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那可笑的力气一点一点,想从他的桎梏中抽回自己的手指。
李景淮手很用力握着,沈离枝不管不顾地挣扎,如此之下,势必会弄伤手指。
她弹琴弹得那么好,一定不会想弄伤自己的手指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架势来抵抗他?
李景淮茫然地慢慢卸下力,任凭那纤细柔软的手指一根根逃出他的圈禁。
从食指到中指,再到无名指。
“殿下一直在骗我,是不是?”最后一根指尖离开的时候,眼泪疯涌而出,沈离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根本不是他,对不对?”
他自知道总有天会被戳穿,但是他没有想过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李景淮的心彻底塌了一块,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沈离枝。
心如刀割。
曾几何时他觉得沈离枝这张脸很适合哭,翠眉杏目,楚楚动人。
但是真的看到时,才知道这种美他无法消受。
他根本不舍的让她这样大哭。
沈离枝哭得眼睛通红,唇瓣轻颤,像是肝肠俱断,无法接受,可她的唇角还是微微扬起,即便嗓音发颤也还在极力保持平缓。
就是指责,她也不会对人歇斯底里地辱骂。
旁人的爆发是崩天裂地,她的却是不断往里崩陷的沙丘,只将自己掩埋。
她的眼泪比雨急,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像不要钱一样争相恐后地涌出。
一粒粒掉了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瞬间就四分五裂。
李景淮慌了。
是不是那个人,当真这么重要吗?
她肯委身、会屈服就只因为将他当作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竟然比不上那个人……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焦虑地想要找寻突破口,解开这场僵局。
是该命令她、责怪她,还是继续骗她、哄她。
快啊,她哭得那样伤心,总要做点什么反应。
事实上他就愣愣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思考。
他和雨中的屋柱区别唯在他还能呼吸罢了。
他没能反驳。
沈离枝默默流着泪,半晌才轻轻呵出口气,她用力掐住自己冰冷的指尖,以疼痛扼住自己失控了的泪阀。
眨了几下眼,用眼睫上挥去水雾,沈离枝转过视线,看向他身后。
原本旧屋已经被夷平,像是一些尽可掩埋的往事,不足挂齿。
她虽然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可是嗓子却也憋得嘶哑了些,“杨嬷嬷说殿下向来恪守己心,因而可以做到不惧、不畏、不忧、不虑,殿下不喜欢意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情绪。”
李景淮像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但又无力制止。
“殿下克制了对蝴蝶的恐惧。”她伸出手指,指着他身后空荡荡的屋础。
又收回手,指着自己的心,抬起泪眼,轻声问他:“如今,是想从奴婢身上学会克制爱人吗?”
看着那点在心口的手指,李景淮喉结滚动了一下。
“……是。”
雨越下越大了,好像一片雨帘,垂在两人的视线之间,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露出了什么表情。
一得到回答,沈离枝飞快朝他曲膝一礼,转身就走。
甚至没有听见他说出的‘但是’。
可是他当真吐出了那两个字吗?
李景淮自己都不确定,又或者自己都不相信。
最初的最初,他不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态,才纵容沈离枝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但是——
这一次他能动了,脚步紧跟着沈离枝的身后。
一步步踩在她留下的脚印上,追了上去。
常喜和赵争等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可这诡异地氛围让他们机灵地选择闭口不问,只管跟着。
若是有人路过看见这一连串走在雨中,连伞都不打的队伍,定然会觉得奇怪。
但是最奇怪的还莫过于太子居然走在一名女官的身后。
沈离枝一股脑地向前走。
李景淮就跟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刚好隔着两三步。
她走快,他也走快。
她放慢,他也放慢。
雨越下越大,打在人头顶也微微有些生疼,李景淮脱下外衫快走几步罩在沈离枝头上。
沈离枝也没有拿手拉着,虚挂在头顶的衣服很快就随着她的走动被风雨吹了下来。
太子的衣服就这样落进水洼里,像是什么垃圾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
李景淮停步,看着地上的外衫须臾,弯腰捡起,提在手上又快步跟了上去。
要是这条路再短点,最好前面就是尽头。
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停下离开的脚步?
第90章 发烧 你究竟要孤怎么办?
白杏端了一碗姜汤回来, 两层瓷碗罩着,打开时还冒着热气。
虽还只是初秋,但是秋雨的寒凉不容小觑。
她从外边甫一进到内室就先打了个哆嗦, 手里的姜汤都险些泼了。
“大人?”她换了一只手端着, 把烫得发红的手指揉在耳垂上降温,小步绕过屏风。
交椅上失魂落魄的少女这才像是听见了她的动静,转过脸缓缓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唇瓣被冻得发白, 但眉眼却又润得漆黑, 鲜明的对比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有种病态的异状。
白杏欲言又止,只端着碗站在她身前, 隔着一小块圆毯子看着她发丝一直在垂落水珠。
虽然早换去了湿衣, 但是沈离枝整个人还仿佛像被水汽包围着,尤其那一双盈着水光的眼睛, 很难不让人猜想,是不是在刚才,她还在独自垂着泪。
每个人都会有情绪。
会高兴、会难过,会大笑、会哭泣。
但是白杏是真的没有见过沈离枝有过大起大落的情绪, 更不曾见过她有难过流泪的时候。
所以要是换做是旁人坐在那儿哭,白杏兴许还会大咧咧上前拍拍肩膀安慰道:有什么事值得好哭的,掉眼泪多没意思呀!
但是她不敢这样去安慰沈大人。
因为从不哭的人, 定然是有了非哭不可的理由才会落泪的吧。
白杏面对这样的沈大人,手足无措, 不敢轻举妄动。
沈离枝吸了一下微堵的鼻子,朝着她扬手,柔声道:“给我吧。”
白杏怕沈离枝不知道,专门提道:“这碗姜汤是太子让人送来的……”
这两人刚刚吵了架,兴许沈大人不会愿意接受太子的示诚。
“我知道。”沈离枝没有收回手, 目光平静地望着她手里的那碗姜汤。
那只是一碗姜汤。
即便是太子亲手煮的,此刻回过神、冷静下来的她也不会再任性推拒。
她的身子没有那么强悍,可以为所欲为地挥霍,而这一路淋着雨回来,身体肯定受了寒气。
如今之计,唯有及时止损,早早弥补。
白杏有些惊讶地双手奉上姜汤,又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生太子殿下的气了吗?”
沈离枝没有回应,她两手交抱着碗放在膝头,宛若正垂目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
白杏悄悄抬起手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
既是生气,哪有这么轻松就揭过去的道理。
虽然她承认刚刚看见太子默默跟在沈大人身后,在雨中缓步而来的那一幕确实有点落寞可怜。
可沈大人的温柔体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太子殿下若不是做了极其出格的事,也不可能惹得沈大人生气。
更何况沈离枝也是一身湿漉,满脸的脆弱,就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鬼魂野鬼,那才真的让人心疼坏了。
白杏心酸地又想落泪,这得被欺负成什么样会让沈大人露出那样伤怀难过的神情。
“大人下次可不要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万一着凉,染了风寒,得不偿失呀。”
白杏拿起一边的白娟把沈离枝垂在肩头、后背的湿发都包起来,慢慢擦拭。
沈离枝用姜汤暖着指尖,辛辣的气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刺激得她的眼睛又有水汽涌出,她用力眨了几下眼。
“对不起,让你受怕了。”
“大人为何要跟奴婢道歉?”白杏微微歪头打量她,放低了声音:“奴婢没有受怕,只是担心大人。”
沈离枝对她弯了一下眼,真心实意地感慨:“还是白杏待我最好。”
白杏面上一红,她也没有好到担‘最好’这个词。
沈离枝喝完姜汤,白杏也把她的湿发擦得差不多,她收好碗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回头脸色又纠结上了。
沈离枝宛若不查,对她弯唇浅笑,叮嘱道:“外面雨大,你出门记得再披一件衣裳。”
白杏险些脱口而出,其实太子殿下也……还在外头。
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毕竟常喜公公说,太子没有吩咐的事儿不要擅自作主。
她真想知道这两位主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闹成这般,太子一个从不委屈自己的人竟也甘愿安安静静地等在雨中。
白杏抱着碗才退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大人,那明日的差事需不需要奴婢去跟常喜公公告声假?”
沈离枝每天早晨照例是要去三重殿的,虽然她升为了少典,可是当初那件差事并没有交出去。
虽然她大可找杨左侍或孟右侍重新按排这份差事。
但想到那本册子……她也交不出去。
沈离枝抿了一下唇,也不愿意再想这些忧心事,“……明日再说吧。”
但没等到翌日的纠结,沈离枝半夜还是发起了烧。
白杏向来不用在她屋中伺候,所以夜间她都是一个人睡的。
沈离枝被自己滚烫的额头热醒。
她口舌俱干,每一口呼吸吐出的都是热气。
这样的高烧来势汹汹,她不可能躺在床上置之不理。
“……白杏。”
白杏的屋子虽然离得不远,但是无论如何她这微弱的声音都不可能穿过两扇门,传到她耳中。
沈离枝只能自己挣扎从床上爬起来,她要去隔壁叫白杏起来,帮她请个太医。
可一掀开被子,她就先打了一个冷颤。
明明身上烫得发疼,但是她还是极度地畏冷。
不得已她只能重新把身子裹进被子里,拖着被子摸黑下了床。
蜡烛已经烧光了,夜色不明,室内昏暗一片。
好在屋子她很熟悉,即便看不清路她也能找到一条安全的路线,往门口挪去。
呼——
可最大的问题是高烧让她手脚发软,她才从床边走出了几步就喘着大气扶着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外面磅礴的雨声让她如蚊呐的声音更难被人听见。
她在椅子上抱起双膝,瑟瑟发抖,想等到力气恢复一点再继续。
可是力气是一分一分地从她这具身体抽离,半点也没能攒下来。
再拖下去,她只怕会先烧晕厥过去。
“白杏……白杏……”
她仅仅是在无意识地喊,压根没想到会得到回应。
可在她第二声落下时,在屋子里却响起回应。
“你叫她做什么?”
在她浑浑噩噩的意识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
竟然是太子的嗓音。
沈离枝一愣,又有些不敢置信。
她慢慢扭过头,在昏暗的角落里看见一道身影。
他坐在角落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有一道漆黑的剪影,隐藏在昏暗的夜色中。
如果他不出声,根本不会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是,他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坐着干什么?
沈离枝不回答,他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你找她?”
“我找她……”沈离枝低声重复。
“好。”李景淮答了一声,也不问缘由,就起身出了门。
不过片刻,白杏就慌慌张张地端着烛台跑了进来。
沈离枝没看她身后跟回来的男人,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握住白杏的手。
白杏被她的手心温度吓着了,马上就叫了出来,“天哪,好烫,沈大人你发烧了……”
她才喊了一声,身子就被人扯到了一边去。
沈离枝的手还在被子外,悬在半空,就被另一只手急忙包裹起来。
太子的手心有点凉,越发衬得她的体温烫得惊人。
“沈离枝!”
她都烧成这样,也不愿意跟他说一声,反而要他去叫旁人。
沈离枝没力气抽回手,她垂下眼睫,微微喘着气,一副虚弱地随时会失去意识的模样。
李景淮只能自己把气憋了回去,扭头对白杏道,“速去,让常喜叫太医过来。”
白杏留下烛台,立马跑了出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四周又陷入一片死寂。
雨声仿佛都被隔离在了外面,他们之间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沈离枝舔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唇,“……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李景淮松开手,起身站在她面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欢而散后,他坐立不安,当得知沈离枝用完晚膳、沐浴过后又在床上看了两刻钟的书就安寝入睡了。
他难以置信。
所以他是跑过来一看究竟的。
“所以,你病了就情愿叫你的婢女也不愿意跟孤说?”
沈离枝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要纠结这个问题。
她把脑袋搁在膝上,垂着眼睛,视线刚好落在太子垂下的袍角,上面有雨水沾湿的痕迹。
“即便先告诉殿下,殿下也会让白杏去叫人,所以不是一样吗?”
听着她平静如初的嗓音认真地回答,就好像他们的争执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