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可以玩乐之事,谁都知道现在太子的身边危险至极。
常喜极容易被说动,轻轻嘶了声,又转头帮着赵争劝沈离枝,“沈大人,要不还是算了……”
这次不比上回,上回太子好歹还是有自我意识,这一次闹不好,可真如赵争所说,那是要丢性命的。
“赵统领、常喜公公,我之所以想进去看看,是因为家中曾有和殿下相似‘恶疾’之人,兴许我有办法阻止殿下呢?”
赵争和常喜都一愣,对视一眼,面上都有动摇。
沈离枝又乘胜追击,“赵统领还是担心,我就在远处看看,若殿下还能听见我的声音,我才留下。”
赵争也是一心为主,沈离枝都这样说了,他怎会不心动。
“沈大人不怕么?”
沈离枝摇摇头,“我会躲得远远的。”
趋利避害,她远比人想得会得多。
赵争紧绷的眉头松开,踟蹰少顷终于松口放她进去,只是因为殿内的人不能过多,不然反而会激起太子的杀意,坏了里面那份平静,他和常喜都还留在外面。
沈离枝再三保证不会靠近太子,赵争才轻轻打开一边门扇让沈离枝进去。
里面还留有两个小太监,一个管着太子的药,一个负责给他换降温的冰帕。
而太子躺在他的床上,沉沉喘息。
门外的动静两个小太监早有耳闻,因此沈离枝进来,他们只是对她比划了一个轻轻的手势,示意她小心。
沈离枝的步伐本来就轻,而殿内铺上的织紫锦毯更是消音,她像一只轻巧的狸奴,慢慢靠近。
“……殿下?”
因为离着还很远,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李景淮缓缓睁开眼,还以为自己是烧出了幻听。
“殿下,您醒着么?”
可第二声远比第一声还要清晰,李景淮转过头,视线半晌才聚拢在远处的一道纤细的身影上。
竟真的是沈离枝的声音,她怎么进来了?
沈离枝看见了他转头的动作,“奴婢听常喜公公说了,殿下?”
她似乎得不到他的回应,就不肯罢休。
李景淮重新把头转正,仰面躺着,把手背遮住双眼。
“……出去。”
一阵椅子被拖拉的声音突兀的在岑寂的殿内响起。
随后是沈离枝略带歉意的声音:“对不起,可以帮我在这儿点只蜡烛么?”
她没有出去,反而自顾自得在桌案后坐了下来,要了一只蜡烛点上,一圈光晕照在她盈润的脸颊上。
李景淮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知道她究竟要在这里做什么,一时竟没有再出声撵人。
为什么还要进来?
当真是不怕死么……
随后,李景淮又从指缝里偷瞄到这‘不怕死’的人左右环顾了一圈,又担忧地开口要更多蜡烛。
两个小太监讷讷道:“可是殿下那……”
“只要多四根,可以吗?”
她用那样真挚的微笑,没人能拒绝她。
两个小太监马上把‘殿下’抛掷九霄云外,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
别说四根了,李景淮看到了多一倍的蜡烛团团围绕着沈离枝,他眯起眼,痛苦地从那明亮中看向她。
心中有些猜测,却也不敢全然置信。
沈离枝似乎知道他这‘恶疾’惧怕什么。
他怕光。
蜡烛是用来保护她自己不受他伤害的。
李景淮被亮光晃得头疼,却自虐般直视着那摇曳的火光。
宛若是黑暗中希冀光明的困兽。
“长夜漫漫,殿下一人为病痛所苦,奴婢深感悔恨,今夜就让奴婢来负责让殿下保持清醒,不至昏迷失控。”
‘出去’二字压在舌下,李景淮迟疑了。
沈离枝现在显然也不关心他的意愿,李景淮暗暗冷笑,兴许他当真会和他父皇一般逐渐变得失控罢了,到时候就没人会听从疯子的命令。
就在李景淮游思妄想之际又听见她的嗓音温润清晰传来。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②
沈离枝在背书,背得都是少时学过有关善举、善行、善念的文章,她声音如拂琴拨弦,带着少女清亮而又婉转的音色,娓娓道来。
像拨开浓雾的清风,像是无声润物的细雨,让李景淮想躲又躲不开。
只能沉默地被迫听入耳。
她从自己最熟悉的几篇背起,可是总归会有些晦涩难背的,很快她就语焉不详,背得磕磕绊绊,遇到记忆不深的更是缺字漏句。
李景淮忍无可忍,默默开口,“……是‘是谓根深固柢,长生久视之道’。”③
沈离枝温声细语地夸他道:“殿下记忆真好,奴婢就没记住呢。”
哪里是她没记住,李景淮觉得她分明是故意的。
让他不由自主提起精神来判断她的对错,就像夫子纠正学生的错处那般,总要仔细听着。
沈离枝撑着脑袋,绞尽脑汁,庆幸的是太子一直都清醒着。
可见这一招看来颇有成效,就如此撑到早晨,便会好起来……
沈离枝乐观的想,虽强忍着席卷而来的困意,但是声音还是越来越低,语速也越来越慢。
小太监隔段时间就要给太子换上降温的冰帕,因为沈离枝的助阵,他没有前几次那么小心翼翼。
谁料变故就发生在一瞬之间。
本来凝神静卧的太子忽而犹如暴起的惊雷出手就擒住了准备附身给他掀起额头凉帕的太监,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出手就是狠力,大到远处沈离枝都能听见那骨头不堪重握的咔嚓声。
她从桌案后惊醒,大喊道:“殿下!”
李景淮的眼神在昏暗中混沌不清,更不会轻易松开手。
小太监在他手下瞬间脸就憋的铁青一片,另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出去搬救兵。
“救——救命!殿下他又失控了!——”
沈离枝转身拿起蜡烛,忽而看见桌面上还有一柄剪烛芯的小金剪,她也摸在了手里,等赵争等人进来时,沈离枝已经站立在了床边。
太子本能的避开她手中的烛光,可是手下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
小太监拼命挣扎,踢腿掰手,可李景淮的力气何等大,宛若铁箍纹丝不动,眼见小太监已经无力挣扎,手脚皆垂。
常喜看见沈离枝放下了蜡烛,手里拿起金剪,正高高举起。
“沈大人别伤了太子!”他慌张地大喊。
一剪刀下去,血液从沈离枝手心疯涌而出。
猩红的颜色在昏暗中也是那样艳丽夺目。
沈离枝把手横在太子和小太监之间,血滴下来,落在太子紧绷如弦的手臂上,烫得像是烛泪垂落。
李景淮微微张口,重重喘了口气,用力紧箍的手指慢慢动了动,先是食指而后是大指,最后手松开。
小太监从他手低滑落,在地上被遽然涌进的空气呛得狂咳不住。
这些都没在引起李景淮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片赤红上,久久不能挪开。
他忽然抓住沈离枝伸到面前的手。
沈离枝手心疼,手腕更是被李景淮抓得紧痛。
她轻着嗓音,像是担心再惊起困兽的撕咬,看着他缓慢道:“殿下,奴婢手疼……”
李景淮心尖一颤,忽而将那手心拉近,鬼使神差低头一吻,吻在了那灼热而腥甜的伤口上。
第60章 伤鸟 一只享受荣华富贵的鸟儿
太子这场恶疾来也突然, 去也离奇。
折腾了一夜后,三重殿里紧张一宿的宫人彻夜未眠。
唯有寝殿里两人在晨曦之中浅眠。
李景淮睡了过去,却又很快惊醒。
他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 梦里延续了夜晚的画面。
只不过, 他看见沈离枝用剪刀扎得不是她的手心而是心口。
喷涌而出的血仿佛是洪流,把他瞬间淹没。
他想要捂住伤口,可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疯狂地自他的指缝里涌出。
他心焦如焚, 冷汗淋漓,极度的恐惧和害怕让他宛若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桎梏, 再不能动弹。
那是他很长时间没有经历过的感觉。
好在, 他很快就从这梦魇里挣脱了,后背冰凉一片, 那是还未收干的冷汗。
他惊疑不定的眸子半响才重新凝聚,视野之中就是沈离枝的脸。
她正趴在他的床头,侧着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恬静地沉睡。
丝毫没有噩梦困扰, 甚至唇瓣还微微上翘,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浓密的眼睫随着她细微平缓的呼吸或有微颤,像是蝶翅舒展摇动。
那只受了伤的手掌被裹上了白色的纱布, 像狸奴的雪掌。
佛经中说,佛陀舍身饲虎, 割肉啖鹰。
原来当真有这样傻的人,她大可用剪刀去刺伤小太监,只要能救他一命,即便伤半只手,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何必要伤害自己?
李景淮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心中唯有利弊得失,没有舍己为人。
在他眼中,伤害自己成全别人并不是大度和善良而是愚笨的蠢货罢了。
可是这小蠢货,为什么还能睡得这么香甜。
他慢慢坐起身,侧头垂目,深深看了眼沈离枝的睡颜,然后拿起她的左手。
翻过来看,在她手心那交叠几层的纱布还是不可避免被血染红,太医说伤口不浅,可见她没有对自己下轻手。
不是疼吗,还下这么重的手?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润湿的纱布将血沾上了他的指腹,黏黏的,可却没让他觉得脏污和难受。
静水深流,就好像他像是永远看不透沈离枝那具柔软的身体下还藏着多大的力量。
逐步撼动他的堡垒,瓦解他的防线,坚定不移地寸寸推进。
他看了有几息的时间,掀开薄被下床把沈离枝抱上床。
沈离枝睡得僵硬的身体落入绵软的床铺上,顿时舒服地喟叹了声,蹭了下软枕,摆出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面朝着床外侧卧着。
李景淮又伸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指尖擦过那白腻的脸颊,他低声呢语:
“你快赢了。”
但是他也不会输。
他不会甘愿沦陷而败,沈离枝对自己够狠,他何尝不是——
两日后,皇帝列队出行,前往七百里远的密州,夏巡。
这夏巡是自启元帝开始,或者说是从四年前才开始的惯例。
密州则是老国师出生、扬名之地。
也是上玄天原本所在。
皇帝每年都要去往密州一趟,虔诚地去供奉在老道观里的一口古井。
听闻那口井是通向往生地的生死井,若诚心诚意地祈祷,则可以把话语带给死去的人。
本来皇帝出行,太子监国,合情合理。
然这一次却出乎意外的,皇帝留下了三皇子暂监国事,太子被点了随行。
七月中旬,正是最炎热的时候。
即便坐在可以避阳的马车里也热得够呛,一阵阵闷热的风,吹得人不能呼吸。
沈离枝忍不住把头从车厢里伸出,用手里的纨扇遮在头顶上,目光朝着前方望去。
太子带着赵争和常喜也不知道去了哪,她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只身淹没在滚滚的车流之中,心中说不上的不安宁。
哒哒哒的蹄声从后方传来,沈离枝撩起扇面,转头向后望上一眼。
来得人并不是太子,可也是她眼熟之人。
一辆青牛紫盖的车驾带着沉沉铜铃声。
一摇一声响,缓缓跟了上来。
鹤行年从挑起车帘冲她微微一笑,“沈姑娘,见到你可太好了。”
沈离枝放下纨扇,对他颔首点礼。
“见过鹤仙长。”
鹤行年对于她的态度向来不苛求,见她面上浅笑疏远又防备也丝毫不恼,命车夫缓下了缰,与东宫太子的车驾并驱前行,而窗口的位置正与沈离枝相对。
“有一事,沈姑娘可愿帮忙?”
沈离枝不敢轻易答应,抿了唇有些为难地望着他,像是在考究是否这话中有什么陷阱。
她凝眉深思、苦思冥想的模样,丝毫不损她雪肤花貌。
反而像一个在陷阱旁边试探的雀鸟,看起来谨慎小心可是却还是会被诱饵而轻易吸引。
有些好笑。
鹤行年笑意加重,托起左手,只见他手心躺着一只蜷缩的黑鸟。
“我在路上捡到一只伤鸟,可苦于身边没有带药,沈姑娘车上有药么?”
沈离枝见他玉质的手掌上那只鸟的腿上血迹斑斑,不似是假,她又回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车厢。
太子出行所用的这架马车比起他在上京城内所用的大上一倍。
里面柜子抽屉也极多,所用上到吃食小到针线听闻都是齐全的,想必也少不了药箱。
她回首对鹤行年点点头,伸出一手,“那我替它包扎一下。”
沈离枝隔窗从鹤行年手里接过那只乌黑的鸟,奇怪地分辨半响,才发现好似是一只乌鸦。
她转身去身后翻找,听见车厢外又传来鹤行年的声音,“太子殿下的车内想必都是豪奢精致的罕见之物,切莫因为这鸟儿脏了太子的地。”
沈离枝回头看了眼,虽然她放鸟的地方是一张小木几,可是小国师说得也不错。
太子向来忌讳规矩多。
她赶紧拿出自己的手绢给那只乌鸦垫在身下,不让它身上的血迹弄脏木几。
找到了几瓶外伤药,她挑出一点粉末撒在它的伤腿上,又找来两根小木签折断了当做固定伤腿的工具用纱布一起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