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里面的药有问题?”
医侍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他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脑袋,“师父说,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唯独那孕丹往日里虽在宫中都有流传,但是食此药容易伤身害己,会有诸多不良反应,就犹如真孕一般,大人还当弃之不用才是。”
作为一个正直的医官对这种歪门邪道的‘药’是十分唾弃的。
但是深宫重重,里面多的是诡谲阴损的手段,这才滋生了这些研习偏门的医师,专门为讨好贵人研制一下奇怪的药品。
沈离枝倒是没有想过要去吃这盒子里的药,但是有了太医院的检验过后,好歹让她更为放心了一些。
“多谢大人提醒。”沈离枝将八宝莲花盒放进了袖袋,正好和那糖盒放在了一块。
谁知道这紫磨金的盒子边缘尖锐,一掉进袖袋就撞出一声脆响,好像把糖盒给敲坏了。
她拿出来检查了一番,果然木质薄软,被敲碎的就是正面的镂空花纹。
“大人这盒子也怪精致的,弄坏了可惜。”
沈离枝才拿到手不过两日,见上面的裂缝不可逆转,心中也是惋惜,“不知道上京城有哪家糖糕铺有这种盒子的?”
医侍摇摇头,他不爱吃糖,家中也没有小妹,对这些一概没有研究关注过。
沈离枝只能先把东西收好,暂放在一边。
司芳馆里搭起了棚架,早早就在为入冬做准备。
沈离枝在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找到了养着黑脸金鱼的大瓷缸,只是缸里还植种着一株带着残叶的小株荷花。
有人见她用手要去摸那朵荷花,连忙从棚子下跑了出来,大声吆喝道:“别碰那个!”
沈离枝收回手,见一个眼生的宫婢持着扫帚上下打量着她。
“你可知道这株莲花叫小玉蝶,乃是稀有品种,若是碰坏了,徐少理定会好好罚你的。”宫婢也是好心,担心她不懂事惹了脾气不佳的徐少理,故而才急忙跑出来制止。
“小玉蝶?”沈离枝收回手指,重复了一遍,这个花名有些耳熟。
好像曾经在金荷节听常喜公公说过。
宫婢大点其头,“正是,这个品种的荷花今年才培育出两株,这曾是先皇后最喜欢的品种,太子命人移了一株在这里,你看它花期长,花朵小却形如包子,色淡而荧,一看就该知道很稀少吧!”
“确实从未见过。”沈离枝又伸头看了一眼水面。
黑脸胖头的金鱼正好一个甩尾,浮了过来,正对着她嘴巴一撅一撅。
好像还认识她这个主人一般,在兴奋摇尾。
“可是……这鱼是我的,我该怎么把它带走呢?”沈离枝左右张望,但是司芳馆周边都是盆,她又没有带适合的容器来装鱼。
“这鱼……”宫婢‘呀’了一声,这才认出她一般,慌张行了一礼,“奴婢该死,原来是沈大人。”
宫婢想起徐少理走前的嘱咐,连忙又道:“沈大人是一个人来拿这鱼?”
“我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缸。”沈离枝比划了一个手捧大小,就像是她在丰城砸烂的那个。
没想到司芳里的这口缸这么大。
她一个人是搬不走的。
宫婢想了想,又道:“赵统领正在西阁附近巡视,奴婢帮大人去问问他吧。”
不多会,赵争就带着两个护卫快步赶了回来,沈离枝和他见过礼。
赵争指挥着两个护卫扛起水缸,一道送沈离枝回去。
路旁两边的灌木开始落叶,夹道的乔木叶子也开始转黄。
秋色正在妆点着东宫。
沈离枝和赵争隔着一段距离并行,身后两个护卫小心地抬着鱼缸。
沈离枝回头看了一眼,黑脸金鱼对于长途跋涉的远行已然淡定,悠哉地在水里晃动着尾巴,丝毫没有惊慌。
沈离回头,摸了摸袖袋,“赵统领与殿下认识很久了吗?”
“是,我十四岁那年被选为太子近侍,此后就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那你知道这种糖,是在哪里买的吗?”沈离枝拿出糖盒,“其实我想找这个样式的糖盒。”
赵争拿过来,研究了一番,然后摇摇头,“不曾。”
“或许是殿下在庙会上买到的。”沈离枝有些遗憾。
“那不可能,殿下从不去庙会。”赵争再次否定,身为太子近侍,他自知掌握太子的任何出行。
太子不喜欢那种人多吵闹的地方。
“他去过。”沈离枝拿回糖盒子,“五年前,他买过这个,一模一样的,就在上京的庙会节上。”
“五年前?”赵争回想了一下,更加肯定地摇头道:“那便更不可能,那时候正是殿下与三殿下的马球赛。”
“殿下从那时候起便没有输过马球赛,上京城里更无敌手……”赵争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太子还让他出宫去通知一个小姑娘。
只是他半途给耽搁了一下,出宫却没有寻到人。
马球赛?
沈离枝瞬时就顿住了脚,脸色一变。
——殿下,玉腰糖本就是前苦后甜,苦尽甘来……殿下是不记得了吗?
——说什么傻话。
说什么傻话,这本就是‘他’说的话。
但‘他’没有说过,所以‘他’根本不能理解。
她早该意识到的。
“沈大人?”赵争见着身边的人忽然停步,奇怪地回头看她,而身后两个扛着鱼缸的侍卫摇摇晃晃,险些连人带缸摔倒。
赵争抬手,止住他们的行动。
沈离枝抬手捂住眼睛,对他低声道:“对不起,赵统领,我忽然有些不舒服……劳烦你带着他们先行一步。”
赵争皱起眉,想要伸手搀扶她,但也只敢护在一旁,“沈大人,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沈离枝放下手,眼睛没看他,只是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有些发颤,“我没事,我想在旁边休息……休息一下。”
“沈离枝呢?”
“沈大人不在院子中。”常喜面上难掩慌张,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不过,老奴已经派人去找了……
“两刻钟前,你就是这样说的。”李景淮抬起眼,“她又擅自出宫去了?”
“没有!殿下吩咐过,沈大人的出行都要经过报备,老奴这里没有收到传信,所以沈大人定然还在东宫之中。”
白杏被带过来,一进门就跪倒在地。
“殿下,沈大人说要去司芳馆取那条金鱼,午膳前就去了。”
“什么鱼?”
“就是殿下送给沈大人的那条兰寿,养在司芳馆里的那条。”白杏伏身恭恭敬敬回答太子,可又被这阵仗弄得有些忧心,下意识抬起头问道:“殿下,沈大人不见了?”
“胡说什么!快闭嘴。”常喜连忙走过来。
白杏闭紧上嘴,太子朝她凉凉看来一眼。
好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进来了,及时解救了她的失言。
赵争进殿时,抹了一把脸。
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细雨,秋雨凉如霜,让人从骨头里开始发颤。
“殿下,找到沈大人了。”他跪下禀道。
李景淮起身,手扶着桌案转了出来,问他:“在哪?”
“在蝶院。”看见李景淮就要走,赵争忽然抬头开口:“殿下,今日沈大人问了我一件奇怪的事。”
李景淮停下,回头看他。
沈离枝不是会故意使性子的人,今天故意躲着人,一定有其原因。
“说。”
赵争隐隐察觉不安,沈离枝不见兴许在先前已经有了征兆,只是那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一个糖盒的事,任谁也不会觉得那个事关重要。
他单膝跪下,舔了一下唇才道:“沈大人今日问我,殿下是否在五年前的庙会上买过一个糖……”
他的话甚至不用说完,太子就脸色发沉大步踏了出去。
“该死。”
第89章 不是 你根本不是他,对不对?……
蝶院里的工匠早早歇了工。
院子里面除了凌乱的木材、混合的泥浆就是杂草和碎石。
李景淮往里面看了一眼, 就对身后的人抬起右手,示停。
“殿下……”常喜迈着小步伐还想跟上,他手里撑着竹伞。
太子大步离开伞底, 细雨就沾湿了他的黑发, 雾气萦绕在他身上,像是冷气在弥漫。
他带着一副生人勿近的疏冷,忽然偏头, 冷声道:“滚开。”
常喜被吓得一个哆嗦, 止住脚步不敢再贸然靠近。
身边的赵争已经单膝跪地,埋下头不敢吭声。
其余人更是噤若寒蝉, 在面面相觑中窥出些蹊跷。
太子的情绪不稳定。
李景淮呵斥了一声后也惊觉自己的失控, 他抬手扶住额头,静默了片刻。
岁数渐长, 他也逐渐学会如何当好一个帝王。
不能让人摸清喜好与厌恶,高兴或难过。
甚至可以说,身为一个掌权者,他应摒弃任何过激的情绪。
安静能让他稳固心神。
小雨缠绵如丝, 在脸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李景淮缓缓睁开眼,又挥了一下手。
“你们留在外面, 无召不得入内。”
常喜不敢再冒出头给他削,连忙退了两步, 老老实实躬身听令,“是。”
其余人更是令行禁止,不敢不从。
伞也不敢递出,常喜就眼睁睁目送着太子在溟濛霡霂中一个转身,沉着脚步跨进院门。
蝶院里大多建筑都被推翻倒地, 新立起来的几根柱子就孤零零地立在天地之中,被雨浇了个透湿。
李景淮踱步走上台阶,往四周张望。
光秃秃的院子没有多少地方能藏得住人。
更何况沈离枝原本也没打算躲着,只是没有人会想到她会待在狼藉一片的蝶院里,一呆就是这么久。
她从墙角的木堆上站了起来,在乱飞的细雨中迎着太子缓缓而来。
那张小脸被冰凉雨丝冻得没有了血色,更凸显出那双眼睛黑得惊人。
像是浓墨点画,在烟雨当中冷凌凌地晕开。
李景淮没有出声,目不转睛盯着她,就像凝望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她翩跹而来,却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疏离。
李景淮不敢妄动,就好像一动,这只蝴蝶就会被惊飞,然后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
他握紧手,手心潮湿,是渗出来的薄汗。
也是他这一路来无处安放的不安。
沈离枝走到台阶下,慢慢扬起头,牵起唇角对他微笑,一如最初所见的那番模样。
温顺柔和,毕恭毕敬,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但却让人无端觉得很难受。
“殿下。”
湿漉的长睫和眉毛上都沾着水珠,她抬起眼睫都像是费了一番力气。
玉润透彻的肌肤此刻都透着无比脆弱的苍白,像是一张薄可透光的纸,映出她藏在笑容下的仓惶和悲戚。
“沈离枝……”李景淮凤眼微阖,因这俯看视角,轻易就能将那张复杂的笑脸收入了眼底。
他站在高台上,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
可他语塞了,除了硬邦邦的那三个字,再张口,却找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
为什么看见依然在东宫,还在他眼皮底下,甚至是会朝他走来,对他笑的人。
心里那空虚的黑洞还不能被堵上,反而越扩越大。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移开。
他思忖着,纠结着。
若把现在这个局面当作一场战役,他无疑已经腹背受敌、攒锋聚镝。
他感觉到了危机,迫在眉睫。
沈离枝笑了一下,左眼底下的泪痣也随着她盈起的脸颊微晃。
“殿下,吃糖吗?”
她手指间捏着一颗琥珀色的糖,扇形的糖翼已经有些融化得透明,也不知道她拿在手里多久了。
她举高手,伸到他面前,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异样,是温婉柔顺,是轻音慢语,没有半分疾言厉色。
李景淮看着她露在自己眼前的一截手腕,羊脂一样的肌肤上还有他昨夜肆.虐的红痕。
他没有管那颗该死的糖,手指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涩然道:“你手这么凉,下雨了,也不知道避雨吗?”
他避而不答,沈离枝却自问自答。
“殿下不喜欢吃苦,当然不会吃。”
她手指骤然松开,那颗黏糊糊的糖就掉了下去,从李景淮的手背上擦过,留下一道不容忽视的感觉。
让他心里发毛、发黏。
就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滋生,而他张皇失措,毫无头绪。
他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种异样在心口弥漫。
半响他才抿了下唇,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跟我回去。”
沈离枝微一歪头,隔着纷飞的细雨打量他的神情。
若说先前只是六分的猜疑,在李景淮如今的反应中已然变成了十分。
她缓慢地问出声,“殿下为何要骗我?”
“……我们回去再说。”李景淮咽了一下,嗓音发涩发闷,就好像是快要腐朽的齿轮,找不到转动的方向。
沈离枝没有动。
李景淮的手往上,包裹住她的微颤的指尖,他声音很轻,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你着凉了,跟我回去。”
沈离枝置若罔闻,但却有了反应,她的手腕开始用力后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