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上去抓程濯的衣服,眼底通红地质问:“你也骗我是不是!你不是说你爸爸会回来吗?人呢!我问你人呢!”
闹剧一样的场景里,只有少年镇定到漠然,玉石般的音质企图安抚。
“电话打不通,他可能……”
舒晚镜厉声打断他,眼前相似的皮相让她就像紧盯程靖远一样的恨意灼眼,啪的一声打过去。
“你又骗我!”
程濯偏着脸,闭着眼睛,低沉的声音比发誓还要笃然,“我不会,永远不会。”
再睁开,他眼睛像冷雾弥漫的湖,哑声劝道:
“你跟他离婚吧。”
舒晚镜像被戳到痛处一样,神色巨变地大叫:“不可能!不可能!我绝不成全他!除非我死!”
没有高墙一瞬坍塌的感觉。
因为他所在世界里,所有情感好像一直都是坍塌的,甚至从他叔伯老婆们的口中得知赵姝——一个在程靖远没结婚前就跟他的女艺人。
他起初都很冷眼漠然。
赵姝十七八就在港城以模特身份出道,后来转去拍电影,从初恋小白花到拼命三娘、飒气女霸总、再到如今一派息影多年岁月静好的影后。
出道二十年,从不缺人设,早期黑历史也有,跟了程靖远后就没什么人去翻了。
那阵子,舒晚镜在程家闹得很难看。
逢节聚在老宅,舒晚镜怕见程家的人,怕听那些温声细语掀她伤口的假意安慰,每次都缺席。
几个伯母婶婶凑在小厅喝下午茶,提起舒晚镜便叹气皱眉,说这种事有什么可闹的,是不是这些搞艺术的女人就容易多愁善感,也太不体面。
好像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跟丈夫两三年不同房,公共场合也能挽手臂演夫妻情深,这才是正宫太太该拿捏的体面。
再后来,她们不说舒晚镜不体面了。
说辞更隐晦秘辛,只悄悄点一点太阳穴,压低声道:“肯定是这儿受刺激了。”
几次三番,就连程濯也被接到了老爷子这边来住,搬行李那天,阴灰早晨,门口停着两辆保姆车。
舒晚镜不许老宅的人进来,不分好歹地当恶人,对程家所有人都厉言相向。
程濯自己提着箱子从二楼下来。
舒晚镜拔了酒塞,半瓶弥尔顿达芙在她手里晃,程濯欲言又止,她看都没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过去。
等程濯走到门口,她忽然踢翻松节油,铺开的画布上浊色翻驳,穿堂风凛凛似一道利剑掀过,味道极刺鼻。
少年屏息稍顿,门口的两个老宅佣人急忙迎上来,像拉他出苦海般的请他赶紧上车,又絮絮念叨起,这些天老爷子多么担心他。
过了几天,程濯放学后接到电话。
电话里的舒晚镜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期期艾艾,低泣着问:“小濯,妈妈真的有那么讨人厌吗?”
他到底还有多少耐心?
又是多少次重蹈覆辙,他爷爷发火再也不许他回去了?
任何一个人,从这世上突然消失,都足够震惊周围的人,何况舒晚镜的死毫无预兆。
在叔伯的老婆们猜测她可能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满身是刺的抗争。
扇赵姝耳光,下程靖远的脸,再招人嫌、再不顾体面的事她也做得出来,程家把新闻压得死死的。
好不容易风平浪静,连叔伯的老婆们都开始假意欣慰,恐怕这位艺术家真学会怎么当程太太了。
她不当了。
遗书里能看出那一刻的舒晚镜有多清醒。
她说:
“也许花点时间,我就会走出这段失败的婚姻,会原谅所有谎言,毕竟人生那么长,可人生真的太长太长了,十年二十年,我怕有一天连我都会忘记这种痛苦,而给我痛苦的人都终将被原谅,我不想原谅。”
消息通知到舒家那边是深夜,舒晚镜的哥哥惊滞片刻,带着睡意的声音低低烦躁,“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由程舒两家主导的环能地产即将上市,多少人盯着看着,这种时候半点风吹草动都会有不可预料的巨大变动,何况是上市公司的老总忽然丧妻,死因还是自杀。
多体面的豪门世家,绝对的利益面前,连丧期都要瞒,都要改。
无比惊愕的少年,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环。
他沉默到像病了一样,能做的大概只有在葬礼上把一束带刺的白玫瑰,闷不啃声地抡在沉痛悼念亡妹的男人脸上。
咬着牙,声音似檐下冷雨往外泄。
“你最好少说话!”
他的失控迅速被解读为丧母过激,相安无事地传递出去,掀不出一点点波澜。
过了会,宾客稍清。
程靖远叫人把一身黑衣的少年喊出去,在程靖远眼里,他的儿子骨子里流着程家的血,早熟聪慧,最懂体面世故。
他不掩失望地说:“你对你妈可真冷漠,那是你舅舅!你妈刚去世你就这样不给他面子,你叫你外公那边怎么想?”
那是舅舅么?
程濯只是冰冷地笑了下。
舒晚镜离世两年后,程濯高中有回参加十四中组织的户外秋游,受了伤,不知道家里哪个女人起的头,说舒晚镜住过的地方不吉利,程濯不能老回去,无缘无故受伤,多少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病愈后,那栋别墅就被封了起来。
连程濯也不能进。
他开始学着抽烟,混在一群青春期叛逆男生里,大家吞云吐雾,撩妹泡妞,笑着问候彼此祖宗。
他身处其中,不知道哪一次发呆被燃尽的烟头烫到了手指,无声地捻灭,抬头看好朋友放肆狂笑。
他漠然看着周遭飞速变幻近乎扭曲的世界。
怎么就是上不了瘾呢?
刚去美国那会儿,他干了不少自甘堕落的事,游走在异国的灰色地带,只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清醒完整,他已经病了这么久了,身体里应该腐烂一部分才对。
美国中西部春夏多发龙卷风,六月份,他自驾去堪萨斯州参加朋友生日,雷雨云累计后的龙卷风遮天蔽日,如世界末日一般的场景在他的挡风玻璃里像灾难片一样真实上演。
他拿出手机,信号已经弱到快消失。
车里放黑人摇滚的电台自动切至气象频道,女主播紧急地通知堪萨斯州正面临的危险情况。
他关了电台,看着前方,把油门踩到最大。
两天后,他掀开啤酒拉环,瞥了眼客厅巨幅电视里的重播新闻。
那场龙卷风导致15人死亡。
落地窗外在下雨,疯狂失序,高大的阔叶绿植被打得摇摇摆摆,一次次撞在玻璃上。
碳酸雪泡争先恐后从铝质罐口里往外涌,任由冰气沁进掌纹骨骼里。
忽而,他想起自己离开苏城,好像也是六月,南方六月也多雨,苏城多温和,他印象里都很少打雷。
高中无数次被雨困在屋檐下。
明明打个电话,司机就会送伞来接,可他就喜欢像被困住似的,在雨帘里走神浪费时间。
徐格从他身后搭住他的肩,示意他往旁边的书屋里看。
“这些女生好笨,她们不应该挤在一块陪你躲雨,应该把藏在书包里的那把伞英勇地拿出来,然后说要不要撑伞一起走?唉,笨呐。”
徐格笑嘻嘻地挤眉弄眼。
雨声淅沥,书屋清脆的风铃响起,敲撞出潮湿的叮咚声,一个瘦白的女生背着书包刚走出来,就被同学惊喜地喊住。
“孟听枝!你有伞啊?你送我一截路吧,好吗?”
女生握着手里的伞,犹豫了一会儿,温声说好啊。
两个小姑娘并头挤在不堪风雨的折叠伞下,啪地一下踏进台阶下的小小水洼。
程濯抬头,天色渐黑,雨也没停。
等他想从这种颓废放纵的留学生活里走出来的时候,不仅有了烟瘾,还有几分嗜酒,站在阳光底下,倦睫轻抬,不知道腐烂了的是哪一块。
直到天际微亮,程濯再也没睡去,脑子放空,杂乱的思绪无数。
洗漱完,他边下楼,边打电话。
“把我在苏城靠近艺术区的房产都整理出来,你这两天去看看车,往好的看,有现货最好,价格无所谓,挑一辆适合女孩子开的。”
邓锐在那头应着。
走到门口,程濯看见朦朦天光。
浓雾似雨,忽的想起什么人,那张轮廓柔凛的脸,几分缄默,几分清艳。
邓锐正想问车是买给谁的,他好去挑车型和配色,只听见程濯倏忽放轻的声音。
“只要白色。”
邓锐再一想,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
艺术公社开展前,程濯见了程靖远。
在舒晚镜的墓前。
遵从她的遗书,墓碑上干干净净,没有她自认为面目可憎的照片,也不是谁的妻子。
只是她自己。
父子各自撑伞,各自捧一束热烈恣意的剑兰,沉默不语地站立,都是孤高不可摧折的疏冷模样。
雨水在大理石台上噼里啪啦溅着响。
“你做事,向来令人生厌而不自知。”
程靖远后到,一年都见不了几面的父子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他穿严整的西装三件套,像个品味极好的绅士,先将花放下,直起身说:“等你到了我的位置上来,你会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程濯冷笑:“我一直好奇,这几年你怎么好意思抱着她喜欢的花来看她,原来是这四个字让你问心无愧。”
“我后悔了。”程濯轻轻地说。
程靖远唇角抿着克制的弧,面具戴久了就会刻在脸上,仿佛凡俗的情绪,都不会再影响到他。
“我后悔高三那年一气之下弄没了赵姝的孩子,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或许你会娶她,或许这个时候,你就不会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们一家人,夫妻和睦,子承父业。”
程濯笑容讽刺冰冷:“多好。”
程靖远深沉的眸色转去看他,厚重声音里不乏警告,“程濯!”
他凝看着墓碑,忽然冒起的火气像是要将那张面具崩碎,“这是你妈墓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濯目光无所谓地迎上去,那股子毫不在意的冷淡将程靖远的愠怒衬得有几分莫名。
“别说是她的墓前,就算她现在活着站在这里,听到这些话又怎样?她早就不在意了,你如今愧疚在意,不觉得多此一举?”
说完,程濯弯下腰,把手里的花放在潮湿的台子上,没任何情绪地转身,撑一把黑伞,消失在雨雾朦胧的半山。
第46章 分手章 孟听枝可真厉害
六月尾声, 很快到了程濯生日。
那些由邓锐整理好的文件送到程濯手上,他仔细看过,在生日那天的晚餐上, 静静放在孟听枝手边。
他话里没提分手, 那么温和又一针见血的话, 一定要斟酌很久, 脱口而出才会这么妥当。
可长剑上即使妆点最柔软的剑穗,刀口都是伤人的。
孟听枝听出好聚好散的意思。
愣怔片刻, 垂了睫,倒也不那么意外,她手指推开文件, 摇了摇头,声音略低说:“我不要这些,我不缺。”
像是要留住轻松的气氛,烛火晃进眼底,程濯点了一下头,抿唇淡笑着,“你不缺最好, 那你缺点儿什么?”
缺什么?
孟听枝看向他,沉沉缓出口气,开始难忍鼻酸,像要死死压住什么似的, 一下一下掐着自己的手指, 痛感太顿,好像怎么也不够。
她看着重重光影后的程濯,如薄帷后一道绮丽昏暗的剪影。
露出一个克制的温淡笑容。
“我什么都不缺。”
她要的从来不多,偏偏都是他这时候给不了的。
从得知程靖远在艺术公社给她递名片, 程濯就已经有这样的无力感,这一次是岛川集,下一次又是威逼利诱里的哪一个?就这么放任下去,好就是命,不好就说一句身不由己。
他倒是进退都体面,可对面这个小姑娘呢?她那样一个不爱出风头的性子,怎么全须全尾从风口浪尖退下来。
孟听枝看着他,见他良久沉默后,忽然说了一句,“孟听枝可真厉害。”
这话他以前说过好多次,明明一个字都没有变,往常她能跳起来去捂他的嘴,不许他说,偏这一刻,喉咙苦涩,连发音都困难。
缓出一口气,孟听枝把身边的硬质的袋子提出,里头有个礼盒,她遥遥递过去,极限也就在烛台位置。
他根本接不到。
“麻烦帮我拿一下,”她去求助不远处的侍餐生,整个人麻得像自心口下方全部被截肢,一动不能动。
侍餐生接过礼物,朝程濯送去。
转身风抖了烛火,一滴热蜡飞溅在孟听枝手背上,她手筋战颤,温度极快褪去,烛油成了小小一方硬痂。
像经年不愈的陈伤。
她缩回手,死死按着那烛痂。
盒子到了程濯手上,她说:“生日礼物,程濯,祝你生日快乐。”
“能不能跟你换个东西?”
见过徐格跟他那些女朋友分手,当是惯例,她很怕他误会这是借口是纠缠,补充着,很诚恳地说:“就当是你给我的分手礼物可以吗?”
程濯静住。
眸子像一片死掉的湖,任凭光影撩动,半点波纹也无。
那场面,仿佛一场严重车祸,虽惨烈,但两个素质极高的车主在协商,处处给足对方体面。
分手明明是他提出来的,可由她温温笑着再说,好像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说不出哪里不同,但那层措手不及的情绪当头扑来,叫人他心里滞涩着什么,越来越酸痛。
他喉头滚动:“你要什么?”
那顿烛光晚餐草草结束,一旁的琴师止了音,看着浪漫现场,比当事人都惊讶。
之后车子开回枕春公馆。
孟听枝走在程濯前面,进了门,像往常一样换了鞋柜里那双白色绒拖。
程濯站在一楼错落垂吊的九格灯盏下,看着她上楼的纤细背影,他这才注意到她今天头发上系了一条烟粉色的细细丝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