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浔平静的面容上浮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紧张:“你...”
“其实我一直想问殿下一个问题,你为何无意于那个位置?”
当时看书时,明鸢就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赵诚膝下只有一子,也就是方才登基的小皇帝,小皇帝如今年幼,生母也并不是太后,若是赵浔想要夺权,完全可以与太后联手。
确切点说,他离那位子不过一步之遥,却并没有跨出这一步。
他自小在无数人的冷眼中顽强地活了下来,为了得到赵诚的信任不惜给自己下毒,拼了性命拿到停云楼主的位置,隐忍蛰伏了十数载,最终却放弃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有些看不透赵浔。
赵浔看了她一眼,眸中浮起几分笑意:“你想做皇后吗?”
“自然不想。”
明鸢下意识答完,才发现被他绕了进去,于是绷着脸道:“你还没回答。”
她面上故作严肃,白皙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耳尖却微微发红。赵浔瞧着有趣,没忍住笑了出来。
面前的姑娘虎着脸:“不许笑了。”
“嗯,不笑了,”赵浔的嗓音淡淡,仍带着几分未褪的笑意,“我只是打个比方,你瞧,皇后这位置母仪天下,金尊玉贵,也有许多女子想做,你为何不想?”
“可是后宫中的女子,哪个不是身不由己。”明鸢叹口气,“这样想想,锦衣玉食其实也没有那么让人羡慕。”
赵浔笑起来,认真道:“其实自儿时起,无论是我还是母妃,都没有想过要与赵诚争什么,直到后来,我也没有想过要那个位置。”
赵浔不想要皇位,甚至十分憎恶,他的母妃身死,便是因为权势二字。
他顿了顿:“可世道不公,我也总不能任人欺凌,该讨的公道还是要讨回来,却也不必因此失了那份初心。”
明鸢不由好奇:“你的初心是什么?”
初心吗,赵浔笑了笑,他孤身一人在这格格不入的热闹尘世中活了太久,遇到她之前,他想着等到事情结束,离开京师,去看一看母亲口中的那方荷塘,之后找一个山明水秀的所在,安安静静地了却余生。
后来,想要的便多了些,想要每天逗她笑,看着她诸事顺遂,如果她愿意,也想陪她终老。
如果可以,他想活得比她长上几日,如此便不必担心这世间无人爱她,无人念她。
最终,他说:“我想学着爱一个人。”
说完这话,他有些紧张,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长街的灯光自窗缝淌进来,马车中铺上层深深浅浅的光。片刻后,一只手落在赵浔的掌心,他下意识握住,那双手绵绵软软,带着暖意,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明鸢亮晶晶的眸子。
“正巧,我也想学着爱一个人。”明鸢笑吟吟地瞧着赵浔,“从前我有诸多顾虑,可这三日中,我认真想了想,既然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倒不如听从自己心中所想。”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轻声道:“我想,我喜欢你。”
赵浔僵在原地,半晌,佯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什么时候的事?”
明鸢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浔,这厮当真有些清奇,她说喜欢他,结果他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如此严谨,他当这是写卷宗吗?
赵浔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面上不由有些尴尬。
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补救道:“其实我是想说,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那日在楚青楼,她同他说每一条生命都可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时他便想,她与这世间的许多人都不同,他年幼的时候,其实很是渴望有人说上这样一句话,能拉上他一把。
后来年岁渐长,他懂得了一个道理,想要什么,自己取来远比等着别人的施舍要可靠上很多,自那时起,他赌上性命,用最强硬的手段让昔日欺辱他的人付出代价,尽管如此,他们的目光也只是变成了畏惧。
只有她,目光清亮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人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不是畏惧,不是同情,只是认认真真地说出心中所想。
再后来,他便习惯了府中有她,小厨房中的烟火气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还活在这世间,而这世间也并非一直都是冰冷无情。
他原本不要命地在朝前走,伤得多重都毫不在意,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仿佛将债讨完,余下的生命也便没有什么意义了。可是她来了,日复一日,他发现自己对这世间生出了几分眷恋。
再后来,他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十余年来,他第一次生出慌乱。对于一个从没尝过糖果的孩童,对糖果其实没什么执念,可若有一日意外得到了,再次失去,便是入髓的痛苦。
她不在的那些时日,整个昭王府都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生气。只有每日站在别院外的那小半个时辰,他的眼中才多出几分光亮。
那时他终于明白,原来那颗糖的味道已经镌刻入骨。
赵浔解释了半晌,才瞧见明鸢在抿着唇笑。
她说:“其实那时我也动了心,只是阴差阳错,以为你会...”
“我会如何?”
明鸢摇了摇头,如今一切都变了,他也变了,没必要再追究原书中的是是非非。
她想了想,轻声道:“赵浔,往后你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赵浔点了点头,他会努力陪她一辈子。
明鸢瞧着赵浔认真的模样,觉得他可爱极了,噙笑道:“你觉得我今日有没有什么不同?”
她今日穿着件水蓝的褙子,袖口嵌着细碎的东珠,上头泛着层莹莹的光,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衣裙。
考虑到今日出府比较麻烦,她原本准备穿得利落些,可转念一想,这大抵算是两人第一次正经的约会了,踟蹰片刻,她最终还是换上了这套衣裳。
她满怀期待地瞧着赵浔。
赵浔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委实没发现她有哪里不同,想起李迟所言,他斟酌着选了个不会出错的回答:“你近日请减了些,可是此处的饭菜不合胃口?”
明鸢:“...”此地的饭菜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生生让她的腰间新添了二两肉。
不过赵浔近日倒是上道了许多。
她暗示得明显了些:“其他地方呢?譬如穿着。”
赵浔瞧了一会,她的衣衫看起来挺单薄的,可能是有点冷,于是从善如流地将外袍解下,披在明鸢身上,想了想,又道:“到底是入了秋,漳州这边虽然比京城暖和些,夜间也难免寒凉,下次还是带件披风出来,免得吹了风。”
明鸢:“...”
怎么说呢,她觉得赵浔上道了,又没完全上道。
沐英节的夜市人流如织,街道两旁出了摊贩,还有诸多杂耍献艺的。马车停在长街外,两人下了马车往前走去。
赵浔在卖花灯的摊位前停下脚步,买了盏兔子灯,明鸢瞧着那只栩栩如生的白兔,喜欢极了,接过来提在手中。
她忽然想起那晚,赵浔扮成祝云的身份,带她去祝府的屋脊上看星星。那日,他也准备了灯笼,只是一个个都怪吓人的。
她不由好奇:“殿下为什么要扮作祝云的模样?”
“我‘卧病’之时,听闻谢府要大办相亲宴,除了昭王府之人,全部适龄男子都能报名。”
提到此事,赵浔抿了抿唇,面上绷得紧紧的。
明鸢不由失笑:“唔,那次是为了查一些事情来的,以后不会再办了。”
赵浔咬牙:“还办?”
明鸢清了清嗓子,认真给他分析:“你瞧,这京城中的儿郎我几乎都见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你最好,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赵浔的心头不由颤了颤。
明鸢垂头去瞧手中的兔子灯,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想到要去看星星?”
赵浔从善如流地答:“不是你说很喜欢,是看不厌的套路。”
他不是很理解套路是什么意思,总之她挺喜欢就对了。
说完之后,他才觉察出不对,身上僵了僵。
果然,明鸢似笑非笑道:“哦,看来那日小橘没进书房。”
赵浔:“...”
嗯,小橘没进,是他栽赃陷害的。
下一刻,她主动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模样:“那华胜我很喜欢,月亮也挺好看,下次还是买兔子灯吧,我有点怕蛇。”
赵浔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良久,说了个“好”字。
明鸢的目光已经被一旁卖糖的摊子吸引过去,同老板买了一包松子糖,递了一枚给他:“尝尝,很甜的,咬到里头的松仁,满口都是...诶,你做什么?”
赵浔牵着她的手,快步拐了几道弯,停在一处有些偏僻的小巷。
走得太急,她微微喘着气,而后听见他带着笑意答:“避开你阿兄的人。”
巷子很深,两旁的人家都紧闭着大门,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赵浔的眸子黑沉沉的,映着细碎的月光,他微垂着头看她,眸中便只剩了她的倒影。
明鸢不由有些紧张,握着兔子灯的手微微有些僵。
她抬头看着赵浔,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赵浔什么都没做,只是拉着她坐在石阶上:“今晚的月亮比那日要好看些,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在屋脊上看了。”
明鸢:“...”
“小时候,母妃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赵浔轻声开口,“故事中说,月亮上住着个神明,若是同心上人一起对着神明许愿,就能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说完这话,他转过头,瞧见身旁的姑娘闭了双眼,很虔诚地在许愿。皎皎的月华落在两人肩头,他的姑娘袅袅亭亭,眉目如画。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赵浔也闭上眼,认真而庄严地向神明许了个愿望。他也不贪心,只希望他的姑娘能岁岁年年,长乐无忧,如果神明能容许他贪婪些,那他祈愿同她生生世世。
许完愿,他缓缓睁开眼,正对上明鸢噙笑的眸子。
她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朝他张开手臂。
赵浔也随她站起来,想了想,问:“你想回去了吗?”
明鸢心想,这人还真是不解风情啊,她都主动张开手臂了,还不晓得抱一抱她。
赵浔等了一会儿,以为她是默认了,抬手替她理了理衣摆。
刚要退开,面前的姑娘踮起脚,极快地在他的颊边啄了一下。
她说:“赵浔,从此以后,我来爱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