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淮目光沉沉,那双眸色不深,在阳光之下乍看有几分透彻,好像是能映射出万千光华的琉璃珠。
只是这两丸琉璃珠色彩太过复杂,再通透澄澈也让人看不到底。
穿林的清风从身后吹来,梨花杏花如雨下,有几片擦过了沈离枝的脸颊,飘零落到了那位贵人的鞋面之上。
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又好像蛰伏着让人后脊生寒的杀机。
“如此最好。”
沈离枝虽不知道太子为何不喜她,然而此时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本也不想来东宫,只是母亲的话让她不得不听从。
好在这一回,李景淮当真离开了。
卢司言相送离去,想必是还有事情要禀告。
等着太子与卢司言离去,众人方觉得一颗高悬的心落到了实处。
有人大口做着深呼吸,适才浊气憋在胸口几息都没有轮换,再不喘口气就要把自己生生憋死在这。
“太吓人了,太子殿下刚刚那幅样子,像是动动手指将人拖下去斩了。”
她拉着旁边女官的袖子,声音委屈道:“姐姐们都说东宫好,可没人告诉我太子这般威仪,以后我若到殿下跟前侍奉,只怕连话都说不顺溜啊!”
旁边一个圆脸的女官拿胳膊肘捅了捅她,“不说这个,刚刚还在说那沈二姑娘好命,谁知道这好命这么薄,竟一见面被太子给贬了,你们说她惨不惨啊?!”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心中又轻快了不少。
适才的妒忌之情,都变成喜闻乐见。
“真的,太惨了,我要是她,只怕都没脸待这了,太子这显见得是厌弃她呀!”
“是呀是呀,以为长得像就能替代原主,那真是痴心妄想,不知太子和沈明瑶郎情妾意都好几年了,谁知道这沈明瑶发了什么疯又和三殿下有了首尾……”
这位女官说得正得意,一没留神竟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把自己都吓得脸色一片惨白。
然而覆水难收,这话早让旁边的人都听进耳中。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而后都捂嘴惊呼一声。
“当真?!”
“欸,你们可千万别乱传,我、我也是听旁人说的,也不知道真假。”那个失言的女官连忙摆手。
她的神情太过慌张,更显得她心中惧怕,可见她说的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其他人见她唇色都吓得发白,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乱说出去。
只是她们情谊浅薄,又有谁担保这话不会传到太子的耳中。
她们说话原本就是要说给沈离枝听见的,自是不会专门压低声音。
所以沈离枝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听沈明瑶和三皇子时,她便抬眼看了过来。
如星夜的眸子水光潋滟,一闪而过一些思虑。
原本沈离枝官任少典,可以单独住正屋的,但是太子的贬罚让她的身份就尴尬起来。
沈离枝倒是无所谓,虽她也是家中嫡女,但是富也来,穷也往。
她没什么在意的,不过是一处睡觉的地方罢了。
最后还是由卢司言做了决定,将她与两个九品知微安排在了一处。
这二人家世不高,好在才学尚佳这才侥幸通过考核留了下来。
其中慕参议家的慕知微本来就因为品级不高被分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不高兴,一间屋子两个人都显得拥挤没想到还要再加一人。
而这人还是刚刚被太子厌弃的沈离枝,焉知会不会被恨屋及乌?
沈离枝进去的时候,屋子中一左一右两张床榻上已经各坐了一位少女,卢司言的意思让她看看和谁暂且挤一挤。
毕竟这屋子里的床榻都是宽敞的大床,睡两个身材纤瘦的少女根本不成问题。
慕知微哼了一声,抬手把帐子打了下来,一副就要就寝的模样,拒人千里。
沈离枝就偏过视线看向另一边,罗知微慌忙站了起来。
“沈姐姐不嫌,就、就与我一道吧?”
沈离枝感激地冲她一笑,带着包裹走到了她这边。
罗知微虽然品级比她高,可是在她面前却拿不起架子。
一来她年纪较小、本性也怯弱,二来她打心底觉得,这位沈二姑娘不一般。
就她跟太子说话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深深折服了罗知微。
要知道那时候的气氛,若不是她们都跪着,在场恐怕没几个能站的稳脚。
两人随意搭了几句家常闲话,在慕知微不满的哼唧声中,匆匆打住,简单梳洗过后也就早早睡了。
毕竟次日她们就要正式当差,还是要养足精神。
翌日。
天才刚刚擦亮,三人就起了床。
按照昨日分的工作,她们用过早膳就在一处岔路分开了。
沈离枝这等品阶的女官在东宫少见,基本也就比宫婢高出一些,着实难为给她安排工作的女官。
重要的工作自然是不适合她的,可是太低微琐碎的事,又担心她身为知府大人的千金会不愿意干。
最后沈离枝得了一份侍花弄草的活。
她在家中本也喜欢摆弄花草,所以倒不觉得这是一件苦差。
只是东宫之中培育花草的司芳馆处得偏僻,沈离枝初入东宫,路也没认全。
所以很自然的,迷路了。
迷路也不算什么大事,沈离枝并没放在心上,只想着先往前先走着看,等遇到人了再问也不迟。
这一路走去,人烟稀少,半天她也没有碰见一人。
她时不时停下脚步,聆听一下四周的声音。
许久后,才让她听见了一些声响。
声音离她不远,隔着一片林子,从高耸的院墙传出一阵阵低语声。
沈离枝心想东宫之中应不会有什么危险,抬步就绕着院墙去寻院门,找人问路。
两扇斑驳的院门虚掩着,声音就从两指宽的缝隙里传了出来。
这一次,声音清晰许多。
但也让沈离枝不由大惊。
里面哪是什么低语声,分明是有人在哀嚎。
东宫有专门的戒律司,这间斑驳老旧的院子连块匾额都没有,不可能是那戒律司的所在。
何人大胆在东宫之中,滥用私刑?
沈离枝正想离开,沿路回去找人帮忙,院子里就传出男人哭嚎的声音。
“殿下、殿下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看在姑姑的面子上,饶、饶了我这会吧!——”
沈离枝脚步一顿,竟是太子在里头。
若是太子处置人,她就是去搬大罗神仙来也无用罢。
沈离枝站着门边,出神发愣的时候,里面的男人不知道受了什么酷刑,声音拖得又尖又长,仿佛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尖细惨叫。
声音从那扇斑驳的门缝传出,让人毛骨悚然。
沈离枝心口一紧。
若她没记错,太子的母族就是是萧国公府,这位口里叫姑姑的,应该是萧家与太子同辈的萧家公子,太子的表兄弟之类。
“沈、沈姑娘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太子、太子饶——”
一句话忽然中断,紧接着是砰得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突然坠地。
沈离枝往后退了一步,心中骇然。
更让她紧张得是一道不容忽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隔着虚掩的门扇,近在咫尺。
仿佛刚刚那人一直静立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没几步路的工夫就走到了门口。
门在下一瞬,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沈离枝来不及躲开,就与门后太子的视线对个正着。
李景淮双眼半眯起,促成狭长的线条,微蹙的眉心还笼着生杀予夺的残酷。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一抹脸上被溅上的几滴红色液体,红痕没能彻底抹去,反而拖拽成条,在他玉质雪色的脸上画出一道妖冶的红线。
他嘴角轻勾。
“沈知仪,你好大的胆子。”
第3章 熄火 孤有错?
沈离枝见他神色隐着暴戾,不敢多看,跪下行礼。
膝头落在铺着碎石子的路上到底没有昨日在青砖地上舒服。
来东宫旁得还没学会,下跪的动作倒是渐渐熟稔起来。
仿佛只要她跪得够快,这种尊卑的屈辱便追不上她一般。
李景淮眸光落在她敛眉低头曲起的一截脖颈上,像是寒凉的月光照在雪地。
皓雪一样的颈段拢入女官常服的领中,浅绯色的料子并不柔软,她的颈部就被摩擦得起了一片红印。
比血色浅,但是却更刺目。
“奴婢并非有意,只是迷路行至此。”
沈离枝的嗓音一如昨日初见时平稳,连些许颤动都没有。
就连拨弄琴弦都会带出颤音,她究竟是如何蔑视于他才会在明知故犯之下还如此——不怕他。
李景淮长身玉立在泛白落漆的朱色院门前,衬得他一身绛紫玄带常服更显得冷肃,箭袖利索得勾勒出他结实有力的臂腕。
他虽然看着修身如竹,可是却绝不是文弱的书生。
这身深色的劲装让他周身的气场变得更加迫人,无形的威压随着他走近一步更让人难以忽视。
沈离枝不禁挺直腰板。
“是吗?”
氛围被李景淮听似柔和的声线舒缓了不少,尾音略平,显得已然接受她的这番说辞。
沈离枝点头,柔顺无比。
“那你瞧见了什么?”
沈离枝迟缓须臾,慢慢道:“奴婢在门外,什么也没瞧见,只是听见了一些。”
站在太子身后的侍卫赵争不禁投来了一眼,沈知仪这话说得也太实诚了。
李景淮果不其然,露出一笑:“那你可知罪?”
沈离枝抬起头,雪肤乌发,一双眼睛黑湛湛的,看起来绵软柔和,然而那小嘴一张就抛出了一句让赵争险些跳脚的话。
“殿下觉得自己有错?”
李景淮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岔了话,身后的赵争已经不待他发话就呵斥出声。
“大胆沈知仪,休要口出狂言!”
李景淮伸出一手拦住赵争,俯视着沈离枝,脸上神色不动分毫,“孤有何错。”
沈离枝虽然抬起头,可是视线克制又保守地落在李景淮的鼻尖以下,李景淮那张弧线优美的薄唇正牵出一抹寓意不明淡笑。
结合他的语气,想来也不是什么善意的微笑。
沈离枝顿了一下,把视线从那薄唇上往下再移了半寸,才道:“殿下既没错,奴婢也不过是不小心听见殿下处置坏人,那又有何错?”
言罢,她脸上就露出了一抹浅笑,极是温婉柔顺的样子。
只有干了坏事,才担心被人听到。
太子殿下光明磊落处置恶徒,又何须担心被人听见、看见?
李景淮笑了一声,笑声短促,仿佛只是被她逗乐了一瞬,而后他的嗓音变得比之前更低沉,冰冷。
“好厉害的一张嘴,说得若是罚了你,倒是孤有错了?”
沈离枝听着他又要给她盖高帽子,轻轻摇了一下头,“太子是明君,自不会做草菅人命的事。”
她话音落下,至少有两息没有再听到任何回音。
沈离枝正待要抬起些视线时,一阵雪松淡香就扑鼻而来,李景淮弯下腰,将脸凑到她的面前。
四目相对,沈离枝缓慢地眨了下眼。
这般的距离,那股雪松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寒冽生冷,像是初冬的雪花粘上她的鼻尖。
“沈知仪,你来东宫究竟所为为何?”
沈离枝瞳仁微缩,宛若在调整视距想看清李景淮此刻的神情。
所为为何?
沈离枝犹记得来上京的第一日,她就被皇后召进关雎宫。
皇后担心太子忧思成疾,特意派一个温柔体贴的去照料他。
虽说这托词听在沈离枝耳中,也觉得错漏百出。
太子的身体自有太医来调养,温柔体贴的不若送一位太子妃。
一位女官,能掀起什么浪,去慰藉受了情伤的太子?
虽然事先她知道的也没有这么完善,皇后自然不会把沈明瑶的事对她细说。
这些都她后来在女官们的谈话中自己给兜上了圈。
只是这两日看来,太子一丝病容也未见。
沈离枝虽然知道他没病,还是正色道:“皇后娘娘担心殿下身子,特遣奴婢来为殿下分忧解难。”
李景淮将身子站直,视线依旧没有挪开。
审视的目光比之第一日还要认真了些。
“一个知仪,能为孤分忧解难?沈知仪为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沈离枝无话可说。
只能对着他抿唇一笑,像是有些羞赧道:“奴婢才疏学浅,只能尽心为殿下侍花弄草,让殿下闲时能看着养眼。”
沈离枝懂事起,就知道如何笑才能让人觉得舒适。
她容貌昳丽,若是张扬灿笑就会显得挟美袭人,虽然能将她精致的五官优势发挥到最大,但是咄咄逼人的美色,只会让她树敌无数。
她不如沈明瑶在沈府八面玲珑,能把母亲、父亲甚至庶兄都能哄得开心。
一山不容二虎,沈家需要一位拔尖讨喜的嫡女便已足够,所以她就学会了将自己的存在缩小。
不要那么引入注意,不要那么出风头。
那——她们还能相安无事。
沈离枝笑起来,是一副纯真无害的温婉模样,和沈明瑶是绝然相反的一副笑容。
浅浅柔柔的笑,就像一场绵潮的春雨。
让人再大的怒火,也慢慢被缠绵的雨丝浇灭。
李景淮盯着她的这张笑靥,声音依然冷淡道:“沈知仪,事不过三,记住了。”
“是。”沈离枝也没多说一句求饶或是讨喜的话,而是将头再次垂下,曲起一截雪颈。
李景淮从她身侧走过,留下一阵清冽的雪松香。
明明是一股好闻的味道却压得人抬不起头。
直到他走远,味道散去,沈离枝才呼出一口气,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