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反应到朝廷,小皇帝自然做不得主,决断还要陆浔来做。
沈沅坐在马车里,头从车厢内探出,望向街边不过五步一个行乞者,细眉微蹙起,这情形她已不是第一次见。
以前沈家会在北城施粥,可近些年流民实多,仅靠施粥也只能解决燃眉之急,那些离长安数十里,百里,千里的人又该怎么办?繁华如长安尚且如此,更何况远在千里之外的苦寒贫瘠之地呢?
沈沅忧虑地回坐到车厢内。
马车停在九重阁楼外,沈沅弯腰踩蹬下了马车,入内院,陆浔正立于梅树下,面前躬身站一人,似是在秉事。
陆浔瞥见她,眼微眯了下,又收回视线,抬手拿掉落在肩侧的梅花。
沈沅没进去,就站在原地看他。
陆浔身量掀长,玄墨外氅罩在身上,更衬他英挺的身姿。沈沅注视着他冷漠薄凉的眉眼,觉他更适合凛冬,就像薄凉的雪,捂在手里便化了,永远让人探寻不到心底的踪迹。
这些日子沈沅时不时都会来,可他没再留她过夜,待一会儿就要把她往外赶,她不走,他就直接把她扔出去,是真的扔。
毫不留情。
沈沅颓丧地站在原地,不知何时眼前投下一片暗影,陆浔听完青霄秉事,就过了来。
两人面面相对,沈沅先开了口,“王爷有没有用饭?”
陆浔盯她一瞬,转身便抬步上了楼,只给她留下一个玄墨的背影。
沈沅随他一起往里进。
陆浔走一步,沈沅就跟他一步,他停住她也停住,到了三楼拐角,陆浔忽然站住身,沈沅没料到他停得这么快,脚步还没停下,陆浔一转身,她就直接撞进了她怀里。
陆浔挑眉。
沈沅撞完后退一步,想了下又凑近,贴到他胸口,两小臂去抱他的腰,“疼。”
陆浔似笑非笑,“上次罚嫂嫂还是在一月前,啧,肉那么嫩,到现在都没好?”
沈沅被他戏谑得红脸,“不是那疼。”
“刚撞的,鼻尖儿疼。”
陆浔一手搭在她腰间,免得她掉下去,另一手抬起,薄凉的指腹点她撞得发酸的鼻尖,指尖轻捏了两下,酸意没过多久便下了去。
他低眼,凝视怀中娇小的人,沈沅眼睫颤了两下,倒是没躲开,任由他揉捏。
“有一事,我想请求王爷。”沈沅迟迟开口。
呵,到他这来只有利用他的事。
陆浔揉捏完,手松开她的腰,正要转身,腰间的荷包就被人拽了去,始作俑者从后面抱住他,有点委屈可怜,“王爷好久没抱我上楼了。”
陆浔垂眸慢悠悠瞥了眼抓在腰间白嫩的手,冷言冷语,“嫂嫂是腿残了,还是被罚得嫩肉疼,连路都不会走。”
沈沅习惯了他的讽刺,依旧紧紧抱他不松手。
许久,那人才转过身,竟直接横臂抬手,将她像扛麻袋一样扛到了肩上。
沈沅从没被人这般粗鲁对待过,登时就慌了,眼见着升高的楼梯一阵眩晕,胡乱在他肩上挣扎。
蓦地,臀部陡然一疼,他又打了她屁股。
“再乱动我就把嫂嫂扔下去!”
沈沅一动不敢动了。
陆浔一路将她扛到了九楼。
这里沈沅已经有些日子没来,重回鸟笼,竟有一种亲切之感。沈沅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忙打消这可怕的想法。
陆浔没随她进来,坐于长案后翻折子看。
沈沅乖乖地躺在榻里看他,她还在想关于流民的事,就听他开口,“嫂嫂想求我寻个法子解决那些乱民?”
他看出她心里的想法,她心地软,这种事情不用猜他就能看出来。自她来这,皱巴巴的小脸上就写满了惆怅担忧。
沈沅点头,见他并没看自己,直接开口,“王爷打算怎么办?”
陆浔放下手头奏折,回视,“嫂嫂以为,我会让大魏的江山好过吗?”
沈沅被他一噎,是啊,他应巴不得这江山早亡了,哪里会去管无辜饿死的百姓。可他再如何恨,受苦的不应该是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年头不好再加上苛捐杂税,流民数量与日俱增,如此下去,到最后不是发生民变动乱,就是街头无数残骸。
“王爷想不想要呢?”沈沅来时梳好妆,妆容精致,美艳不可方物。美眸如玉含波,盈盈回望。
“想要什么?”陆浔问她。
“我呀。”
陆浔一怔,又见她笨拙地从榻上翻身下来,也没穿鞋,托着裙摆出了笼子,哒哒地朝他跑过来。步子急切凌乱,绕过长案,迫不及待般扑到他怀里,“王爷不想要我吗?”
陆浔怔后大笑,又嫌弃皱眉,“那么多人的命只换嫂嫂一个,可真是亏了。”
他说完,便俯身堵住了那张还要说话的小嘴儿。
他都料想到接下来她要说什么,她这张嘴可太会哄骗人。
沈沅双臂缠住他的后颈,顺着他的舌启开齿缝,脑中竟一时晕眩,看不清面前的人影,只知道想要靠他更近,想要他更多。
忽地,唇上的薄凉没了,陆浔松开手瞥她,示意她该离开。
可她还不想走啊,他不是想要她吗,怎么到现在依旧坐怀不乱?
凉风从窗外吹进,吹得沈沅一瞬间清醒,面上的红热退去,她心下惊恐,方才,她倒底在想什么?她竟然想要和陆浔…她是疯了吗?!
沈沅腾地从他怀里起身,急匆匆出了屋。
陆浔坐在原地扬了下眉,小东西最近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
…
沈莘在边关养了几月,伤终于好得差不多。给家中寄了书信,沈枕白又从长安传信,命他速归。
沈莘合上信纸,将信纸至于手侧。朝廷腐败,乱臣当道,他早先便看出先帝的荒淫无道,家中败落后仕途又屡遭迫害,最后无奈从军,本想胜仗归来以护家中老小,怎知天不遂人愿。
又叫那祸乱贼人钻了空子。
沈莘这些年在边关也不是在混吃等死,他早已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只待时机成熟,一举斩杀乱臣,重拥明君。
他提笔回信,婉拒老父苦求,还要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战火纷起了,才是他整军而归之日。
只是现在最让他担心的是他的幺妹,自小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现在却被陆晋那等小人糟蹋。他必是不能再让幺妹待在那虎狼之地。
…
沈沅接到阿娘给她的帖子时,正坐在净桶里沐浴,环素将帖子拿过来,阿娘心中只说对她愈加思念,祖母身体有恙,要她回去云云…
沈沅愈看愈觉得不对,阿娘未免让她担心,写信从不会写家中事,这次怎么直接落笔就写祖母病了呢?
她开始怀疑写封信倒底是不是阿娘亲笔。
现下她要回沈家,陆晋依旧养病任何人都不得见,沈沅去了佛堂拜别陆老太太,陆老太太自陆浔回长安就整日忧愁,花白头发分毫青丝不见,也无暇管她的来去,只见了她半刻就说自己累了打发她离开。
翌日动身,沈沅只带了点必要的贴身换洗之物,就回了沈家。
此时九重阁楼陆浔在三楼提笔写字,青霄从外面进来秉事,双手呈两张信纸。
陆浔拿过来,随手打开,一封边疆来信,另一封长安回信。
陆浔先看熟悉的字迹,她对自己的家人总要比对外人亲密,薄薄的纸张上被她一口一个阿兄填满。他甚至都能寻出小东西写信时好似吃了橘子糖般甜蜜雀跃的心情。倒底是亲哥哥,可比他这个假的要亲。
呵!
…
沈沅回府当夜,沈家一片祥和宁静,阿娘没哭得红肿了眼,祖母也好好的,还抱她叫她心肝儿。沈沅这才意识到,她是受骗了。
必是家中人以为她是舍不得陆晋才到现在都不愿和离,是以才把她骗回府,叫她日后都不必回去。
沈沅一时不知是该哭该笑。
可她现在留在沈家,日后该找什么借口去见陆浔呢?
住了几天期间顾家老太太来访一次,不知有意无意,顾家大表哥也来了,两人竟还阴差阳错地在一起待了会儿。沈沅尴尬,大表哥倒是没她的不自在,谦和有礼,缓和两人的气氛,到最后沈沅释然,心思转个弯,有求于人,便和大表哥说了几句话。
又过了几天,沈沅刚要开口提离开的事,就被祖母打发去了佛堂。祖母态度严厉,叫她面壁思过,沈沅不敢不从。
当夜她跪在慈悲佛像面前时前昏昏欲睡,丝毫不觉门外有身影悄然逼近。
直到耳听门吱呀的动静,沈沅的瞌睡虫一下子就跑了。都这么晚,有谁会来?是阿姊吗?可白日祖母让她面壁思过,阿姊可是劝都没劝过一句,不是阿姊,还能是谁呢?
沈沅正要回头,就又听到身后慢悠悠的说话声,“不愧是将门,府中防护可要比陆家强多了。”
是陆浔,他竟然来了,他竟然找到自己家了。
沈沅不敢转身看他,只希望这是场梦。
“怎么,我帮嫂嫂办妥了事,嫂嫂转头就翻脸不认人?”陆浔已到她面前,阔袖拂地,他一手挑起她的下巴,面靠近,俯身含住她的唇。
沈沅惊讶后,便顺从配合,只希望动静小些,可别叫旁人发现了去。
以前他都是温和的,甚至有几分冷淡,浅尝截止,可今夜,沈沅觉得他像一匹饥饿的狼,直咬得她肉疼。
到最后沈沅实在受不住,呜咽一声,陆浔才放开她,干净的指腹描摹她的唇珠,面发冷,“沈沅,长本事了,我若不亲自来,你打算在沈家躲一辈子?”
“不不!”沈沅急忙解释,“是祖母怕我在陆家受委屈才将我关在这,我正想法子回去。”
“几日前我已叫大表哥明天偷偷将我带出去,你且…”沈沅还没说完,下巴一痛,就听陆浔陡然拔高的音,他阴着脸,寒声震得人心尖儿发颤,“顾家大表哥?”
“顾容慈?”
第43章 抱抱
“你…你怎么知道…”大表哥…
沈沅默默将尾音咽了下去, 她记起来了,一月前,便是在她屋里, 她和环素玩闹那次,玩笑说过一句,她喜欢顾家大表哥。
或许陆浔都听到了, 才惹出今日的事,沈沅舌头打结, 怕他生气再惹得无辜的顾容慈遭殃, 急急忙忙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是想让他帮我偷偷溜出去见你…”
陆浔手指转弯捏她的脸, 忽地笑了,“嫂嫂紧张什么?我又没说把他怎么样?”
“还是嫂嫂心虚, 又耍嘴皮子骗我。”
他弯腰蹲在沈沅面前,指腹描摹一圈她的唇瓣, 然后勾着人的软腰,吻了上去。
许是故意的, 他在她的唇珠上咬了一口, 咬得破皮儿,出了血滴子。
血腥味弥漫在二人唇齿间, 进了她的嘴,发咸, 有点难受。
四目而视,沈沅怔愣地望着陆浔温柔的眼,连嘴唇的疼都察觉不到了。他手伸到她脑后,拔了她发鬓间的珠钗。因是在家里, 发髻便没那么繁杂,只用一根珠钗支撑,钗没了,绸缎的乌发便垂散下,铺落她满肩。
陆浔冰凉的手背贴她额间缓缓向下,指腹压住她渗血的唇瓣,眼中闪现一抹嗜血的瑰丽。
室内高坐是悲悯万物的佛,而面前人是屠戮众生的魔。
他笑意加深,唇角一抹殷红的血。
沈沅目露惊恐,几乎下意识地向后稍稍退去。
虽不是明显的动作,但被陆浔看个清晰透彻。
她怕他。
再没理由给她,怕便是怕。
“明日阁楼,嫂嫂若失约,我就将顾容慈剁了。”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沈沅全身脱了力,半跪软垫,脊背的冷汗已经打湿里衣,凉得不能再凉。
…
夜里起了簌簌风雪,北风呼呼作响,鹅毛般的大雪便从夜幕中飘洒到苍茫无垠的大地上,皑皑铺遍整座长安城,这是长安这年冬的第一场雪。
沈沅跪在慈悲佛像前,明明已是深夜,她却毫无睡意,夜色越来越深了,佛像高坐,慈眉善目地朝她笑,而沈沅面前却突然浮现那人瑰丽阴狠的眼。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不该在陆浔面前提顾容慈,不该说她喜欢别的男人,她没资格喜欢。
沈沅自暴自弃地垂下头,哀声叹了口气。他逼迫她明日必须去九重阁楼,她不想去,可她若不去,焉知陆浔不会一怒之下真把火撒到顾容慈身上。
可恶的大奸臣!
“窈窈。”沈纾提灯从外面推门入内,怀中捧着一缎狐裘大氅,大大的兜帽遮在头上,她抬手拍拍肩侧的雪,将兜帽取下,露出与沈沅极为相像的脸。
是她的二姐姐沈纾。
二姐姐眼最是毒,沈沅怕她看出什么,忙打起精神,软下声,惊喜唤她,“二姐姐!”
沈纾到她近旁,将手中提灯放到脚边,取出怀中保暖没受到风雪入寝的狐裘,面对她蹲下身,给她披到背后,包裹得严严实实。
“祖母阿娘都歇了,今夜风雪大,你也别在这跪着,仔细凉着。”沈纾将她兜帽遮到头上,挡住外面吹来的寒气。
“祖母也是心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我过来护着你呢。”沈纾话一停,目光凝住,视线落到她唇角的小口子,微怔片刻,指尖轻轻碰到上面,再开口没有方才的和颜悦色,“怎么回事?”
她不是傻子,这伤怎么来的,她看得明白,明显是叫人咬的口子。
“方才…方才不小心睡着,自己咬的。”沈沅支支吾吾回她。
“沈沅!”沈纾厉声。
沈沅忙讨好地去抱她,依偎到她怀里撒娇,“好姐姐,我跪得腿都麻了,这又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沈纾睨她,指尖戳她的头,“沈沅,你别给我拐弯抹角,这些日子,你为何不同那陆晋和离!”
沈纾噼里啪啦的话听得沈沅脑袋疼,她支支吾吾地不肯开口,她必不能和二姐姐说她和陆浔的事的。说了她就死定了,可该怎么开口解释呢?她嘴上这个小口子一看就是人咬出来的。
沈沅为难,闭紧了嘴巴不说话。沈纾知她性子虽软,但打定了烂在肚子里这事是无论如何,怎么逼问都不会说。还有她嘴上那个刚刚结痂的口子,不是人咬出来的是怎么弄的,自己的妹妹自己清楚,连指尖破了个口子都嚷嚷疼,怎么会自己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