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在旷野回荡,与风缠绕。
笑够了。
他才温声抗议道:“阮姑娘不能委婉一些吗?”
对于这个问题,阮觅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给出答案。“不能。”
问话的人噎了一下,笑意更浓了,弥漫在眼角眉梢。
“不过正是这般,才是阮姑娘。”
“是吗?”阮觅不置可否。
“是的。”魏驿蔺脸上笑意轻松,“大概便是因为有阮姑娘这般温柔的人,我才会犹豫不决,摇摆不定。次次离开了,过一会儿又回来。”
阮觅一顿,并没有反应。
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十指轻颤着,微微蜷缩起来。
这些异样被阮觅隐藏得很好,魏驿蔺并未发现不对,他仍旧温和看着阮觅。
像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会有阴晴之分。
即使在阴雨连绵之际烦躁得想要放弃,可以一想到阴雨之后的晴空,便也觉得能够再坚持一些时候。
相较于这世间的黑暗与丑陋,美好的东西总是更让人新生期望,并以此做为自己继续下去的支点。
魏驿蔺眼中的阮觅,脸上向来都是淡然坚定的神情。她有着坚定的目标,极少迷茫。
就算困难出现在她面前,也是初心不改,一个个跨过去。
这样一个人……
心间有些涨,像是又有什么东西挤了进去。
魏驿蔺站起身,笑着问:“阮姑娘现在愿意走了吗?”
离开太久,也是时候回去了。
阮觅借着魏驿蔺伸过来的手站起身来。
于是两人一齐往前走。
从不远处葛琳草原吹过来的风,带着仲冬的寒气和北地独有的气息。
一吹过来,便仿佛被大型马匹舔了一口,一身狼狈,发丝皆乱,身上还带着数不清楚的牲畜气味。
阮觅走在魏驿蔺身边,脸色平静同他说着什么,手却还在颤抖着,再一点点收紧。
……
殷如意早上的时候便骑着马离开了沽源。
此处是三个国家的交界处,处理事情必须慎重。于是众人商量后,一致认为此事必须上报给顺元帝,至于顺元帝到底清不清楚这件事,阮觅不愿意多做猜想。
不过阮觅在想救下这些女子的同时,还没有完全放弃顺元帝说的“完成沽源村人的愿望”这个任务。
她同众人揣摩许久,终于咂摸出一点味道。
沽源村人的愿望……
可谁才是沽源村人?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能被称为沽源人?
为了解惑,他们决定夜探祠堂。
……
时间回到前一日。
苍国人引开守山人上了山丘后,自然看到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坟墓。
因着是白天,他们受到的震撼更大。看到的一瞬间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出于各种原因,记下一些线索后苍国人慌忙下了山。只见原先去引开守山人的那个同伴竟然拎着人正在山脚下等着他们,一脸阴沉。
那位苍国女子说出了自己得知的事情,并提议救下村中的女子。
队伍中好几个人神色沉重地点头,只是那个原本身份是使者的额尔强烈反对。
他认为应该以比试为重,期间不能出任何岔子。还将他们训斥了一番,尤其是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女子,被训斥得眉头紧皱。
做为队伍中身分最高的人,格桑显然犹豫不定。可最后还是被使者额尔说服,觉得不应该节外生枝。
自此,苍国的这支队伍渐渐产生嫌隙。对于这个被打晕的守山人如何处置,也一直没个结果。
就在他们内部你推我扯的时候,沽源村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守山人失踪。
询问了最近的接触山丘的人,花了半天功夫,沽源村人终于查出了带走守山人的是谁。
这个时候已经是守山人失踪的第二日,格桑尚未警惕起来,还在劝说着队友以大局为重,并不知危机悄悄逼近。
夜晚,阮觅正打算去祠堂翻族谱。
打听到的消息里说,沽源村内有两个祠堂,一新一旧。
阮觅便和陈章京江连年两人去了旧祠堂。
祠堂没有把守,趁着夜色推门进去后,阮觅被里面的灰尘呛得差点咳出声来,连忙捂住嘴压住了喉咙间的痒意。
见状,陈章京连忙将门阖上。
“还好?”他声音压低,漆黑中显得很是沉稳。
阮觅摇摇头,之后才发现他看不到,便轻声道:“没事。”
存的火折子已经不多了,阮觅手中的是最后一根。她平复呼吸后点燃火折子,细细看着祠堂内的样子。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最后他们在柱子后找到了一个箱子。箱子破破烂烂的,被随意扔在这儿。也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搁置在这儿的,位置都歪歪扭扭。
只是查看的时候,发现箱子上了锁。
阮觅神色不动,轻描淡写地将锁同锁扣一齐拔了下来,箱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看到这一幕的陈章京沉默了,江连年则是双眼微瞪,里面尽是崇拜。
族谱果然就在箱子里,或许是运气好,这样随意扔在这儿都没有被虫蛀食,干干净净,字迹清晰。
外面写着几个大字。
沽源族谱。
不是什么李氏族谱,王氏族谱,而是用一个村落命名的沽源族谱。
可见最初关系之密切。
阮觅直接翻到族谱的最后一页,看到了最后面的那个名字。
高延宗。
“高延宗?”江连年嘀咕一声,“这不是……”
是给他们线索的那个老者,也就是这整个沽源村唯一知道他们是来比试的人。
三人脸上都闪过惊讶。
沽源族谱在高延宗后面就没有记载了,如果不是记载这本族谱的人出了事无法记载,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整个沽源村内,出了年迈的高延宗,其余的,都不是沽源人。
鸠占鹊巢,或是衰败的旧者逐渐被新者取代。
就像这处无人打理的旧祠堂,与那边崭新光亮的新祠堂一对比,更显得凄凉。
看到这里,他们今日晚上出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完成沽源村人的愿望,便是完成高延宗的愿望。只希望他没有参与进这些事情里。
走的时候,阮觅想了想,没有把族谱放回去,而是打算带着族谱离开。
只是他们刚转身,外面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似有人声传来。
“去这边看看,千万别让他们逃走!”
依靠脚步声判断,接近祠堂的人估计不会少于四十之数。
从听到这个声音到他们一脚踢开祠堂门,不过是过了仅仅几息,完全没有给阮觅三人躲藏起来的时间。
这和以前电视剧里讲的完全不一样。
阮觅刚刚往后退了几步,那些人就冲了进来。
“没想到啊,这里还会有漏网之鱼。”
尤其是看到阮觅时,他们眼中闪过贪婪之色。
“快点,把这两个人杀了,女的带回去还能留给你侄子。”
说着还大笑一声,没有丝毫顾忌,当着阮觅的面便决定了她的去留。同时,他们看着陈章京与江连年的眼神就像是看死人一般。
“去吧,别花了那女的脸就行。”
话音一落,那些人就拿着刀砍过来,三人连连避让。
手里没有趁手的东西自然吃亏,陈章京一脚踢飞一个,顺手便将他的刀拿了过来,递到阮觅手上。
“护着自己。”他声音冷沉,显然是这些沽源村人方才说的话惹怒了他。
不过尽管是这样生气的时候,陈章京也没有伤他们性命,招招留手,处处避让。
这些人都该死,可不该是死在他手中。
江连年也是一样,他天生心善,不喜杀生。能把人打晕就绝不杀人。
祠堂内地形狭小,七八个人同时招呼过来的时候,并不能像是话本中说的那样一刀就把他们逼退。尤其是陈章京手下留情的情况下,不一会儿,他身上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血流了一身。
他刚改变刀刃的痕迹,避开了对方的脖子留了他一命。可那人却仗着陈章京手下留情,丝毫没有停手。在陈章京改变刀势堪堪稳住身形后竟然恩将仇报,直接挥刀砍去,刀刃直直对着陈章京的头部。
阮觅神色冰冷,来不及思考太多,举着刀狠狠一劈。
温热的鲜血溅出来,溅在阮觅脸上。
刚才还气势汹汹想要杀死陈章京的人,瞪着眼,慢慢倒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一条深陷进去的刀痕从他脖颈处一直划到胸膛。
陈章京脸上同样被喷了一脸的血,他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阮觅会这么做。
不过片刻后,他还是抽空朝阮觅地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他好像想说别的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死了一个人,只是让那些沽源村人稍微静了静。几息的功夫后,他们叫嚣得更加厉害。
由于阮觅开了头,陈章京便不再收敛了。这些人不会因为你的善意便被唤起良知,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披着人皮的畜生,毫无悔改之意。
刚才动了刀见了血的阮觅自然成为众人攻击的对象。
这种一愣神就很有可能性命不保的情况下,阮觅没有再想方才陈章京欲言又止想要说的是什么。她抿了抿嘴角,紧紧握着手中长刀。
只是刀剑与喷洒的鲜血间,她忽然与江连年的眼神对上,他立马移开,避之不及一般。
阮觅微微怔了下,猛地想起那一刀砍下去时,江连年诧异又陌生的眼神,好似第一次认识她。
战斗中晃神迎来的结果就是大腿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头发也被削去一半。
阮觅立马反应过来。她死死咬住唇,将浑身的重量放在另一条腿上,随后立马举刀反击。
破败的祠堂内不再是灰尘,而变成了暗红的鲜血。
最后一个人终于倒在地上。
阮觅也支撑不住了,手里的刀哐当一声落地,整个人靠着柱子软软瘫倒下去。
她闭上眼艰难喘息,可冲进鼻子的都是浓郁血腥味。当即屏住呼吸。
陈章京方才尽量护着阮觅,再加上一开始时的留手,身上被砍了很多伤口。这会儿他同样靠坐在墙边,连呼吸都微弱了。
大腿处的伤口,再加上战后疲软的身体,这一切都让阮觅没办法再站起来。她只能伸手想扯扯江连年的衣服,让他去看看陈章京的情况。
只是没想到阮觅的手刚伸过去,江连年就躲开了。
如同躲避什么沾染了毒液的蛇类。
再次怔愣片刻,不过她很快就跟没事人似的收回了手,平静道:“麻烦你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阮觅低垂着头,江连年也看不清她的神色,便只能尴尬地扭过头连忙跑去陈章京身边。
此时,他们都没有发现门外还藏着一个人。他狠狠看着阮觅,脸上突然露出疯狂的笑,不一会儿就离开了。
江连年查看了陈章京的伤势,说话时依旧没有和阮觅对视。
“陈兄情况不太好,尤其是肩膀和后背的伤,几乎见骨,应该立马就医。”说到这儿,他想到什么似的想回头看阮觅,却硬生生止住了。
只问:“阮姑娘可能自己走动?”
有时候疼到极致,反而会失去对疼痛的感知。
阮觅径直站起来,摇晃一下,不过立马扶住了身边的柱子。
“可以,你不用管我。东边是医馆,若是里面有人,便先把人制住,让他给陈章京看伤。若是没有人,你……”
她声音很冷,仿佛完全没有了情感,动辄便是说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逼着让治伤这样的狠话。
最后的那点犹疑,江连年在短暂的沉默后接上。
“我也懂得一些包扎手法,幼时学过些许。”
“那好,走罢。”
可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声声沉闷,间或几声盔甲刀剑相触的戈戎之声。
接着,又是几声凄厉的惨叫,尚未到尾音处便戛然而止。
阮觅脸上仅剩的血色图的一下尽数褪去,她矮下身,靠着窗往外看。
一支军队正在快速靠近!
黑甲,青刀。
这是齐国军队。
他们高高举着火把,将这一片天地都照亮了。
每经过一户人家,这支军队便有人走进去翻找,直到从中找出人,提出来一刀毙命。最后将尸体扔进屋内,一把火点燃。
所过之处,熊熊大火。
阮觅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连空气都骤然稀薄了不少,让人呼吸不上来。
怎么会是齐国军?齐国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在做什么?
数不清的疑问压着阮觅,让她指尖发冷,动弹不得。
齐国与大雍关系向来不错,能称得上一声盟友。若是在异国他乡遇到困难,向齐国军求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此刻,阮觅浑身如坠冰窟,她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发出警告。
若是被发现,只有一个“死”字。
手指死死攥着窗户边缘,指甲因为太过用力已经翻裂开来,但阮觅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有脱力的原因,也有心悸的原因。
“……走,现在就走。”
或许能趁着夜色……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瞬间,祠堂突然被火舌席卷。
漆黑夜色中的火楼,霎时间吸引了齐国军的注意力。他们盯着这边,快速赶过来。
打破了阮觅最后的希望。
无力感侵袭四肢百骸。
身后却传来轻轻的叹息声,江连年小心地把陈章京放在没有被火舌波及的地方。他还是没有看阮觅,只是道:“我去把他们引开,阮姑娘你带着陈兄快些离开。”
现在出去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但面前这个人就是这样没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