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姐选便是,我尚不知道外祖母喜欢听什么曲子。”
说毕,沈离枝又对何月诗道了一声,“抱歉。”
抱歉自然是有两层意思,第一是她选不来曲子,第二是引来了太子,让两人同时下不了台,还被迫要一起合奏琴曲,打乱了何月诗的安排。
李景淮向来闻弦歌而知雅意,听见沈离枝这熟悉的告罪语气,就瞥了她一眼。
本是心中不悦,这一眼却只注意到了她今日装扮的不同。
沈离枝今日没穿东宫女官的服饰,而是一件暖烟浅紫色方领绣花半臂,腰肢被同色的窄纹带子束起,往下是轻薄的渐色罗裙,像是紫罗兰垂坠的花瓣。
乌黑如缎的头发在脑后束着,平日遮至眉的刘海也被几枚小珍珠流苏发梳别住,露出光洁的额头。
看见那腻白如雪的额头,李景淮不由想起了些事,一皱眉,就撇开了眼。
何月诗没有思考很久,本来为了谢老夫人的寿宴她早已经准备多时,曲目自然都是早早定下的,只是因要加入沈离枝,她略一思索,改变了顺序。
“《酒狂》?”
沈离枝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指尖,闻言点了点头,“不过我没有琴,还需借琴一用。”
“据闻太子殿下有一床焦叶,是国手薛大家的传世遗作,不正好拿来给这位女官大人用。”自从太子来到,一直不吭声的三皇子忽而插嘴,同时啪得一声打开手中折扇,风流倜傥地摇了起来。
“正好我们也想听听这稀世名琴的声音。”
沈离枝和何月诗都听闻过焦叶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这架琴居然被太子收藏了去。
焦叶这琴就好比名马配将军一样,但凡擅琴的人谁不想摸一回。
李景淮没有应,而是对何月诗道:“另备一琴。”
何月诗原本还有些期待,哪怕不是自己弹,此时得了太子的拒绝,只能遗憾地领命下去。
三皇子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把扇子摇得更频繁了。
谢萱姝附耳在沈离枝耳边,“那琴是太子给明瑶找的,我听说是等着生辰送她的。”
沈离枝听得正出神,手中忽然又被谢萱姝塞进一个杯子。
“喝点吧,待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何月诗太嚣张了!”谢萱姝握着小拳头给她鼓劲。
“我们只是合奏,又不是比试。”沈离枝不由笑了起来,又确实有些口渴便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一入口,嗓子眼就滚烫发疼。
当着众人,她又不能立马吐出来,只有咽下才问谢萱姝,“这是酒?”
“对啊,你不喝点酒怎么好弹酒狂?”谢萱姝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用指头勾起桌子上的细脖子酒瓶,殷勤地问她:“要不要再加点?”
沈离枝用指尖抚了一下充斥着异常的喉咙,无奈地笑了下,正想开口婉拒却见谢萱姝飞快地把酒壶往身后藏去。
沈离枝投以疑惑一眼。
谢萱姝委屈地从牙缝里挤出一缕气音。
“……太子好像在瞪我。”
沈离枝从没见过太子瞪人,而谢萱姝又喜欢夸大言辞。
所以沈离枝只当谢萱姝在夸张,但是在她自己转眸间撞入太子的视线中,却惊觉那双微眯的凤眼确实让人后脊生凉。
好像这酒让太子殿下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事。
几乎同时,沈离枝心领神会。
想起了自己上回喝醉后的种种,以及太子贵体受到的伤害,顿时视酒如毒药,连忙把剩下小半杯烈酒的杯子往身后桌子一搁,对着太子屈膝道:“奴婢先去准备了。”
沈离枝‘落荒而逃’,谢萱姝又怎敢再呆着,连忙寻了一个借口也开溜了。
不过即便她不寻这个借口,太子也很快就离开此处,回到谢府给他特意准备的雅座。
这处雅座是由三面屏风遮起的,几名东宫的护卫备戒在旁,防止有人误闯入。
李景淮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伊成瑞不满地用银箸敲杯。
“太子,你不过去更个衣怎么消失了半天!是不是去偷偷会谢家小姐了?”
“表的。”
“?”伊成瑞茫然地眨巴眼,转头看向给自己提示的另一个青年。
周元清指了指台上正在调音试琴的少女,补充道:“谢府,表小姐。”
伊成瑞顺着他那根指头转过懵懂的视线,仔细一盯,撑在下颚的手一滑,差点没把自己圆润的下巴磕到圆桌上。
“沈大人?!”
“是啊,你很惊讶?”
“周元清你不惊讶?!”
“她是沈明瑶的妹妹,当然也是谢府表小姐,你是出门忘带脑子了吗?”周元清挑眼,用稀疏平常的语气问他,仿佛他忘家里的是一把扇子。
伊成瑞顿时噎住,一时语塞。
不过伊成瑞和周元清认识已久,相当抗压,被周元清一阵强有力地抨击后不过片刻,他又恢复如初神采。
伊成瑞用拳头敲了敲自己手心,又狗腿地往太子那一侧把手肘撑过去,“欸,殿下,你没有反驳元清的话呀,难道真的是去会表小姐了?”
他促狭地强调着‘表小姐’三字。
“孤是去交代了。”李景淮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该回自己的席上去了。”
伊成瑞安分地闭上了嘴,他还不想去跟他老爹坐一块。
叮,噔——叮——噔——
一个蹒跚的酒仙自琴弦上点跳跃出。
重新响起的琴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小高台上架起了两床琴,分坐着两名少女。
一位是他们所眼熟的何家小姐,另一位在渐起的琴音中正优雅地把指尖搁在弦上,她浓睫垂下,从看台下的视线正好落在她白腻的额际,却看不真切她的模样。
周围一圈罩着月轻纱的烛火散出朦胧的光线,旖旎的风光让人不由流连。
因为是生面孔,而且一人先奏这便说明两人从前没有合奏过,这便有了先手先弹,后手跟弹的意思。
一般要等到几个小结后,后手才能摸清先手的节奏。
毕竟琴曲,所学流派不同,所承老师不同,弹的人性情不同,音调节奏都有极大的不同,更何况是《酒狂》这曲,可以说一百个人弹,就能弹出一百种味道。
没人想到那新来的少女,在何月诗弹完第一个反复小结时果断开始勾弦、挑弦。
何月诗不由分神诧异朝一旁瞥了眼。
沈离枝神情认真地搭指在弦,那张微扬起的面孔上恰好在腮上染着两抹红,像是故意扫重了两撇胭脂,又像是醉酒后的微醺。
带着一种凌乱又诱人的美意。
而潺潺的琴音从她挑抹的指尖流泻而出,自然地融入自己的的弦声。
两声琴音像是缠起的弦,发出嗡嗡的共鸣。
何月诗心中惊诧,至此才知沈离枝的琴技并不比她低,逐渐又生出想要与她较量的心思。
她下指的速度不由加快,琴音已经进入了一个大跳音程。
辅以切合的节奏,酒仙人跌跌撞撞的走着,一跌一撞的叠音重叠,是一个旋转向上又向下的来回反复。
沈离枝因为何月诗不合时宜地加快节奏,下意识想转眸去看。
视线却在途中瞥见侧坐于台下的紫衣青年,她的视线就像是落入粘稠的蛛网,被粘住,然后动弹不得。
太子在看什么?
沈离枝手指勾着琴弦,脑子却在胡乱猜测。
该不会是在督促她要好好完成这曲,不能丢了他的颜面?
思及此,沈离枝顿时正襟危坐不敢再蒙混,她垂下眸,微侧着首,专注在看左手滑弦的徽位,视线自然也不敢再乱看。
“殿下你在看什么?”
在沈离枝收回视线的时候,闲不下嘴的伊成瑞又两眼放光,满脸的饶有趣味。
太子殿下,很是可疑。
以往就是来了,坐不到半柱香肯定是要借故离去的,这次居然坐了这么久。
李景淮放下手中空了的酒盏,听见琴音已经进入长锁的音节,便站起身。
“没看什么。”
他话音刚落下,隔着屏风,有几个轻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这新来的小娘子也是谢家的旁支吗?看着真面善呐!粉腮红润,秀眸惺忪,若是庶出的讨回家也是不错的。”
“酒不醉人,美色醉人,若兄台讨回家了小弟可否嘿嘿嘿……”
两道笑声不约而同响起,交织在以混沌模糊收尾的琴音中。
李景淮深深蹙眉,淡声道:“赵争。”
外面赵争很快就应了他一声。
“谢府高门大家,怎有如此污糟之人,扔出去。”
伊成瑞牢牢捂住自己的嘴,抖着身子坐到了周元清的身侧,就怕太子一个眼神落在他身上,会让赵争把他一道拎出去。
李景淮交代完,又往台上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旁边的烛火太近还是刚刚那杯酒太烈,沈离枝脸上的红晕又扩散了几分,染到她的眼下也像是哭晕开的妆脸。
李景淮喉咙一紧,深吸口气又坐下。
“殿下不走了?”周元清笑问。
李景淮不耐地手指敲桌,低声嗯了一声。
东宫女官,在外可不能醉得乱了仪行。
第36章 赐品 不日华诞,遥叩芳辰。……
一曲毕, 台下响起了喝彩声。
何月诗在上京成名已久,众人对她出色表现也不再惊奇,反倒是今日第一次亮相的沈家二姑娘让人颇为惊喜。
不说她与沈明瑶肖像的模样, 也为她那出神入化的琴技, 如抚云掬水般优雅的姿态,音准节奏无不巧妙地跟随着何月诗却又有自己独特的韵味。
若说何月诗弹得是酣醉的酒仙,沈离枝则弹出来的却是微熏的酒仙。
醺醺然, 悠悠然。
带着三分迷醉, 七分清醒,笑叹人生。
曲终酒也尽, 余音绕梁, 不绝于耳。
便有人在台下笑道:上京双琴指不定就要变成上京三琴了。
也有人说何月诗本就比不上沈明瑶的琴技,说不定也比不上现在的沈二姑娘。
这上京双琴还是双琴, 只是人选要变一变了。
这话可把何月诗气得够呛。
她脸色不虞转眸睨向身旁,却见身侧空荡荡。
沈离枝不知何时已经抱琴下了台,并没有承这满堂喝彩。
台下道边,一直候着的何家婢女从她手中接过琴。
“这是把好琴, 只是琴珍似乎过紧,而且蝇头的位置也不妥,下回换弦的时候多嘱咐一声吧。”
说完, 沈离枝微笑着又温声朝她道了一声谢。
这名婢女还是头一回被世家小姐致谢,惊讶地不由后退半步, 脸颊一下红透了,抱着琴半响才楞楞对她点了下头。
谢府的婢女过来请人,是谢老夫人派来叫沈离枝的,也正好给这窘迫羞赧的婢女解了围。
何月诗坐在琴后,冷眼瞧着沈离枝被谢老夫人带在了身边, 一一给周围好奇的贵人们介绍,这项殊荣一向是沈明瑶的。
她眯起眼静坐片刻,然后咬着下唇愤然抱琴下了台。
“小姐,刚刚沈二姑娘发现这琴不好……”贴身婢女抱着琴迎上前,有些怯怯道。
何月诗心中还在烦闷,冷淡道:“那又如何,太子不愿意借琴给她,我能借已经不错了。”
在场上沈离枝一直把琴音别有用心地缠进她的曲调中,所以没人能察觉出她手下的曲音有无错处。
何月诗想当然以为沈离枝在抚州那样的地方长大,即便会弹一点琴也是皮毛而已,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摸到一床不太好的琴便会紧张,从而下手慌乱,乱弹一通。
没想到她能巧妙地掩去音质瑕疵,若无其事地跟着她的节奏弹完这一曲。
何月诗的婢女听见自家小姐这样说,便噤了声,低垂下脑袋,内心有点不好受。
刚刚沈二小姐还温柔地给她道了谢,可她哪里配这一声谢?
沈离枝陪着谢老夫人一直应付不断来道贺的人,一惯习惯了的笑脸都有些疲累地挂不住。
不知不觉就待到月上中天,直到赵争来找她,谢老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人。
毕竟沈离枝现在还属于东宫,东宫太子要人,他们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沈离枝整夜都有些飘飘然,不知道是因为那杯酒的缘故还是因为谢老夫人格外慈爱的态度。
让她真的觉得在上京也不至于孤零零的,有事她还是可以去谢府找外祖母寻求帮助。
那是她血脉至亲,会心疼她、怜惜她的。
从热闹的宴席被带走,夜风吹散了她混沌的思绪,沈离枝这才反应过来。
“赵护卫,殿下还未回宫?”
赵争嗯了一声,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沈离枝也没想过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若是常喜公公在这,不必她开口问,就会倒豆子一样告诉她又是犯了什么错,惹得太子这么晚都不回东宫也要在谢府门口堵着她。
沈离枝再次用指腹碰了碰还在发烫的喉咙。
就不知谢萱姝给她喝的是什么酒,比起六公主给她喝的都要上头。
谢府阔绰的前门已经如鱼刺骨连一样停靠着各式各样的马车,都是在等着接自家主子回府的。
赵争带着沈离枝从马车群中穿出,直走到巷头,太子那辆四匹伊犁马俩俩并驱的金丝乌木马车正静静停在前头,几名黑衣玄带的带刀护卫正四方位戒备。
马车卷檐上垂吊着的琉璃宫灯已经点上燃了灯油,宫灯随着风轻轻摇摆旋转,里面的火就摇曳。
舞动的火苗透过琉璃片将流光溢彩的碎光映在自马车里斜伸出来的那只手上。
那手的手指瘦长,骨节分明,随意搭在深色的木车框上,姿态随性却优雅。
常喜立在马车旁,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看得正出神的沈离枝就见窗口的那手蓦然一动,就收了进去,转而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李景淮略有愠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