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的时候,他还能掩饰真实情绪,做出无事发生的模样,但是喧嚣离去,盘踞在心头的那份忐忑不安之感便再次卷土重来。
“取消婚礼,就奖你一颗配型合适的心脏,不然,罚你谢家身败名裂。”
这是他昨晚接到的那通陌生来电的第一句话。
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平静、不带有任何情绪,但字句间却饱含威胁,压迫感十足。
他的这句话不长,却精准地抓到了他的死穴:婚礼与心脏。
那时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反应是:恶作剧。
于是他怒吼着质问:“你到底是谁?”
然而对方却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就这么饶有趣味地沉默着、聆听着他急促又惊恐的喘息声,像是在折磨他、凌迟他,并且还在表态的欣赏着他的惊恐表现,像是在虐待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山羊。
最终,他先沉不住气了,再次质问:“你到底是谁?”
耳畔响起了对方叠指叩敲桌面的声音,不响,却沉闷、缓慢。
一声、两声、三声……
死寂的黑夜中,这声音压迫的要命,如同屠刀的刀尖摩擦地面的声音。
刽子手在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呼吸困难且急促。
终于,叩指声停了下来,世界恢复了原有的模样,然而还不等他舒一口气,对方开了口,语调轻缓、带着玩味:“我不喜欢勉强别人,谢公子自己选吧,是喜欢背负‘薄情’的骂名,还是‘弑父’的骂名?”
“……”
临阵悔婚,实属薄情。
有心不要,罪同弑父。
忠孝两难全。
谢屿顿时感觉到了一股窒息感,如同被一只手臂死死地勒住了脖子:“我凭什么相信你?开这种玩笑有意思么?”
“你的时间不多。”
好心提醒之后,对方便挂了电话。
谢屿再重拨回去,就已经成了关机状态。
如同做了一场短暂的噩梦,混沌错乱,真假不分。
夜车沉沉,漆黑的卧室中仅存他急促而剧烈的呼吸声,如同刚被从海里捞出来的溺水者。
他已经不敢确定这是个卑劣的恶作剧了,可又不敢确定这不是恶作剧。
父亲已经等了很久了,如果再不进行手术,父亲一定会死,所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试。
但是,谁又能确定那个人说的是真话呢?
万一他空口捏造了一颗心脏呢?
难道他要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一番空话放弃自己爱的姑娘?
再说,还有几个小时婚礼就要开场了,现在两家人的亲朋好友们已经尽数齐聚在了东辅,他怎么能突然取消婚礼呢?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按照他说的做。
比起听信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威胁,他更愿意按照既定事实行事,所以他忽略了那个人的威胁,只把这通电话当成一场恶作剧,按部就班地举行婚礼。
可是心头总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那个男人的冷漠嗓音时不时的在他的脑海中冒出,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剑,令他完全无法投入娶妻的喜悦中去。
“你怎么啦?”
苏颜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谢屿恍然回神:“没、没什么。”
她并未相信他的话,微微蹙眉,神色中流露着关切:“你好像有心事。”
谢屿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别担心,没有。”
苏颜不置可否,红唇微抿,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谢屿忽然有些愧疚,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却不能让她高高兴兴的,算什么男人?
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笃定保证:“真的没事,我就是有点紧张。”
苏颜一怔,一脸诧异:“你还会紧张?”
在她的印象中,谢屿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公子哥,她从来没见他紧张过,甚至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连“紧张”这俩字都不会写。
尤记当年上高二的时候,东辅市六所高中//共同举办篮球联谊赛,他们学校运气不好,一上来就对上了实力最强悍的东辅二中,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学校,百分百笃定他们连初赛都过不了。
谢屿是那年的校篮球队长,比赛开始前半个小时,有校园记者采访谢屿:“第一场比赛就对上了实力强悍的二中,身为队长,你紧张么?”
那时,谢屿随意地拍着篮球,对着镜头,轻笑着回:“乌合之众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
记者的镜头联通着体育场的直播大屏幕,这一句“乌合之众”,让他在短短二十分钟内被骂成了六所学校的贴吧热帖,然而谢屿却满不在乎,在全场观众愤怒又鄙夷的目光中,气定神闲地上了场。
所有人都笃定他会输,所以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然而他却没让那些人如愿,如鱼得水似的在赛场上辗转腾挪,最终带领整个队伍赢得了那场万众瞩目的比赛。
傲然而立、桀骜不驯说的就是他,所以苏颜压根不相信谢屿会因为结婚这种小事紧张。
谢屿也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怀疑,眉头一挑,理直气壮:“我可是第一次结婚,不能紧张么?”
苏颜翻了个小白眼:“谁不是第一次呀?”
谢屿忽然想到了什么,将薄唇凑到了她的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苏颜瞬间红了脸,又气又羞地瞪着他,小声骂道:“流氓!”
幸好前后座之间有挡板,不然她能羞耻死。
看着她红到滴血的耳珠,谢屿忽然心痒的厉害,恨不得直接入洞房,占有她的第一次。
深吸了口气,他压下了那股躁动感,抬起手,想捏捏她的圆润饱满的耳珠,谁知苏颜却突然将脸别到了一边去,不让他摸,板着脸,小声嘀咕了句:“你又不是第一次。”
谁都知道,他的第一次是和姜杞。
他们之间,还有过好多好多次。
虽然她心里清楚现在再计较这种事情纯属是没事找事,是在恶心自己,但就是感觉不舒服。
换做任何一个女人,她都会感觉如鲠在喉,但姜杞却是最让她讨厌的那一个。
从学生时代起,她就最讨厌姜杞,就像姜杞讨厌她那样讨厌。
谢屿一怔,不假思索地承认错误:“我的错,我不守男德,我今晚就跪搓衣板。”
苏颜不置可否,乜视着他:“你跟她没联系了吧?”
谢屿:“绝对没有,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苏颜:“嘁,我才不信呢!”
谢屿:“骗你是小狗。”
苏颜:“你本来就是小狗。”
谢屿笑着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苏颜忍俊不禁:“去你的,我才不和你一起当小狗呢!”
到了谢家后,两人在亲友的围观与簇拥下举行了拜堂仪式,象征性地进了个洞房,然后前往举办婚宴的五星级酒店。
到了酒店后,苏颜要先去换婚纱和妆容,谢屿则在宴会厅的后台等她。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谢屿从裤兜里拿出来一看,瞬间拧紧了眉头,是昨晚的那个陌生号码给他发了条短信。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谢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点开那条短信的刹那间,他面无血色。
是一张放在医用冷藏箱里面的心脏的照片,那颗心脏红润、鲜活、象征着强劲的生命力,诱惑力极强。
他的双手开始发颤,不受控制地讲电话回拨了过去。
然而对方却没有立即接电话,像是在折磨他似的,让他在漫长的等待音中煎熬许久,那人才不慌不忙地接通了电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谢屿咬牙切齿,近乎崩溃。
“这是一颗脑死亡患者的心脏,很年轻,刚满二十二岁,他的父母昨晚才签订了器官捐献同意书。”这个人的声音比昨晚那个男人的声音轻快,显然不是一个人,却在做着同一件事,“这颗心脏,刚从他的胸膛中摘除,如果谢公子不需要的话,他们就会捐给有需要的人。”
二十二岁,很年轻,刚摘除……对谢屿来说,每一项都是极大的诱惑,是他父亲的命。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睛,嗓音沙哑:“他到底想要什么?”
对方客客气气地回道:“谢公子,他想要什么,您心里清楚。”
想要他取消婚礼。
想要他退婚。
想让他在众目睽睽下当个负心汉。
谢屿近乎咆哮:“不可能!”
对方的声音依旧不急不徐,好心提醒:“谢公子,这是他给您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您不要不识好歹。”
谢屿:“那就让他来跟我谈!”
对方不置可否:“他没有我好说话。”
谢屿咬牙沉默许久:“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
对方回道:“您想知道么?”
谢屿:“我当然想!”
对方:“那您就要承担后果。”
谢屿:“……”
对方:“您还敢听么?”
谢屿:“是我不敢听,还是他不敢说?他既然敢做出来这种事,还怕让别人知道么?”
对方没有理会他的揶揄:“您的母亲在结婚前的职业是东辅曾经最豪华的娱乐//城梧桐水榭的坐台小姐,算上您父亲在内,她一共接过48位客人,如果您想看具体的客人资料,我也可以发给您。”
谢屿:“……”
他在说什么?
“您父亲在与您母亲结婚前还有一任妻子以及一个儿子,后来这对母子在国外死于一场疑点重重的车祸,于是您顺利的成为了谢家长孙。”
“……”
“您的伯父曾在十年前强//暴一名少女致其自杀,事后找人顶罪,免除了牢狱之灾。”
“……”
这些事情,谢屿闻所未闻,对方却滔滔不断,如数家珍,说出口的每一字都像是一把刀,在残忍地凌迟着、玷/污着他的世界和灵魂。
“您还在么?”
谢屿忽然暴怒,额角青筋爆跳:“你他妈给我闭嘴!闭嘴!”
假的!
都是假的!
根本不可能!
他的内心已经濒临崩溃……
“其实谢家还有许多精彩的故事,但是他考虑到您还是个心智未成熟的孩子,所以就不告诉您了。”对方说道,“但如果您执意想知道他的身份,或者管不好自己的嘴巴,将这件事透露了出去,那么谢家的丑闻就会被公之于众。”
谢屿:“……”
对方:“至于是救父亲还是继续婚礼,这是您自己的选择,他不强迫,不过,还是好心提醒您一句,如果您的爷爷和伯父要是知道了您为了娶一个女人而选择了弑父,说不定会取消您的继承权,您的母亲也一定会对你感到深深的失望,到时候,怕是会家宅不宁呀。”
谢屿:“……”
不等他再开口,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许久过后,他依旧保持着手举手机的姿势,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僵硬又失魂落魄地定在了原地。
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父亲、心脏、颜颜、婚礼、继承权、爷爷、伯父、母亲……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几乎要把他压垮。
他已然不堪重负,只想逃避现实。
婚礼司仪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接连喊了他好几声才把他唤醒。
“新郎官怎么在发呆?”司仪乐呵呵地催促道,“新娘和新娘的爸爸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等您上台了。”
第6章 暴雨
谢屿面如纸白,双唇嗡动,欲言又止多次,终究还是没能将一句“现在取消婚礼还来得及么?”问出口。
他想要那颗心脏,想救父亲,却又不想辜负她,不想取消婚礼。
那个人将他逼入了绝境,令他进退两难。
司仪看出了他的异样,但不知是因为看多了因激动而变得不能自持的新郎还是别的原因,他并未询问那么多,只是微笑着催促:“该您上台了。”说着话,他还将手搭在了谢屿的肩头,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谢屿如同吊线木偶似的,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一步,但也只走了一步。
在他前方不远处,就是布置成星空花海主题的婚礼舞台,看起来如梦如幻,令人向往。
他也想大大方方地走上舞台中央;想亲眼看着他的新娘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想牵着她的手,在所有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与她喜结连理,但是,刚才那通电话却令他如鲠在喉……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甚至想一头撞死在旁边的柱子上。
然而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司仪却率先走上了舞台,面带灿烂笑容举起了话筒,对着台下乌压压的宾客说道:“新郎官太紧张了,大家给点掌声鼓励一下吧。”
宾客们十分配合,当即掌声雷动,其中还夹着不少谢屿好哥们儿们的嘲笑起哄声:
“谢屿你真是个怂逼!”
“我去,谁娶老婆紧张的上不了台?”
“赶紧滚上来,不然媳妇儿没了啊!”
宴会厅内的气氛瞬间被推向了高/潮,谢屿彻底没有了退路,唯有上台,他也没想到事态会演变成这样,呆若木鸡地看向了那位司仪。
司仪站在璀璨灯光下对他微笑,神色中,又带着几分悲悯。
谢屿呼吸一滞,如遭雷击,再一次濒临崩溃……
那个人到底想干什么?既然想让他取消婚礼,又为什么安排司仪?为什么逼他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