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将信将疑地收下了。
三日后,某间茶楼里,二楼的窗户微微推开一个缝隙。
沈慕负手立于窗前,眼看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街上穿行而过,很快便出了城门。
街对面卖栗子的老翁佯装无意地抬了抬头,手里的蒲扇往下点了点,那是一个确定的动作。
果然出城去了。
沈慕接收到信号,吩咐道,“派人看护好公主,但别露了行迹。”
推鸿应下,立刻着人跟上。
沈慕这才放下心,道:“走吧,去赴宴。”
云簇的马车则一路未停,愈行愈加偏远。
一行人很快出了城郊,到了一处陈旧的佛院。
轻蝶扶她下了马车,驾车的江一去敲门。
很快,一名穿着灰色袍子的小尼姑来开门,见是云簇,忙行礼道:“殿下来了。”
云簇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步走进去,看着院子里参天的古树,问:“她呢?”
小尼姑答:“净悔法师正在堂内念经。”
“好。”云簇点头,“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过去。”
小尼姑走了,云簇叫江一和轻蝶都留在门口,自己一个人往佛堂走去。
别看寺院古旧,佛堂却修缮地十分气派。
云簇沿着长廊往前,透过半敞的轩窗正好看到净悔法师的侧颜。
那是一名极美的女子,乌黑亮丽的长发用一根木簪子绾在脑后,眉目似画。
她阖着双目,手中握着木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身前的木鱼。
整个人身上都染上了几分柔和的佛意。
云簇没再走近,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个时辰,直到茂盛的枝叶都挡不住阳光,她才抬手抚了抚眼角,转身预备离去。
可她才刚刚抬步,净悔竟然主动开了口,“簇儿。”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云簇一愣,随后走进了佛堂。
里面没处坐,云簇便随便找了个蒲团跪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唤了一声:“……净悔法师。”
净悔放下木槌,侧过身去看她,像是感叹,“你长大了。”
云簇整个人僵住,桃花眼酿出水汽。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自己亲近。
净悔招手让她过来,然后伸手抹去她的泪,“好孩子。”
云簇身子一僵,试探般的伸出手。净悔立刻将她拥进怀里。
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云簇抱住她,泪水打湿了灰色的僧袍。
“好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了?”
净悔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云簇在她的颈窝处使劲摇了摇头,像个刚刚落水在甩水珠的小狗,说话还一噎一噎的。
“没有……我只是……”
只是想你,母后。
最后几个字在舌尖卷了几次都不敢吐出口,云簇犹豫着。
却听得净悔抱着她哭道:“我便知道,他们是不会好好待你的。”
这他们指的是谁自然是不言而喻,云簇皱了皱眉,想解释。
净悔却直接将她的话堵了回去,“母子连心,母子连心,你是我十月怀胎的女儿,他们又怎会重视呢?你还这么小,你那父皇却非要把你嫁到边关的苦寒之地去,女儿,娘知道你是不愿意的。”
云簇眉头皱的更紧了。
她抱着净悔的手指松了松,净悔却没察觉。
“女儿,别嫁到岭南去。”净悔心疼地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还想时常见见你,女儿,答应我,好吗?”
“不嫁到岭南……那要嫁去哪呢?”
“就嫁回章家,为娘只想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她说着,抬起头,那双好看的眼睛含着水,异常哀切。
云簇却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地凉掉。
章家这一辈只有三子,长房的大表哥和二表哥早已娶妻嫁人,只有二房的章宁阳没定人家。
也正是太子妃的亲弟弟。
她原本以为,二舅母一家只是虚荣了些,眼光高了些,却没想到他们的胃口比天大。
那边才传出太子和太子妃不睦的消息,这边就把手伸到她身上来了。
怪不得对她一向冷淡的净悔会叫住她。
原来是为了章家二房的荣耀和富贵。
云簇在心底冷冷嗤笑一声,不是在笑别的,是笑自己蠢。
她自己抹干眼泪,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净悔仍在说着,云簇却半个字都不想再听了。
她松开净悔,作势答应,然后便寻了个借口离开。
许是离开时关门的声音有点大,竟把旁边院子的住持都惊动了。
从云簇第一次来这已经有三四年了,每一年都是在廊下坐坐便走,从不多说一句话,今日怎么……
云簇瞧出住持眼中的疑惑,却也没解释,她回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只吩咐了一句,“日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放进来和她见面。”
住持摸不着头脑,仍是应下了。
云簇这才上了马车,把帘子一撩,冷冷道:“回去。”
江一和轻蝶都瞧出她不高兴,没有多话,很快驾车离开。
他们很快便到了城门口,江一看着近在咫尺地城门,问了一句,“殿下,直接回宫么?”
云簇想了想,问:“大哥在哪?在东宫么?”
江一答:“东宫有宴,想必是在的。”
“算了,还是直接回琼华宫。”
每年的这一天,云簇都会自己一个人去佛寺看净悔,基本上一待就是大半日,天黑才回来。
太子是知道她这个习惯的,因此听到宫人禀报说公主殿下已经回琼华宫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太子和云簇都有一双桃花眼,只不过云簇的风情娇媚,他却显得十分凌人。
宫人自然是答不上来的,于是他挥挥手,叫人去知会章宁杉一声,亲自往琼华宫去。
太子来的时候,云簇正把自己锁在寝殿里不出来。
他拍了拍门,“簇儿。”
云簇抱着膝盖缩了缩身子,没动。
“簇儿。”太子一看这情形便知道她是遇上什么事了,于是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一脚踹向殿门,“大哥进来了。”
红木门闩被他三两脚踹裂开,云簇一怔,扭头去看他。
太子快步走过来,身上还带着一点秋意寒。
“怎么了?”他抬手将云簇搂进怀里。
原本有一肚子委屈的,可是见到大哥的这一刻,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难道还缺净悔那一点疼爱吗?
明明父皇和哥哥都已经把她宠到天上去了。
她用头蹭蹭太子的胸口,“没事。”
“真没事?”
“真的没事!”
太子看她像只小猫一样在自己肩头撒娇,向来刻板严肃的脸上也忍不住挂上笑。
他不再追问,只道:“你嫂嫂正在主持宫宴,书儿也来了。”
“走吧,大哥带你去见她们。”
东宫寻芳亭。
寻芳亭这名字起的雅致,景色也颇为怡人,许多年轻的公子小姐立于假山之前,颇有兴致地交谈。
沈慕却躲在一处角落,无聊地饮着茶。
忽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慕神色未动,淡淡道:“纪泓。”
纪泓嘻嘻一笑,坐下,“这就猜出是我了?”
沈慕懒得理会这无聊的玩笑,纪泓也不在意,杵着腮道:“回京多久了?”
“没几日,刚刚安顿下来。”
纪泓问:“之前不是说冬天回来,怎么提前这么久?我下个月回曲阳,还以为咱们能一道回来呢。”
沈慕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有些急事要处理。”
“怎么样,都解决了吗?”纪泓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沈慕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不是吧……”他有些不可置信,“什么棘手的事儿你沈二少都解决不了啊?”
沈慕不想说是和云簇有关,便敷衍了两句,又问:“……你今日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太子?”纪泓恍然,“怪不得你会来参加这劳什子宫宴,原来是有事要找太子殿下啊。”
沈慕没否认。
可纪泓却有点愁,“方才好像见太子殿下出去了,不过我也不大确定。”
他说着一拍脑袋,“对了,介绍你认识个朋友,他从前是太子殿下的侍读。”
说着,他拉着沈慕走出寻芳亭。
于是,沈慕也就并未察觉,寻芳亭内的某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好像是公主殿下来了。”
有人悄悄地巴望,又不敢大声,怕会惊动刚进来的贵人。
云簇和章宁书携手走进来,她们径直走到边缘的一处石桌旁坐下。
桌上还残留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云簇往边上瞅瞅,却没有人。
“是宫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茶吧。”章宁书说着,将茶杯推到一边,又叫人换了新的来。
云簇也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她想到佛寺的事,便问章宁书,“外祖母身体如何?”
章宁书摆摆手,“果然是二婶夸张了,祖母精神矍铄,哪有半点病重的样子。”
“没事就好。”
章宁书却没有半点喜色,犹豫了一会儿,问,“你知道太子表哥和大姐姐是因为什么闹了不愉快吗?”
“什么?”云簇还真不知道,那日忘了问。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章宁书只是听她爹娘无意间提了一嘴,“但我知道,大姐姐和二婶狠狠吵了一架呢,二婶这几日成日到祖父和祖母跟前哭诉,说大姐姐当了太子妃便不认她这个娘了。”
怪不得。
云簇冷哼一声,“她难道把嫂嫂当过女儿看么?”
章宁书自然也是向着章宁杉的,可这几日国公府被霍氏闹得一团糟,虽说她爹才是公府掌权者,可毕竟二房是太子妃的亲爹娘,也不好太过。
只能冷着处理。
云簇瞧她满脸愁容,便开解她,“别想了,回头我和嫂嫂提两句,她和大哥会有办法的。”
章宁书忙拦她,“别,若是让大姐姐知道,又要难过了。”
“不会。”云簇笃定道,“我觉得嫂嫂性子变了很多,我觉得她能处理好。”
“真的吗?”章宁书还是有点担心,“是大姐姐和你说什么了?”
那日看到的事自然不好和她说,云簇只得故作高深,“总之,你别问了,信我就是。”
“哦。”章宁书果然没再问,可一双杏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云簇被看的心虚,“干嘛?”
章宁书打量着她,“簇簇,我怎么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呢?”
云簇不承认,“哪有。”
“怎么没有!”章宁书伸出左手,一件事一件事的数,“在曲阳你就很奇怪,回来的路上更奇怪,我当时以为还以为你是怕陛下和太子表哥骂你,现在想想,他们哪舍得动你半根毫毛?还有大姐姐这事,你绝对有事瞒着我!”
“真没有!”云簇怕她声音太大会让章宁杉听到,便去捂她的嘴。
章宁书自幼习武的,手上力气可比只会花架子的云簇大多了,两人就这样嬉闹起来,章宁书掐住她的细腰,逼供似的问:“到底说不说?”
云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点头,“说,说。”
章宁书这才松开她。
云簇扶正发簪,左右观望了一下,才抿了抿唇,说:“在曲阳……咱们见到的那个书生,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章宁书不知道这时候提他干嘛。
云簇又抿了一下唇,贴到她耳边,说:“我喜欢他。”
“啊?”
这四个字简直如一道惊雷劈过来,若不是云簇死死按着她的手,章宁书大概真的会跳起来。
云簇倒是淡定,“这么惊讶吗?”
章宁书见她这样子,真恨不得晃着她的肩膀,将她晃清醒些,可不远处还有人在,她只得压低声音,道:“你也说了,他只是个书生,你们之间天差地别,就算你和沈慕能退婚,他也配不上你。”
云簇满不在乎,“那又如何?”
“我已经是天子嫡女,金枝玉叶,若论身份,又有谁比得上我?”
章宁书答不上来。
“所以,何必在意这些。”云簇道,“沈慕出身王府又如何,不照样是样貌平平,脾气暴躁,规矩还大吗?”
她至今记得季文和他说过的话。
“而季文呢,长得万里挑一不说,人也温柔体贴,还舍命救过我呢。你倒是说说,哪个是良配?”
章宁书觉得自己竟有点被说动了。她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问:“那他呢,季文知道你的身份么?他若是知道你是公主,敢娶你吗?”
原以为云簇会迟疑一下,可没想到她竟扬了扬眉,眼底晕出一个笑,狡黠又灵动,还带着点恶劣。
“我管他愿不愿意,本公主的话,他敢不听?”
这倒是她一贯的作风了,章宁书无奈地摇摇头,“那现在,这个季文还在曲阳吗?”
这倒是把云簇问到了。
她也不知道季文还在不在曲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