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上被琉璃反射,满室的流光溢彩,宛若身处浩瀚星河。
沈离枝用眼环顾四周的同时,没有察觉一道目光在她进来之时就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流连忘返。
李景淮抬起手,将她指在下方的席位上,“去坐下。”
他还未对上座的辰王见礼,却自顾自地安排起他带进来的那‘少年’。
白面长须的男子顿时手一拍桌几,大声道:“放肆,见到王爷还不快快跪下行礼。”
李景淮闻言转过身,瞥都未瞥那出声的男人,伫立睥睨,不发一言。
辰王起初并没有留心他,一来他向来只喜欢稚美少年,并不留心长身玉立的青年,直到那长须的男子发言,他这才转过眼睛仔细一看。
一看之下倏地就从塌上站了起来,推开左右环绕的小倌,抬起一指,瞠目结舌道:“你、你、你……”
“王爷,怎么了?”
“这人是谁啊!”
其他人跟着纷纷起立,可看着陌生的李景淮,却不知他的身份。
但这青年能将辰王吓得如此失态,他们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身为权贵,他们更深知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最怕的事也莫过于踢到一块自己踢不烂的铁板子。
中央这个龙章凤姿的公子,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贵不可言的气势。
显然他的来历不会简单。
“好久不见,辰王。”李景淮开口,神色淡然走上前,落座在一个空位上。
辰王被他这一声称呼吓得一激灵,屁股往后一撅,毫无形象地跌坐了下去。
四名小倌嗅到了这不寻常的氛围,无人敢上前来对辰王嘘寒问暖,他们跪地俯身,不敢言语。
楚三爷悄然往后退了几步。
王爷的手下都被安排在了隔间,只要他能够到身后的门,他就可以唤人进来——
李景淮瞧见那楚三爷的小动作,却不理会,只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对辰王沉声道:“我来,是有件事想要同辰王谈一谈。”
辰王看见李景淮,一时陷入了怔忡。
想当初他也很得先帝喜欢,并被立作过太子。
可终究是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好在他与启元帝是同母所出,念及兄弟的情分,他虽败却未被圈禁放逐,反而成了这富饶之地的闲散王爷。
只有两条禁令:不得拥私军,也不得擅入上京城。
正因如此,他对眼前这位东宫太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很久之前,那时候萧皇后尚在人世。
萧淮,李景淮。
他怎么会没想到呢!
辰王心中恨自己在这安宁之地呆得久了,脑子都愚笨了。
可是狼已经请进来了,再想让他出去,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们、先出去!”
辰王深知悔恨也无用,丧气地坐在塌上,挥袖先把他的狐朋狗友遣散出去。
四个小倌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眼见着就连楚三爷都退出了房间,心里只得干着急。
辰王拍了一下桌子,对他们发话道:“还愣着做什么,去伺候倒酒啊!”
刚刚还顺心合眼的人,这会却个个惹他心烦。
辰王一发火,四个小倌都收起了媚笑,惶惶不安。
他们分散而开,两人留在了辰王身侧,一人壮起胆子凑到了李景淮身边,还有一人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沈离枝身边。
因为她是被安置在桌席上,便视为客,而不是奴。
“我不需要伺候。”沈离枝见一名小倌正准备跪身,立即轻声道。
她话音刚落,稚奴就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他紧张地额头冒出冷汗,怯怯往辰王的方向瞄上一眼。
果见辰王沉目含怒地看来。
辰王心情好的时候那是脾气特好,但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死在他手上的小倌也不计其数。
原本今日辰王的心情不错,说不定会大加赏赐,他是好不容易求来这一次机会进来侍奉的,没想到却遇到这样的事。
搞不好命都没了。
稚奴越想越悲,正想着自己怕是没命活着和姐姐团聚了,这时候他的袖子被人一拉,那席地跪坐着的青衣‘少年’对他温声低语:
“若你觉得为难,也可以留在这儿。”
稚奴愣了愣。
楚三爷说来了一个好看的少年,他原本是不屑的,只心道是又来了一人要同分他的赏。
可一看之下,只有羞愧。
若他是那上座的贵人,只怕看见这样的绝色,其他人也再不得入眼了。
更何况‘他’待人还如此温柔,是稚奴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他心怀感激地在她身侧跪下,伸手就要给她倒酒。
“我不喝酒。”沈离枝刚摁住他的酒壶,就见那少年脸上又露出惊慌的神情。
可见这些人在这里都是惊弓之鸟,极为不易。
她又何苦为难他们?
“……能帮我倒杯茶么?”
热茶送到了她手边,沈离枝只用指尖搭在杯壁上,倾耳聆听太子与辰王的交谈。
因为错过了开头,沈离枝只听见了玉山、流民和跑马场等等。
太子此番来,确实是为了和辰王谈一笔交易。
两人你来我往,说得都是些不容易听懂的术语。
就连沈离枝都听得费脑,更别说那四个小倌。
沈离枝只听出了两人的语气,李景淮是越说越从容淡定,而辰王则像是憋着一股大气,喘得像风箱一样急促。
他忽而将双手放在桌案上,因酒色而赤红的脸开始发白,“依贤侄的意思,你要我去跟那位,抢玉山之地?”
“辰王难道不想要玉山?”李景淮让那侍奉的小倌跪远些,自己倒了杯酒,“我听闻辰王广罗能工善匠,如今那些人可还在?”
辰王流下一滴冷汗,颓然往后坐去。
那些人自然还是在的。
既然太子都查出这些,可见这事并没有他想象中瞒得深。
他想要玉山,是为了里面稀有的寒山玉矿,玉石倒不是主要的,而与那玉石相生的铁矿才是真正的目的。
铁矿一事,应该并未远扬,那个探查玉山的人也早已经被灭了口……
即便辰王一直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冷汗还是源源不断在流,很快他的后背都被浸透。
他看着李景淮脸上的神色,恨得暗暗咬牙。
与其说他是来谈合作,倒不如说,他是来分羹的!
强盗!土匪!跟他老子一个样!
辰王心里气得咆哮,面上却只能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那贤侄想要如何?”
李景淮撩起眼皮,淡声冲他道:“玉石给你,铁矿归我。”
不加思索与商量。
辰王倒抽一口气,惨白的脸又转青,他双目睁大,僵在坐塌上半响都没有回过神。
可是这事,被太子查了一个底朝天,若是再被他往外随便一宣扬。
那他这个闲散王爷也休想再当了。
好一点就是去天牢里蹲着,差一些直接人头落地!
沈离枝听见铁矿,也是一惊。
说起铁矿,她能想到冶炼铁器,而铁器又可作武器,装备军队。
所以自古以来铁矿都是被统治者所管辖,并不能私下给人开采。
辰王打玉山的主意,难不成有反心?
李景淮既然敢拿出来说,就是吃定了辰王不敢不答应。
他只能和太子合作。
辰王气呼呼想了半天,目光往后,又移到了他许久未曾注意到的那个青衣少年身上。
此番他吃了大亏,总也要拿点甜头吧?
而那个少年,肤如润玉,颜如朝霞,端的是仙姿玉貌,确比他所见过的少年都要好看。
他看着看着,手指搓着下巴,缓缓把话题引了过去,想要先讨点好处:“贤侄你带来的那位是?”
李景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离枝骤然撩起的惊目。
“她么……辰王可满意?”
沈离枝霍然僵住了,她看了眼辰王,只见辰王直勾勾看着她,双目如虎,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像是极为满意地夸道:“贤侄的眼光真是不错,这都是从哪里找出来的,我敢说鹿城上下也寻不出一个如这位少年郎一般霞姿月韵!”
李景淮笑了下,对着沈离枝抬起手。
“过来。”
沈离枝清凌凌的眸子定定看着他,唇瓣轻颤了一下,却没能吐出声音。
她的脑子瞬间被清空了,来之前不曾想过会陷入毫无破局之解的局面。
太子带她来,是当做交换品?
她能用什么法子脱身。
辰王看她居然敢不动,顿时拍桌猴急道:“怎么还不快点过来!误了你主子和本王的大事,你耽得起么?”
此话一出,沈离枝不由又看了眼李景淮。
华灯之下,他眉目清冷,琉璃凤目波澜不惊,让人看不透。
她扶案起身,看见小倌眼底流露出的同情,不禁缓缓一笑。
兴许是她从未努力抗争过什么,所以才像浮萍无依。
漂到哪里是哪里,一个大浪来了,就会倾覆在狂狼之下。
辰王见琉璃月光下,美人侧颜秀美精致,笑起来更是风神秀异,让人心魂皆动。
“快!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沈离枝垂下头,抬步上前。
行经李景淮的案边也未曾停步或者放慢,她像是鼓足一口气,带着扑向炎炎烈火的孤勇,直迎自己的结局。
李景淮将酒盏抛开,在四足矮脚黑木案几上轻磕出一声响。
“去哪里?”
沈离枝脚步一顿,犹在怀疑自己是否是幻听了,手腕忽而被人握住,往回一拉。
她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趔趄扑去,右手撑在案几上,她猝然抬起双眼。
水雾弥漫,像是从冰窖里镇过的黑葡萄,蒙上了一层雾气,泫然欲滴。
可她没有落泪。
李景淮目光下移,发现她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他凝目须臾,忽而一笑,手抬起她的下颚,拇指擦过那道小伤口。
“怕什么?”
沈离枝愣愣看着他,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一抹坚定。
“贤侄,你这是何意?”辰王紧拢起眉,身子不由往前倾,像是急不可耐。
这人带来却又不给他,莫非还想要提其他条件。
李景淮再伸臂把沈离枝捞至身侧来,扶着她的背,偏头看向辰王。
“她生得好看么?”
辰王狐疑地一点头。
李景淮勾唇低笑,“嗯,孤就是特意带来给皇叔看看的。”
第63章 遇险 “……孤,看不见了。”……
辰王瞠目结舌, 过了半天才合拢嘴,气得脸发红。
敢情太子他是带着自己貌美如玉的新欢,给他炫耀的?
“太子莫非是在戏弄本王?!”辰王吹胡子瞪眼。
“皇叔以为这件事上, 是孤求着你么?”李景淮微眯起凤眼, 剑眉一挑,一股讽意跃然而上。
若不是知道辰王这缩头乌龟一般的脾性,他又没时间在鹿城慢慢斡旋, 要不然也不必出此下策, 迷惑楚三爷,带他们进来。
辰王瞪着眼, 仿佛还在说, 你刚刚不就是求见本王的么。
那张玉质金相的脸上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傲然,李景淮拿眼瞅他, 指尖轻敲寄案,“大周有律,铁器不可私有,瞒而不报者, 处以谋逆之罪,皇叔以为呢?”
辰王原本还气鼓的脸听到这番话,顿时像泄了气的水泡, 缩了回去。
他搓着双手,小声道:“也、也不必如此。”
“既然此事有太子参与, 本王也放心了,那玉山矿本王已经着人探查过了,矿藏丰富,就表层的玉质也极为出色……”
生死面前,辰王还是怂了。
李景淮微笑在听他侃侃而谈, 只是那双琉璃凤目还沉沉浮浮一些让人看不透的神色,让人触目心寒。
辰王打了个一冷战,慢慢收拢双臂。
上玄天前些时间也来寻过他一次,正巧也是为了这玉山的事。
虽然他驻于鹿城,可消息却也灵通,早也知道太子和上玄天有恩怨。
此番太子找来,该不会就是为了和上玄天作对的?
李景淮和辰王各怀心事地对视片刻,终于落下了口头的协定。
从楚风馆出来,沈离枝望向繁闹的街头,揪紧的心脏才缓缓平复。
“殿……公子这样,不怕会惹恼辰王么?”
李景淮垂下眼,见身侧的沈离枝扬起脸看他,眼底还残留着一分不确信。
不信他真的没有把她送走的想法,还在探他的口风。
她下唇瓣上的伤口已经收拢,结出一个深红的疤痕。
再多的情绪被她压在小小的伤痕里,很快就结痂了。
他抬手想去擦那道伤,手抬到一半又落下,只看着她道:“我还不至于要用女人去交换。”
他没有仔细解释,甚至连提前说一声都不肯。
“那公子也该提前跟奴婢说一声。”沈离枝看着他,依然是温言细语。
李景淮端详她这张温和的脸,饶有趣味的勾起唇,“这么说,若我提前说了,你就信了?”
信他不会将她送人,也信他能把她安然无恙带出来?
沈离枝眨了下眼,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若公子说了,奴婢肯定信的。”
李景淮倒是有些不解,“……为什么?”
“书有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是反过来想亦是如此,尊君为信,信君不悔。”沈离枝嗓音像是玉珠落盘,带着奔涌至海不回头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