加了个“亲手做”,那就只能把一些花样过于繁复的剔除掉了。云苓最后画出三张图来,先把图样给白沙看了,在白沙问她花样是否过于简单时这么答了,惹得白沙笑个不住。
“行,行,这个就挺好的,”白沙一指这三张里花样最复杂的,“别致有趣,就这个吧,我和紫竹也会去帮忙。”
她笑成这样,云苓一头问号。只是疑惑归疑惑,她还是找时间把图纸拿给绿云看了,绿云果然拍手叫好,然后当着云苓的面叫来一个小太监,“先把这个灯的骨架搭出来。”
小太监笑眯眯地,“绿云姑娘您就瞧好儿吧。”不但没有不快,反而有一种“我终于能到主子面前表现一番了”的兴奋感。云苓注意到他的虎口附近有不少伤痕,深的浅的都有,不像是刀割的,倒像是划痕。
于是云苓终于恍然:和宫里的娘娘们“亲手”做菜要厨房先处理好食材一样,白沙、绿云这种大宫女们“亲手”做的灯当然也不会从搭架子开始。
想明白了这个,云苓:“……”行吧,套路总是一脉相承,可以的。
不过这么算来,画完花样子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毕竟她们合起伙来做的这个灯体积也不大,等骨架搭好后往上糊丝帛也就是每人伸一下手的程度,她却不好再去抢功了。于是特意和白沙打招呼说做花灯的时候她也要带她一个,虽然她笨手笨脚的,但红叶几个裁丝帛的时候也能递个剪刀。
云苓的图纸画得已经很细致了,但多一个保障,万一她们几个做错了有人提醒一声总是好的。于是白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道等花灯的骨架搭完了她就告诉云苓,到时候几人一起做花灯。
可是云苓没有等到这盏花灯。辛巳年正月初五,云苓正在屋里描花样子,外面紫竹快步进来,满脸笑意,“我说这几天大过年的,你怎么天天躲在房里呢,合着是怕羞了!”
云苓一个颜色描得差不多了,正在洗笔,闻言茫然地抬头,“啊?”
紫竹步履轻快地过来,伸手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跟我你还装!今早娘娘已经发话啦,五皇子府上子嗣稀少,皇上特命指两个人过去呢。”
云苓本在把笔往笔架上挂,闻言手一抖,“娘娘指的人……是我?”
她这一副状况之外的样子,倒让紫竹不解起来,“对呀,姜嬷嬷说李嫔娘娘也见过你了,对你很满意。怎么,娘娘还没和你说吗?”
云苓想起那天李嫔“慈祥”的目光,顿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面上不露,心中苦笑了一下,还没说话,小燕就端着云苓今天的饭菜进来,语气欢快道,“过年可真好,刚刚我出去碰到厨房的小顺,他说大师傅做出来的零嘴还有剩的,给我带回来些呢。”
云苓接过食盒一看,一碟松子糖、一碟芝麻糖、一碟荷花酥、一碟葡萄糕,还有一碟各色干果,两个苹果。干果、点心和糖还好,反正过年的时候宫里备下的量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匀一小碟不是难事,但这个时候冬天的苹果可不是后世谁想吃了就能出门买二斤的东西,尤其在这皇宫大内,金贵着呢。这些东西也绝不是长春宫小厨房一个和小燕交好的小太监就能做主给送来的。
云苓不觉得厨房的人知道了她指给五皇子后就会对她另眼相待,说白了长春宫小厨房伺候的只是一小撮后宫嫔妃,连李嫔都没下力气巴结过,何况是她?而且,云苓也不认为庄妃会御下不严到这种程度,紫竹如今知道消息还是因为她在庄妃身边伺候,况且本就是庄妃身边主管消息的宫女,厨房的人凭什么反应这么快呢?
那就是庄妃的吩咐了。
小燕把东西从食盒里拿出来,见紫竹一副有话说的样子,十分有眼色地回屋做针线去了。
云苓对着紫竹笑了一下,“怎么这么突然?前几天可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如果真是上次李嫔过来时,庄妃就把人选定下了,那么现在的情况根本不是她跑到庄妃面前说两句好话就能改变的。女史的名头再好听,庄妃平时再喜欢她,她这个人也大不过庄妃的面子去。让庄妃把对着李嫔说出口的话原样收回去,云苓自问没那么大本事。
紫竹还没说话,就有一个二等宫女兴冲冲地跑进来,“苗女史,娘娘宣您过去呢。”
“知道了,”云苓伸手揉了揉发僵的脸蛋,对紫竹问道,“你回不回娘娘那里?”
“回,”紫竹语气干脆,见云苓揉脸,便笑着打趣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我本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这两天才……倒弄得你现在害羞起来。”
云苓知道她这是误会了,也不解释,只轻声道,“我得谢谢你。”刚刚在紫竹面前,她乍然听说了这个消息都险些控制不住,庄妃可是一手造成这件事的人,如果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是在庄妃面前,她怕是会忍不住露出失望来。
两人结伴来到长春宫正殿,果然是姜嬷嬷先迎出来,对着云苓就道,“恭喜女史了。”
云苓心里呵呵,面上还得露出些不好意思,垂下头低声道,“嬷嬷!”很有几分小女儿娇羞的态度。
姜嬷嬷就笑了,“我说紫竹丫头怎么不见人影,原来是找你去了。”见云苓这样,八成是知道了娘娘的打算,不由得眼含深意,道,“五皇子妃是个贤良的,娘娘真真是为你打算,你得记得娘娘的好才是。”
云苓点头,几人一起进了正殿,就见庄妃在上首端坐,五皇子妃坐在下首陪聊,见姜嬷嬷领了云苓进来,五皇子妃笑道,“我就说么,那甜品早晚有我还的时候。你来家里,我先叫厨房专门给你做个十碗八碗的。”
云苓有些窘迫,不敢看她,总觉得五皇子妃现在头顶的友好度肯定下降了。
庄妃看着五皇子妃直笑,“罢了罢了,知道你着急,但总不能今天就让你把人领回去。”她指着一边的凳子叫云苓坐了,说话却还是对着五皇子妃,“你和她一向好,把她交给你也省了我一桩心事。”
云苓心里的羊驼又一次狂奔而过,什么意思?合着这次的事还是她和五皇子妃太好了引起的呗?娘娘您的逻辑呢?两个女生关系太好了,干脆嫁给一个人做一妻一妾这种事,不是外面写话本的那些穷书生的脑洞吗?真的嫁给一个人,感情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啊?
五皇子妃就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闻言笑道,“庄妃母放心。”
然后庄妃就真放心了,起身道,“你们姐妹也挺长时间没见了吧?去聊一会儿吧,云苓这几天就不必当值了。”带着姜嬷嬷、白沙、紫竹等一干人回卧室了。
云苓习惯性地把人带到小佛堂,走到一半才想起来庄妃说她这两天不用当值,去小佛堂就不合适了,于是脚下拐了个弯,往她住的后罩房走去。平时两人在一起不说有说不完的话吧,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相顾无言,云苓简直尴尬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还是五皇子妃“噗嗤”一声笑了,“你别多想,庄妃母指过来的人是你,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她语气实在真诚,云苓抬头看去,只见她头上的好感度当真一点儿都没往下掉,不由得心中打鼓。庄妃对她的好感度虽然比五皇子妃低了一点儿,但也是友善阵营的,结果现在“咣叽”给了她一锤子她还得低头谢恩,可见自己这金手指也不怎么靠谱。现在五皇子妃对她的好感度没掉,她不觉得放心,反倒有些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