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迫自己停止了这方面的延展,现如今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他唯有保持冷静,冷静地应对着现如今的状况。
无惨忽然有些后悔,他不应该在她面前打开这个“礼物”。
他曾经无比渴求的、能够让他完成进化,变成真正完美的生物的青色彼岸花,是否会对现如今的他产生作用——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可以进行参考。
他只知道,现如今的自己,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许多年前,他甚至还没有遇到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医师,仍只是个疾病缠身的普通人。
单是这点,都已经足够令他难受了。更何况还加上了神代雀这个毁灭级别的大/麻烦。
“俊国?”神代雀的声音从耳旁传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如何回应时,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不舒服吗?”
无惨克制住了躲开的冲动,也克制住了本能般想要发抖的冲动。他告诉自己,井上俊国不会做这种事。
俊国很期待神代雀的礼物,也很渴望能在她的心底里占据一席之地。如果是井上俊国,看到这样的礼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无惨强迫自己进行思考。
“你连这种东西都会相信吗?”
少年平静地抬起脸来,露出苍白清隽的面容,他看着阿雀说:“一年只开两三天,而且只会在白天开花?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无惨压抑着自己跳动的心脏。
——慢一点、平静一点……什么都不会被发现的。
果然,阿雀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她的关注点全在自己居然被质疑了。
被俊国质疑的阿雀看起来有些生气,她不服气地说怎么会没有呢。
轻轻的嗤声响起,俊国随手翻开了书桌上那本《天照渡御》,漫不经心地开口,“原因呢?”
阿雀说,因为她曾经的恋人,在作为医师为她治疗的时候就曾经告诉过她,在这世上存在着一种名为青色彼岸花的植物。
“他说,如果找到那种花,我的身体也一定能够康复。”
翻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鬼舞辻无惨心说我并没有说过这种话。
不止没有说过这种话,甚至都没有在作为“医师”时向她提起过这种事。
他以前的确和她说过青色彼岸花的存在,但那是在神代雀也被“变成鬼”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神代雀缠问他,青色彼岸花到底有什么用处。
无惨并没有为她解释。
虽然阿雀不依不挠地问了他许多次,但最后也只得到了是“能够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这样的回答。
那时候阿雀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你已经足够强大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专注的意味,清晰地倒映着无惨的面庞,他看到那双漂亮的金色眸子里满盛着璀璨。
「我会为你找来的。」阿雀贴着他的肩膀,「不管用什么方法。」
无惨怔愣了一瞬,只当她在讨好自己。
他总是理所当然地想着,觉得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是正确的。
但阿雀很认真,她当时很认真,现在也很认真。
说好的会为他找来,就一定会为他找来——虽然现如今这种东西,似乎已经对他没什么作用了。
而且对于现在的神代雀而言,眼前的井上俊国,和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能完全算是等同的一人。
但她觉得无所谓。小细节并不重要,无论无惨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
她完成了自己对他的承诺,也完成了自己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愿望。
鬼舞辻无惨渴望完美的永恒,渴望永生不灭的漫长,他曾经以为只有一条路可以抵达这样的目标——那就是找到医师的手札中所记载的青色彼岸花。
但神代雀用事实告诉他,这世上的路总是有无数条的。
就算他死了,她都有办法能让他再次活过来。
虽然这些活过来的方式,鬼舞辻无惨并不能完全理解,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
因为在巨大的震撼与冲击之后,逐渐冷静下来的鬼舞辻无惨,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的确已经死了。并且死掉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死亡后的苏醒,可以用“生成”后的状态进行解释,这毕竟是神代雀亲口告诉他的事实,她并没有编造什么谎言或是玩笑来诓骗他的必要。
她那时候都不想在无惨面前装柔弱可怜了。
可第二次死亡后的苏醒,无惨却想不到合理的缘由了。
是转生吗?
很显然,并不是。
且不说“鬼”这样的生物是否能够拥有转生的资格,单按时间和年龄来算,就能够知晓其不匹配了。
如果没有算错的话,他是在一年之前变成“井上俊国”的,那是在他作为真正的“鬼”死去之后的不久。
这样的方式。
这样的现状。
无惨想起了自己已经有上千年没有再度接触过阳光,直到现如今。
他是真的,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人类。
紫藤花、阳光……都再无法再对他造成如“鬼”那时的威胁和伤害。
“你又在想什么?”
阿雀凑到了他的面前,像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她觉得,这和她想象之中的,俊国收到了礼物之后的反应并不一样。
第47章
阿雀虽然并不知道俊国在想些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红色的彼岸花很容易找到, 但青色彼岸花很难找。
至少以前的无惨, 就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它的消息。
那时候的阿雀抬起脸来看着他,看着他提起青色彼岸花时面上流露出的神情, 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对“青色彼岸花”的渴望,远胜于任何事物。就算是神代雀, 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无法动摇青色彼岸花半分。
对于这种事,阿雀其实说不上生气。
她只是有些不满。
但越是渴望的东西, 越是无法获得,那些无论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的人, 往往无法理解其中的挣扎与苦求。
阿雀以前也是理解不了的, 她觉得这世上不管什么东西都有获得的方法, 倘若是再想要不过的东西, 总能想到获得的途径。
一如她一直以来的“自由”, 又如她对无惨的“爱”。
她觉得无惨也是爱她的,只不过他的爱与寻常意义上的并不相仿。
他是生来便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可悲,也是自幼便将一切都尽可能攥在手中的残忍。
当他在阿雀拥抱她时不将她推开, 在阿雀亲吻他时偶尔给出回应, 其实就已经让阿雀觉得, 他的确也是爱着她的。
所以阿雀一直都是善解人意的阿雀。
直到无惨表露出了某种迹象——想要将她也变成, 和其他的工具鬼一样的东西的迹象。
如果藤沼能听到她的想法,一定会告诉她这根本就不是爱情。
后世有一个词语叫作“舔狗”,用来形容那种毫无底线毫无尊严地去讨好别人的人。
对阿雀来说,底线和尊严, 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不需要存在的东西。尤其是在无惨面前。
面对无惨的阿雀,完全没有尊严可言。
那时的无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的身份会进行调转,自己也会毫无尊严地面对着她。
听到她的提问,无惨下意识拉响了全身的警铃。
他的目光忽然瞥见被自己翻开的《天照渡御》中夹着的那根羽毛,仿佛遇到了救星。
像是听不懂她话中的其他意思,“俊国”说:“我在想,比起书签,它更适合当一支笔。”
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为了更加方便且美观地书写,制造出了羽毛笔这样的书写工具。
虽然在后世已经有了更加方便的钢笔,但出于艺术与美学的追求,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在使用着这样的传统书写工具。
俊国的壁柜中也收藏着几支羽毛笔,但它们的品相无一例外比不上他手里的这根羽毛。
仔细看时才发现其中仿佛深藏般的斑斓光泽,形状流畅而又完整,哪怕是以外行的眼光来看,也是上等的原材料。
阿雀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这是她在自己身上挑了半天,找出来的自认为最漂亮的一根羽毛。
俊国问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二十七。”
用很久以前的方式来算,这是阿雀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妖怪不过生日,也没有这种习惯。
但是当阿雀见到他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个人类。
一个拥有去爱他人的能力的人类。
——*——
在神代雀离开之后,无惨才像是重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在叫嚣着紧绷后的疲惫。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明白要是神代雀还不离开的话,自己或许真的会因为身体的本能反应而暴露异状。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盒子里装着的,他渴求了无数年的青色彼岸花。
为了重现医师当年的药方,也是为了研究出他的身体发生变化的原因,无惨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在医学和药理上的钻研。
可现如今得到了这个最想要的东西,他却忽然生出了某种奇诡的平静。
望着盒子里的标本沉默了许久,他还是将标本框拆开,指尖触碰着那青蓝色的花瓣……
并没有染色的痕迹。
这的确是鬼舞辻无惨找了许多年,却从来没有半分消息的青色彼岸花。
他觉得这过于荒诞了。
仿佛是某种无稽的笑话,明晃晃地嘲笑着他的愚蠢与无能。
神代雀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他难以想象的事,也轻而易举地找来了他毫无头绪的东西。
这并不公平。
但并没有抗议的余地。
无惨很清楚现如今的局面。他知道神代雀不同于他过去的一千年来所见到的任何东西,同时也知道,她对“鬼舞辻无惨”这一个体,似乎抱着某种用常理难以解释的感情。
她说那是爱,但无惨并不这样认为。
无惨觉得她根本不明白,身为妖怪与人类有着本性上的差别,她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和他们并不相同。
可现如今,并不是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暂且转移了神代雀的注意力,将她打发离开,可这样的方法只能躲过一时,上一次无惨也觉得自己瞒过了她,但最终他才知道——
那从一开始,就是神代雀的“宽容”与“施舍”。
她甚至劳心费力地为他营造出了那样的环境,配合着他的表演,她生来便是卓越的演出家,只要不自己暴露,谁也看不出那样的伪装。
无惨必须想出能够应对她的策略。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想起她曾经说过她坠落在那个院落中,名为产屋敷家的宅邸里,那是无惨最初诞生的地方。
那时候,他还没有抛弃为人的资格。
那时候,是他和神代雀的初次相见。
他努力地思考着,真的从里面想到了些什么。
为什么她会以那样弱小的模样,坠落在产屋敷家的宅邸中?
为什么她又会以麻雀般的外表,屈居于那个仄逼的鸟笼中?
这并不符合神代雀一贯以来的作风。
比起鸟雀的形态,她显然更加喜欢以人类的模样出现,而且比起作为真正的宠物,她更想当的分明是“恋人”。
她希望鬼舞辻无惨的视线能够落在她的身上,想要长长久久地同他在一起。
而以“麻雀”的身份,并不能达成这样的目的。
无惨似乎摸到了某些东西的边缘——他觉得自己大概能想出其中的异样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神代雀因为某些原因导致了虚弱,所以无法使用力量,甚至不足以变成人类的模样。
无惨做出了这样的猜测。
那么新的问题正在询问他,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让神代雀变得那么狼狈?
鬼舞辻无惨所诞生的平安时代,是一个瑰丽而又风雅的时代。那时的贵族们时常夜里外出,夜访将在黎明到来之前结束,那是京中常颂的风流。
但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到鬼。
哪怕是常年待在宅邸中无法外出的无惨,也时常听闻京中的异事。
他只是不相信而已。
不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鬼怪,也不相信神明真的会聆听来自人的声音。
所以相对应的,对于那些被众人所憧憬吹捧的阴阳师们,无惨也只觉得他们不过是故弄玄虚。
在他曾经听闻过的阴阳师中,有那么一个特别的存在。他的名字是安倍晴明。
传闻安倍晴明在整个平安京中散布了无数的式神,甚至在各个河流中也养了被他收服的妖怪。
如果那样的过往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安倍晴明并非是故弄玄虚之人,那么或许……他会和神代雀有什么联系。
这只是个推测。并没有什么证据的支持,只是依靠着自己的想法进行推猜。
但是能让人越想越真。
于是无惨也想起了他的“母亲”今天送给他的新书,那本据说是安倍晴明所著的《天照渡御》——他翻开了那本书。
——*——
名为“入内雀”的妖怪,是残忍而又狡猾的妖物。
它们以人类内脏为食,以人类躯体为衣,时常藏于人类之中,与寻常人别无二致。
当俊国将书上所描绘的“入内雀”与现实中他所了解的神代雀开始联系起来后,越是了解,越发心惊胆战。
对于此世的人类而言,属于彼世的妖物,本不该继续留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