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心里有些沮丧颓然,又想到允儿哭着求她的模样,咬咬牙,接着向前走了。
终于到了寒潭处,月如银辉一缕一缕洒了下来,坠入湖镜中,轻柔温软。
陆浔半身都泡在寒潭里,手腕处绑着锁链,眼眸微阖静靠在岸上仿佛睡了过去。
沈沅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不甚踩到一枝枯枝,发出咯吱的声响。
陆浔掀起眼,看向她,“嫂嫂深更半夜来这,可有人知道?”
他的肤色极白,犹如霜雪,仿似夜间灵魅。三千墨发铺散在水面上,丹凤眼微微挑起,似虚似幻。
沈沅甩开那些扰乱的心思,把兜帽压紧,柔婉的声线被寒风吹得破碎不堪,“那些事,是你做的吗?”
寒风让人厌烦,把她本就软糯的声儿弄得更小,细细苏苏的缠绵。
陆浔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抬头望了眼天,圆月不见了,只剩下遮蔽压城的黑云,他淡淡开口,“嫂嫂以为呢?”
“如果有人故意陷害,我可以帮你。”沈沅站的离他又近了几步,兜帽被狂乱的风吹得掉了下来,小脸被冻得通红,上面还有几道不知怎么弄的红痕,更像东西打的。
裙摆被风吹得扬起,麟麟凤羽展翅而飞,即便是旧袍,可穿在她身上却华贵无比,她不论穿什么都好看。
她才嫁进陆家几月,年岁不过也才将将及笄,却站在这里故作老成地对他说能帮他。
陆浔转过脸,从寒潭里起身,他只着了轻薄的单衫,身形消瘦,嘴唇惨白,仿若病入膏肓的孱弱。
沈沅看得一时心酸,在这整个陆府,没有真正关心他的人,他在府里任人欺辱,他们把他关在这里便不再多管,由他生死。
陆浔站到岸边,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直到锁链不够长了,才停在她面前,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寒潭里冷,既然能出来,为什么还要待在里面?”沈沅压下心中酸涩,缓缓启唇。
“我若是出来,他们就会打我啊。”陆浔唇角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皮下敛,遮掩中其中真正的神色。
夜里太黑,他正背对着月光,沈沅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只觉得他消瘦单薄的身形在夜里格外的孤寂可怜。
陆浔话里带着嗤笑和玩味,只是想戏弄一下这个深夜而来的小嫂嫂。却见她在原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步朝他走了过来。
随后,陆浔脸上的笑意僵住,身上的寒气被温暖的大氅包裹,是令他极为不适的温度。鼻翼间都是她甜腻的香味,是橘子糖的味道,驱散了他身上所有沉香木的苦涩。
他垂下眼,就能看到胸口娇小的人,她软绵绵的小手还搭在他身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用最温软的语气问他,“现在还冷吗?”
第6章 钟情
沈沅说完这句话才快步向后退,离他远了。没了外氅,寒风争先恐后地往她衣袖里钻,冻得沈沅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陆浔手抚着外氅上的锦绣凤羽,徐徐叹了口气。
“嫂嫂,我有时候真的看不懂你。”陆浔抬头,“你既然说过日后不再见我,又为何亲自来这问我这些话。”
沈沅冻得哆哆嗦嗦,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是允儿来我这求我帮你。”
陆浔眸子顿了下,解了她方才系紧的衣扣,手一抬,外氅就顺风披到了沈沅双肩。沈沅像是被他的动作吓到,瞪圆眼看他,结结巴巴地也不知该说什么。
陆浔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嫂嫂现在打算怎么救我?”
沈沅平复下心中情绪,狐疑他也许是巧合才把衣裳扔得那么准,不偏不倚就落到了她身上。
“自然是找出陷害你的人,求祖母放了你。”沈沅说的坚定,对陆家还抱有信任。
陆浔嗤笑,“嫂嫂以为,陆家想要我死,就会给我活路?这件事不管是不是我做的,陆家要的就是我必须死。”
沈沅蹙眉,她不明白陆家为何对陆浔愁怨这么大,虽是庶子,可也流着相同的血,为什么非要他死?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还能如何。
“嫂嫂若无事,就回去吧。”重重的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陆浔双手双脚都被束缚,却依旧走得自在坦然,他转身要回去。
沈沅心里想的乱七八糟,一时是允儿在她面前哭,一时是陆晋已去了里面挽月胡同的事,一时又是陆浔凄凉萧索的背影。
她袖中的手攥紧,蓦地开口,“陆浔,如果你不愿意留在陆家,我会想法子放你离开。”沈沅怕他听不到,有意把声音放大,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
陆浔又转了身,这次两人离得更远,两人说话费力,她提着裙摆哒哒地跑到陆浔面前,跑得急促,到他面前时小口小口地喘着气,一下又一下,卷翘的长睫胡乱颤动,脸颊水润通红。
“如果你想走,我帮你。”她说。
那时候沈沅还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魔,她只是单纯得觉得他可怜,想帮他。
“嫂嫂,我可以去看看七哥吗?”陆允下学后就去找了沈沅,他眼圈还是红的,整个陆府里就陆浔跟他最亲近,如今陆浔不明不白被带走,陆允小小的人一直都在担心他。
沈沅摸着他的头悉心叮嘱,“乖允儿,别担心,嫂嫂会帮你的。”
“嗯嗯。”陆允对沈沅极为信任,乖乖点头,“允儿会乖乖听话。”
沈沅又道“这件事允儿也不要和别人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陆允似懂非懂地点头,“嫂嫂,我明白了。”
陆老太太虽免了沈沅的辰安,但过不了几日,她还是要按时去问安。
陆老太太年逾花甲,与她的祖母是手帕交,没少到沈府叙旧,是看着沈沅从小长大。
沈沅一进了佛堂,陆老太太抬手让人扶起身,拉着她就往里榻上坐。沈沅一面搀扶着她,一面落后小步到了里榻。
“最近晋儿对你还好吧,他若是敢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祖母,祖母去替你教训他!”陆老太太虽然年事已高,说话却不失力度。
沈沅想到陆晋早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心中苦涩,敛了敛眼,才笑着开口,“郎君对我很好,劳祖母挂心了。”
“你这孩子和我说什么客气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端庄温顺,年纪虽小却也不失主主母威仪,我改日定要备厚厚的礼给你祖母送过去,瞧她养了这么好的孩子!”陆老太太眉眼慈祥地看她,捂住她的手赞扬笑道。
沈沅脸微红,“祖母说笑了。”
陆老太太对旁边的嬷嬷附耳几句,沈沅听不到她说的话,只见紫衣嬷嬷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一个金底镶玉托盘进来,上面置了四方口的匣子。
嬷嬷端到矮榻边,陆老太太打开木匣,从里面拿了一方手钏出来。
“这是当初我进陆府门时婆母赠的传家玉镯,只可惜你婆母没那个福气,今日我就把这个玉镯给你。”
玉镯不饰华贵,通体圆润,泛着莹莹玉光,随着光线转变,由暗淡到明亮。
沈沅见过的好东西不少,一眼就看出这玉镯绝非凡品。
“祖母,这是否太过贵重了。”沈沅想要推拒回去,毕竟她现在知道陆晋外面出了那样的事,她还没想好,倒底要不要继续留在陆家。
“沅丫头,你是我和老姐妹看着长大的,你心思稳重,端庄贤惠,这玉镯承受得起。晋儿父母没福气,没能看着你。晋儿在我身边养大,我最晓得他什么脾性。不管在外面怎么混,倒底还是顾着这个家的。”
“我们女子在这世道上艰难,到了哪都是少不了受委屈。我这老婆子可是艳羡你得紧呦,既有老姐姐撑腰,晋儿又整个人都围着你转,想当初我在家中婆母没日没夜的立规矩,丈夫又不喜我,可真是苦得厉害。”
陆老太太的话音转沉,说的意有所指,不禁轻声感叹,“这世上有谁不会犯错呢?晋儿他毕竟也是不算稳重的男子,沅丫头若是受了委屈,可万要告诉祖母,祖母替你教训那个混小子,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憋屈着。”
陆老太太捂着沈沅的手,也没等沈沅同意,就兀自把玉镯戴到了她纤细的手腕上。温玉最是养人,衬得她的肌肤更加白皙。
沈沅默了片刻,才开口出声,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祖母,你知道,沈家从未有过庶子女,庶子女在这世道本就地位卑微,陆家的十哥儿也惹人心疼,我虽怜惜得了一个,也怜惜不了那么多。”
末了,沈沅看着陆老太太,眼里没有半分地退缩,“更何况是从我屋里出来的庶子女。”
她不愿意,不愿意让陆晋有除她以外的别的女人,她是还不够宽容大度,若是陆家怨她善妒,那她便就回家吧,左右阿娘本就不舍得她这么早出嫁。
陆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又露出慈善的笑,拍了拍沈沅的手,“沅丫头,当初混小子娶你进门的时候可是和你母亲发了毒誓要一辈子待你好,就算他要违背誓言搞了别的女人进门,我老太太也第一个不同意。”
陆氏的承诺给了沈沅一颗定心丸,陆家想要的终究还是她这个媳妇。
“多谢祖母。”沈沅端庄地福身作揖。
陆老太太留她坐下用饭,沈沅挽袖盛了碗汤给她,陆老太太接过那汤勺喝了一口,也叫她尝尝。沈沅应下。
“十哥儿近日常去找你?”陆老太太让人添了汤水,拿帕子抿了抿嘴角道。
沈沅笑道“果然瞒不过祖母,十哥儿进学后就格外刻苦勤勉,遇到书中不懂的难题都跑来问一问。”
陆老太太点了点沈沅的额头,“你可别糊弄我这个老婆子,我知道他找你就是为了那个孽障!”
沈沅心一紧,仔细回想一番她暗中做过的事,是否被人发现了,但又看陆氏态度像是并不知道她去见过陆浔。
“沅丫头,日后等我这个老婆子没了,陆府我会交给晋儿,让你来做这个当家主母。掌一家之权哪有那么容易,最重要的就是莫要心软。那个孽障暂且关在寒潭里,任由他自生自灭吧,你就别再多管了。”陆老太太仿佛累了,招了招手让人把净水拿过来。
沈沅神色黯然片刻没再多说什么。
陆晋这几日不是在挽月胡同就是在主屋和沈沅温存,许久没去见祖母,方回府,就被陆老太太的贴身嬷嬷叫了去。
“孙儿拜见祖母。”陆晋进了佛堂,双手撩开衣摆跪到地上。
“混账东西!”陆老太太身子尚且硬朗,拿起矮榻边的龙头拐杖就照着陆晋的后背狠狠打了过去。
陆晋后背发麻,肌肤上映出通红的痕迹,他茫然地看向陆老太太,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祖母,孙儿犯了何事惹您生这么大的怒气?”陆晋骨头连着肉一起疼,闷不吭声地跪着,虽是有些躁意,又因打人的是养大他的祖母,陆晋倒底不敢反抗。
“你这个混账,在外面不知羞耻养一个外室就算了,现在还想把外室和那个贱种带回府里?你可晓得这件事沅丫头已经知道了,依着我老姐姐的脾气,你看看这桩婚事还能不能继续!”陆老太太气得手发抖,龙头拐杖打到陆晋身上时,手一下子没拿稳,就甩了出去。
一旁站着的嬷嬷连忙端了水过来给她平息怒气。
陆晋跪在地上怔然发呆,阿沅…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怎么发现的?
陆晋把白如雪藏得隐秘,就连陆老太太发现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还是在两年之后。
这才几个月,阿沅就发现了?
“祖母,”陆晋心里害怕,阿沅性子虽软,可硬起来绝不是他能拦得住的,他还不想阿沅离开他。
陆晋跪着挪动上前,“祖母,阿沅来找过你了?她怎么说的?你有没有拦住她?”
陆老太太看着跪在面前苦苦哀求的人,冷哼一声,“现在知道着急了?当初我就劝你把那个女人送走,你不愿,如今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你算是满意了?”
“祖母,孙儿错了,孙儿知道错了。阿沅她怎么说的?她有没有说…说要回沈家?”陆晋急迫地想知道沈沅的态度,他很喜欢她,他离不开她。
倒底是养在自己身边的孙儿,陆老太太心还是偏向他的,“沅丫头没明说,被我说动暂且不会揪着这件事不放,你回去和沅丫头好好说说,表个态,把胡同那两人送出长安,在沅丫头没死心留在陆家之前,不许再去外面找女人。”
把白如雪送走吗?陆晋心里多少不舍得,毕竟这女子跟了他这么多年,手段花样也多,伺候得最是舒坦。陆晋犹豫一会儿,又想着他即便不把人送走,悄悄换到别的地方,动作小心些,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陆晋抱着一丝的侥幸回了主屋。
天色尚早,主屋里却早早掌了灯火,院里的仆从匆匆忙忙,两人并肩抬着妆匣,衣箱,床柜。
陆晋看到满院子倒腾出来的东西,心不禁跟着揪紧起来,纵使祖母说过阿沅不会走,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进屋的步子加快,到门口前又停下,扬声,“都放下,别干了!”
骤然提高的声音吓得满院仆从具是跪倒地上,颤颤巍巍一句话都不敢说。
陆晋掀开帘帐,沈沅正坐在里间的案后,手执白玉狼毫,坐姿端庄,身披了一件彩袖交叠外氅,未梳发鬓,乌压压的头发如上好的绸缎落在肩上。
琼鼻挺翘,明眸皓齿,朱唇不点而红…明明是他极为喜欢的模样,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她。
“阿沅。”陆晋如往常一般走近,到她身后抬手搂住她细软的腰,下颌搭在削瘦的肩上。
沈沅笔下的动作顿住,眸子微动,她写的字很好看,婉约又不失大气,笔走龙蛇,灵韵十足。
陆晋看清她写的字,心中蓦地升起一阵酸涩,吻着她的侧脸,“阿沅,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这是一首长情诗,是陆晋当初私下见她时送的一首,沈沅一直记得那一句,“误入眉眼,钟情多年。”
“陆晋,你说过,世间女子,只要我一人。”沈沅声音默默,没什么情绪,她眼里有哀伤,眼尾红了一圈,却依旧强忍着泪水没落下来。
她第一次没叫他夫君。
陆晋紧紧搂着她,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一样,“阿沅,她只是一个伺候人的玩物罢了,她在我心里永远比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