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身边的侍从还没跟上,而是站在原地将不知何候抽出来的剑送回剑鞘,感受到她的视线,便朝她看来。
赵争没有开口,只是对着她点头示礼,态度还有几分友好。
就好似刚刚那个准备拔剑杀人灭口的不是他一般。
沈离枝忽然想起卢司言曾对她提点过一句:
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东宫是太子的东宫。
第4章 拿捏 又添罪一桩
沈离枝顺着来路一直倒回去,走了大半时辰总算看见两个小太监,问了路才发现自己完全走反了方向。
“知仪大人从那边的小径一直往南走,看见了一个白玉瑶池再往西转,走到头就能看见司芳馆。”
沈离枝感激地谢过两人,转身离开。
还未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他们的低语。
“沈二姑娘和以前的沈姑娘给人感觉长得不太像呀,难怪太子殿下不喜。”
“就算像,那不是一个人,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快走别误了时间。”
另一个人犹在争辩,但是随着他们的脚步加快,那声音就淡得听不真切。
沈离枝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扬起微笑,也加快了脚步。
上京是皇城,有专门为皇家培育珍稀花草的官所,但是东宫之中仍保留着司芳馆。
司芳馆里也有各种奇花异草,专门为东宫景致培育的。
沈离枝仔细观察过沿路小道两边的花木,无不都是被精心照料,在夏初已经陆续抽出花蕾,迎着微风徐徐摆动。
白玉砌出的芙蕖池里嫩绿的荷叶尖抽出了水面,大片的荷叶横波摇曳。
几朵娇艳欲滴的荷花已经悄然盛放在绿波碧水之中。
沈离枝抬起一手遮过烈阳,随着越往前走,一股浓郁复杂的花香扑鼻而来,她便知道,这次她没有找错地方。
司芳馆的匾额高挂着,几条爬山虎已经缠了过来,遮住了半个芳字。
重新粉刷过的院墙上也落了些不知名的攀爬枝藤,正迎着阳光的方向怒放着粉白的小花。
沈离枝推开半掩的院门,几个短褐打扮的奴役正在给花苗换盆,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才循声望来。
“大人找谁?”
一个矮小面黑的男人用白巾擦了一把汗站起身来,一双深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身着绯色女官服的少女。
“我是今日来任职的沈知仪。”
“沈知仪?”
“沈大人迟了。”
面黑的男人不认得她,但是自他身后走来了一个身着暗红女官服饰的老嬷嬷,其余的人都对她行礼。
沈离枝便知道,这位就是司芳馆的管事女官,姓徐,官任少理。
“徐少理。”沈离枝对她行礼。
徐少理嗯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番道:“跟我来。”
桃蹊柳陌,纷红骇绿。
东宫西阁之上簟竹帘半垂,挡住西斜的阳光。
一个身着玄色团金竹刻丝常服的男子躺在斜椅上,面上盖着一本书册,被渐起的清风吹得似乎已经入了眠。
啪啦——
自高阁之下传来一声巨响,让他面上的书册往下一滑,露出他微微颦起的剑眉。
浓黑的发丝有几缕从发冠之中散出,颓然的落在他的玉面之上。
李景淮眼睛未睁,烦躁问道:“何事。”
赵争知道太子事务繁忙,向来少眠,午后是他难有小憩的时候。
东、西阁便是他建来躲闲的地方。
此处临着司芳馆,还是殿下身边机灵的大太监常喜提醒了一句近来司芳馆花香怡人,太子才专门来了西阁。
赵争走到开敞的阑干往下一看。
司芳馆最近正忙碌,有人毛手毛脚打翻了一个大陶盆,这才引发了刚刚的巨大声响。
而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离枝。
赵争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不该如实禀报。
李景淮对沈二姑娘的态度,赵争能看得出来。
虽然赵争无心去照拂沈离枝,但也不想做那推波助澜的坏人。
“到底何事。”
李景淮拿起来滑落一半书,坐起身。
听李景淮这语气,赵争也不敢隐瞒,“殿下,是沈知仪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陶缸。”
“沈知仪?”
李景淮眉头不展,转头顺着赵争看的方向往下望。
阁楼离司芳馆不远,两人目力极佳,自然能看出那个微微抬头,面朝着一地碎瓦黑土的绯衣女官是沈离枝。
李景淮想起,沈离枝早上说过。
——尽心为殿下侍花弄草,让殿下闲时能看着养眼。
呵。
他嘴角勾起笑,眸色漠然。
养不养眼先不提,吵着他休憩倒是又添罪一桩。
打碎陶盆的声音如此大,自然会引起司芳馆的管事注意。
不一会身着暗红女官服饰的徐少理就佝着背拖着脚走来,对着沈离枝说了一阵话。
李景淮知道徐少理这人,是一个挑剔刻薄的老官人。
平素说话也直白,遇到上级也不给面子,就是因为这个不讨喜的性子让她在东宫一直不受欢迎。
因为是东宫的老人,服侍过两任太子,年老体弱,在外边又没有旁的亲族照顾,这才特许她一直留在东宫。
李景淮虽然听不清下面的声音,可是也能猜到这个徐少理必然极不客气地在训斥沈离枝。
他饶有趣味地移目又看向沈离枝,想看她的反应。
却见沈离枝脸露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回应了一声。
“倒是一个会扮乖学巧。”李景淮评价一句,收回视线。
在眼尾余光扫过时,徐少理已经转步离开,而沈离枝正拿出了一块帕子在往右手上缠绕。
李景淮重新躺了回去,把滑落的书重新覆在脸上。
入东宫,做个末等女官本就没比宫婢高出多少,还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
李景淮虽重新躺下,可也没能再睡着,没多久他又动手将面上的书移下几寸,露出那双透彻的浅褐色眸子。
他斜着眼,穿过阑干的间隙又望了下去。
沈离枝正蹲着身,用包着帕子的右手费力捡起打碎瓦片,垒到一旁的竹篓里。
李景淮想起沈明瑶曾跟他嘀咕,弹琴的人,手比脸重要。
她爱惜自己的才华,对自己的琴艺又是引以为豪,才有这样一说。
不过姑娘家,哪有不爱惜脸的,李景淮知道沈明瑶这样说不过是想博取他一些关怀,想让他为自己暖一暖被冻僵的手。
虽说他对她不同一般的女子,可也没有如她所愿。
暖手这是手炉的事,他的手可以持剑握笔,但不是给姑娘家暖手用的。
沈明瑶以前在的时候,总是不厌其详的同他分享自己的事。
可是李景淮却从来没从她嘴里听见她还有一个妹妹的事。
要不是皇后不敢,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沈府怕他迁怒随便找来一个相似的女子冒充。
皇后知道触怒了他,专门派人给他解释是专门选了一个性子乖顺的,但只口不提和沈明瑶的关系。
李景淮又往下看了一眼。
乖顺是乖顺。
但这乖顺好捏的性子,在东宫只会让人欺负上瘾。
第5章 五枝 该是有人教过大人才是
沈离枝捡完碎片,又收拾好散在地上的泥土。
忙完这些,徐少理还专门拖着腿走出来,检查了一番。
她伸手挑剔地在地上抹了一把,将沾着黑土的指头上递到沈离枝面前。
“瞧这!你这样叫收拾妥了?”
司芳馆随处都摆着花盆,大大小小的花圃夹着小道,风一吹就能刮出不少浮尘和枯叶。
地上怎么干净的了。
沈离枝目光落在她竖起的指头上,微微一笑。
“徐少理说得是。”沈离枝点着头,“等明日下一场及时雨,再扫洒一番,地上自会干净。”
徐少理常年料理东宫花木,对于天气变化细查入微,但是沈离枝年纪轻轻居然也对天气变化也能有这样判断,不能不叫徐少理有些吃惊。
沈离枝上前扶住她一边的胳膊,撑起她半个萎顿的身子,软声道:“我奶娘患有风湿,每到要落雨的时候就心烦气躁、身子倦怠,脾气也就不好,这时候我都会为她准备五枝汤,泡洗后,腿脚便不会那般难受。”
徐少理被她柔软的手扶起,不由下意识挺直了后背,脸色也跟着变得赤红,似乎变成她口中那个因为病痛而胡乱发脾气老嬷嬷。
她常年受风湿的侵扰,每每到了要下雨的时候腿脚就僵硬的像是僵木,行不动路。
身子不适的时候,本来就不好的脾气便更加恶劣。
她与沈家大姑娘有过冲突,便将对沈明瑶的不喜也加在了沈二姑娘身上。
但是没想到这位沈知仪的性子竟和她姐姐完全不一样。
“五枝汤……是什么?”徐少理抬起昏花浑浊的眼,看着笑得一脸温柔的沈离枝。
沈离枝细致解释道:“是由桃枝、柳枝、桂枝、桑枝、槐枝用水煎煮后泡洗双脚,有祛风邪之效。”①
“当真有用?”徐少理皱起眉心,带着老人的一股执拗劲,本能排斥和怀疑新事物。
沈离枝温声道:“少理大人试试也并无损失,我奶娘用过后,近来也说没那么严重了。”
民间许多古方、偏方是传不进东宫,而徐少理大半辈子都在东宫,加上脾气不好,少有人关心她,自然不会有人对她说这些。
宫中太医更也不会对她们老宫人的陈年旧病多留意。
人老了,谁没个腿脚腰背的病呐!
徐少理耷拉的眼皮往上掀起,瞅着一旁满身带着温香、蕴着柔气的沈离枝。
沈离枝自进了司芳馆起,她就没有甩什么好脸色,故意让她做一些粗活重活。
难道她看不出来自己是在故意为难?
可眼前这张标致的脸,这双清亮的眸子,一副老人口中说的聪慧相,不该是个愚钝的傻子。
许是刚刚入宫,正想收买人心,才装作这副模样,徐少理也只能如此想,心中便冷笑几声。
但是她在东宫数年,自然知道有时候也该面不露心,所以她就在沈离枝的话音之后露出一副笑脸。
脸上苍斑横皱,上扬的嘴角也带不起整张面皮,半是耷下,半是扬起,看起来很是奇怪。
她伸手拍了拍沈离枝柔腻的手背,“既是如此,沈大人可否帮老身前太医馆去弄来这几味药?”
沈离枝自不会拒绝。
正好她想到罗知微受了些寒,夜间咳疾发作,她可以顺道去要一些滋肺润嗓的药。
等她的身影走出司芳馆,徐少理的干儿子才走上来,狗腿地搀起徐少理,知道她犯风湿症的时候不经站。
“干娘,太医馆可不会随便给女官抓药,里面的人更是脾气古怪……”他听出了徐少理是专门指着沈离枝去太医馆。
“你管什么,你去给我抓药去?”徐少理一瞪眼。
徐田连忙摆手,在东宫几年,早就学乖了,哪能去蹚这浑水。
沈离枝有前车之鉴,这一次她先问了路。
几个路过的宫婢给她指了方向,她走了快半个时辰才走到。
此时天色已渐昏,斜阳西垂。
晒在人后背上热烘烘的,蒸出几分薄汗。
沈离枝在门口便给人拦住了。
待她说明来历,拦下她的两个护卫脸上更是挑起古怪的笑。
“知仪大人,太医馆闲杂人等不可入,若大人想要求诊看病,还请拿了手签批条再来。”
“那手签批条要问何人要?”
护卫奇道:“怎么,该是有人教过大人才是。”
沈离枝脸上顿时微红。
是了,所有女官进东宫之前都被教导过半年多规矩,这些事都有资历深的女官一一传述。
她是半道入门的,对东宫的了解少之又少。
高个的护卫见她发红的小脸,又是一个生面孔,想到昨日才刚刚入东宫的新女官,就搔着头提醒一句:“可以找司言、司理两阶的女官,女官的实务都由这些大人统筹,若是你识得左右侍大人也行的。”
简而言之,就是要找四品以上的女官,才能拿到这个手批。
沈离枝心中了然,合手行了一礼,向两个护卫致了谢。
“沈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就在她走开几步时,身后传来罗知微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身材娇小的罗知微跑到了她身边,捂着嘴轻咳了一声才抬头看了看旁边院门上的匾额,问道:“沈姐姐,你病了吗?”
沈离枝摇摇头,“是司芳馆的徐大人身子不适,我本想来问这里的太医要些药。”
“哼,少来了,徐大人是老人,怎会由你做这样的傻事,在东宫所有的用药都只能由太医来开,哪能随便给你药。”
慕知微手里揪着一束柳枝,话刚说完她揪下几片柳叶笑了起来:“差点忘记了,沈大人来得晚,还没来得及学这东宫的规矩,那可千万要小心,万一触了宫规,可是要掉脑袋的。”
罗知微弱弱道:“慕姐姐,你就别吓沈姐姐了,我们住一个屋子,总要互相帮助的。”
慕知微哼了一声,“谁会一直跟你住一个屋子,你就帮着她吧!哪天被她害死都不知道,蠢蛋!”
罗知微眼圈一红,十分难堪。
沈离枝拍拍罗知微的手,然后从她的手下抽回自己的胳膊,款款走到慕知微的面前。
慕知微见她笑容和煦,眼神专注,不禁握紧手中的柳条,低声道:“你要做什么,护卫还在这里呢!”
沈离枝朝她伸出手,莞尔一笑,“柳枝能否送我?”
第6章 侍奉 侍奉三日
慕知微不想跟她纠缠,沈离枝如愿从她手中拿到了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