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觅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多事情。
一开始是在这个世界生活十四年的种种片段。
接着又是她刻意接近殷如意,柳十令他们的画面。
最后是初见时江连年那张笑得没有一丝阴霾的脸,与不久前他看着自己时那惊讶的表情。
昨日与魏驿蔺的谈话时,他说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大概便是因为有阮姑娘这般温柔的人,我才会犹豫不决,摇摆不定。次次离开了,过一会儿又回来。”
把自己当成希望,真是可笑……
阮觅站起身,提着刀,径直越过江连年,同时又虚虚挥了一刀,将江连年逼得不得不后退。
她起身太过突兀,动作也出乎江连年意料。
当发现她想做什么的时候,江连年脸上头一次没有了笑。
“阮姑娘……”伸手想去拉她。
“带陈章京出去,我的伤你也看出来了,带着人跑不了多远。你出去送死,我也只能和他在这里等死。”
少女的刀锋在淌血,没有回头,声音冷淡。
一步一步往外走,在江连年即将摸到她衣角的那一刻,彻底跨过门槛,暴露在了齐国军视野之中。
染血的衣袖与指尖擦过,江连年心中一滞。
陈章京无法动弹,可他看得清楚。
那少女越过火海,用稚嫩的肩膀承担了一切。娇气的姑娘家,却不会喊疼,也不会流泪。就连生命这种东西,似乎也愿意奉献出来。
他咬紧牙想要阻止这一切,喉咙猛的涌上一片腥甜,彻底失去意识。
阮觅站在祠堂门口,终于清楚了此处着火的原因。
一个神色癫狂的疯子手中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提着一桶桐油,就算看到阮觅出来了,也没有停下往前面泼桐油的动作。
他一边大笑着,“怎么只有你……”
阮觅没有允许他将后面的话说出来,熟练地挥刀,又是一阵腥臭的血味在空气中散开。
她仿佛没有感情,杀了人也不知惧怕,随后冷冷地看着不断靠近的齐国军,转身就跑。
……
江连年总是梦到那一天。
狭窄的祠堂里,少女肤色莹白,淡漠地了结了一个人的生命。
那细密的血珠喷洒在她秀气的眉,略显苍白的唇上。
尤其是她回头看过来时,冷淡,平静。
江连年好像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人。
与以往,相似,却又不相似。
那一眼让江连年恍惚觉得,自己此时好像正被她掐着脖子,真实到能感觉到她指尖微凉的触感。
她正将自己压在身下,居高临下看着。
如同掌控着天下人性命的暴戾神祇,致命,不可捉摸。
江连年喉结动了动,若是可以,他想细细舔过那秀气眉毛上的血珠。接着一路往下,将那白雪一般的冰冷脸庞上的殷红也舔舐干净。
或者她会因此不满地挑挑眉头,那秀气的眉瞬间变得冷冽。
而自己也会被抽打,被鞭笞。那双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大概会骤然缩紧。
窒息与快感瞬间涌上来。
发觉自己身体的异状后,江连年连忙避开她的眼神,再也不肯同他对视。
癖好这种东西向来没有规律可循,他也偶尔会烦恼自己为何会这样,可都是想想就抛之脑后了。毕竟江连年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包容的,对自己也不例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应该自卑的事情。
不过这个特殊的癖好,他也没放纵过就是了。
在那个夜晚之前,江连年都是这样想的。
他从梦中醒来,俊俏的,正气凛然的脸闪过痛苦。
此时已经是阮觅失踪的第四天。
在齐国军追着阮觅离开后,江连年沉默地扶起陈章京,消失在黑夜中。
天际第一缕晨辉落下时,殷如意带着顺元帝拨下的军队匆匆赶回来,见到的却是尸山血海的沽源村。
他找到了陈章京,找到了段意英,却一直没有找到想见的那个人。
本是一脸高傲的人,脸上尽是惶恐,颤着声。
“……人呢?”
没人能回答他。
……
江连年在后悔,如果他能再快一些,拉住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或者他不该一直避着她,以至于最后都无法看清楚她的神情。那时候的她,是不是正颤抖着,用平静掩盖自己的害怕?
陈章京伤未好,他看着窗外出神,也在想那道站在火海中的身影。
瘦瘦小小的一个,怎么能有这般大的勇气?
他应该再狠戾一些,再干脆一些,不然哪里会让一个小姑娘弄脏手,染上鲜血?
那时候陈章京想说的有很多。
有道歉的话,也想问问她害不害怕,有没有伤到哪里……
但终究是,没有机会问出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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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一同失踪不见的还有崔颜。
那日晚,柳十令与段意英曹雪冉三人待在住处附近观察情况,看看是否有人趁夜摸过来搞事情。
而魏驿蔺与崔颜白颂三人则是去了新祠堂。
那些沽源村人举着火把,踢开门找人的时候。段意英三人因为站在屋外隐蔽处并没有被发现。
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猜出来肯定发生什么事了。于是段意英带着二人打算前往祠堂,将这件事告诉其余人。
只是还没走过去,就遇到了齐国军,他们被困在一处,往前走不行,往后退又没办法退,只能待在原地。
新祠堂的魏驿蔺三人遇上了同样的事情,那些沽源村人和齐国军兵分几路,人数众多。崔颜在混乱中和另外两人走散,直到第二日都没有回来。
齐国军打着大义的名号,单方面撕毁了当初与苍国大雍定下的盟约。
他们倒是极会表现,一路走过来,一开始时见到男子便杀,见到女子便正义凛然地说自己是专门过来救她们脱离苦海的。
那些女子中有一些是早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看着身边的尸体和点燃的房子后整个人失了魂一般直接晕了过去。只有少数一部分人神色激动热泪盈眶。
前面的时候做足了嫉恶如仇的模样,什么也不问,一刀一个沽源村的男子。到了后面,该得的人心已经得了,齐国军便只将人扣押起来,不再杀人。
只是这些齐国军好似还有别的目标,每找到一个人,都会细细打量他们的面容,好像在找什么人。
而且按照他们此回进入沽源的借口,理当是不会向女子动手的。
可阮觅从祠堂中走出去的时候,齐国军猛地发现了猎物一般,蜂拥而上。
似乎他们的某个任务,就是袭杀阮觅。
或者更精确一点说,这些齐国军有个任务,那便是出去大雍人。
因为除阮觅外,大雍的其余九个人都遭到了攻击,苍国人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这其中要是说没有猫腻,傻子都不会信。
殷如意回鳞京向顺元帝禀告沽源村中被囚.禁的女子一事,顺元帝竟然什么都没有问,连犹豫都不曾,直接允了。
似乎,早就在等这一刻。
连阮觅准备的后手都没有用出来。
最后,在顺元帝指名一同前去的大臣的陪同下,殷如意拿着兵符在沽源外大雍驻军处调了兵,连忙赶回沽源村。
沽源位于三国军队驻扎地的中心,从那儿调兵最为方便。
那支齐国军也是从驻扎地过来的,清晨时两方军队对上面。
大雍这边专门派遣过来的官员嘴皮子利索,指着齐国军的将领痛骂了数个时辰,唾沫横飞。
“你们这难道是想挑起三国事端?莫要同老夫说什么匡扶正义,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瞧瞧,我们大雍的人早就在沽源探查此事了!如今你们闯进来搅局,难道是同那些贼人是一伙的?”
“要是你真的匡扶正义就算了。可你们看看,你们这做的叫什么事?烧杀抢掠,残害忠良!”官员一边说一边指着魏驿蔺等人道,“他们可都是我大雍未来的顶梁柱啊!平日里陛下都好好护着,连责罚都不曾有。怎的一遇上你们齐国人,就要被打被杀?”
“我们郡主在国内受人爱戴,百姓尽知其名。陛下也将郡主视为至亲血肉,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如今却因为你们齐国人生死不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们,难道是想与我大雍开战不成?”
这个大臣几句话就将阮觅的地位抬得极高。为了将这件事闹大,他还用郡主来称呼阮觅。用着悲痛欲绝的神情,想给齐国扣上谋害皇亲国戚的帽子。
就像是事前演练过无数遍一般。
齐国人自然不愿意承认这个罪名,两边便开始扯皮。
白颂站在一旁,讥讽地看着他们。
娟秀的眸子里阴鸷狠戾。
除他之外,其余人,没有一个人脸上是有笑的。
魏驿蔺靠在门边,低垂着眸子。耳边是那些夸张的说辞与极力撇清干系的推脱话语。
他再一次看到了这人世间的丑恶,贪婪与欲望。
可是这一回,魏驿蔺不像从前那般失望。
或许是他已经明白,只有当你手中掌握着东西的时候,才能将一切无法入眼的东西清除干净。
退让回避,从来都不是个好办法。
只有一直往前走,一步步登上掌握着权利的位置,遗憾才会越来越少。
并不仅仅是他一人心中萌发了这样的念头。
阴影处,柳十令有些喘不过气来,嘴唇发白,紧紧闭着眼,好似这样就能缓解稍许疼痛。
他总是在看着她远去,无法捉摸,不可触碰。
曾经以为只要离得远了,便自然而然地可以不在意。他自卑懦弱得,简直可笑。
神色在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明,魏驿蔺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里,有水色闪过,而后又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似的,从里面生长出来了某种令人连连后退的东西。
像是荆棘,像是冰刃。
既然站在原地留不住,那就追上去。
……
平日里,殷如意是脾气最为火爆的人。但从听到消息到现在,他除了最开始时抓着江连年满脸狰狞,后面神色一直都很沉静。
沉静得近乎异常。
毛毛糙糙的人突然收敛了所有棱角,失去了一身鲜活生气,只是站在那儿,不言不语。
段意英同曹雪冉更是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此时神色阴沉地盯着苍国与齐国的人。
……
大雍同齐国人的拉锯战令人困乏,那个因为兵符而被派来此处的将领听了一会儿,很快就不感兴趣了。
改为盯着不远处那些少年少女,摸着下巴问下属。
“怎么都一副丧样?”
“校尉您快别说了!”下属差点去捂他的嘴,“您这不是往人家肺管子上戳吗?”
那校尉口无遮惯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不过他向来不在意。在明白过来那几个人是因为友人生死不明而无法开怀后,他罕见地没再说什么,而是破有感触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不再说,身后那些听了一耳朵的小兵却是忍不住偷偷议论。
听说那边那几个人年纪轻轻的,可是能耐大得很呢!
不仅硬生生在齐国的围剿下坚持了一个晚上,还是这回最先发现沽源村内端倪的人。
英勇无畏,年纪轻轻,前途一片大好啊。
说不定回鳞京后,陛下就给他们封赏了呢!
那可是多少人做梦都在想的事情。
要是他们有这本事,这机遇,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怎么会这样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有人低声问道:“方才将军他们说的那些话是啥意思?”
“我哪儿知晓?”
“我还想知道呢。”
这群人压根没仔细听那边的谈判,到了现在都不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有个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叹了口气道:“他们一行人本来有十个,现在只剩八个。换做你,你开心得起来吗?”
一阵沉默后,有人小小声嘀咕:“要是真能选,我觉得还是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踢了一脚,那人赶忙抬头一看,顿时讪笑着闭了嘴。
因为他们谈论的人此时正一齐走了过来。
前面那些人年纪确实是轻,可现在便能看出来他们日后的成就定然不凡。要是不小心说了让他们不高兴的话,那自己可能就完了。
于是那些刚才还说得十分起劲的人瞬间低头不语。
还好他们找的是自家校尉。
只见那个一身阴鸷的人同校尉说了几句什么,校尉点头后,他们又离开了。
来的突兀,离开得也突兀。
……
此时,苍国参加比试的那十个人正在争吵。
准确来说是一个面容冷艳的女子在质疑额尔。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为什么之前都不说?”
格桑贵为皇子,但他的性格不适合做领头者。在队伍发生争吵的时候压根没办法阻止,只能尽力劝和。
那个额尔是苍国派往大雍的使者,很受苍国皇帝的信任,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
于是格桑也觉得这女子太过咄咄逼人了。
“额尔这么做不是为了我们好吗?不然,你看看那些苍国人,已经没了两个人了,可我们都还好好的。这都得感谢额尔啊。”
这话说的也没错,那女子只是气不过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与额尔吵了几句后只能顺着格桑给的台阶下,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谢谢”。
等其余人走后,格桑有些凝重地坐在那儿没动,还是将额尔留了下来,问他:“为什么齐国军不对我们下手,反而对大雍人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