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再三,那日松最后还是同意了。不过离帘子离得非常近,时刻注意里面的动静。
他身边则站着陈章京,也牢牢看着他,绝不允许他偷看。
帘子后。
阮觅将胭脂打开,温和看着粟薇。
两人对视着,粟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轻轻颤抖。
在她极为明显的异状中,阮觅安抚地朝她点点头,随后将话题扯回了胭脂上。
意有所指。
“我听闻怀孕的人最好不要用胭脂,你真的愿意试?”
粟薇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用力得手都在颤抖。
她坐在那儿仰头看阮觅,眼中流露出痛苦,小心地摇头,口中却道:“没关系的,您开始吧。”
明明眼前一边摇头一边说着愿意的情况诡异,阮觅却像是压根没有看到一样,语气还是像刚进来时那般,温和带笑。
“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粟薇颤抖的弧度越来越大,摇头的频率也越来越快。双眼瞪大直直看着阮觅,反道:“喜欢。”
“好的,我知道了。”
这句话像是干涸已久后的第一场雨,落下的瞬间,让整片土地重焕生机。
也让粟薇浑身的颤抖慢慢停了下来。
她压住喉咙里的哭腔,再开口时已经不带半点异样了。
“那就麻烦您了。”
两人的话完全没有可疑之处,帘子外的那日松神色终于变得自然。甚至开始和陈章京搭话,想要从他口中得知阮觅的具体身份。
可陈章京向来寡言少语,就算那日松说上一大通,他都不一定回上一句。
仅是站在那儿,便给人一种沉肃的压迫感。
渐渐的那日松也就止住了话,讪讪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阮觅带着粟薇走出来。
那张脸上打了胭脂,白里透红,就连眼尾都透着三月粉桃的色泽,美不胜收。那日松一下子就看直了眼。
心中对这个胭脂方子更加势在必得了。
看着他的眼神,阮觅也明白对方这会儿在想什么。她没有催促,而是很贴心似的将胭脂盒子递了过去。
“您可以慢慢想,这盒胭脂便当作今日的见面礼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那日松自然是求之不得,连声说好。
隐晦地朝粟薇点了点头后,阮觅带着陈章京离开。
回了住处,其余人也都回来了。
他们打听的那些人,都还活着。而且确实都丧妻过,只不过有些人如今又有了新的妻室。
至于他们妻子的名字,和去世的年份,这些太过显眼的事情他们并没有问。
阮觅听过后,将粟薇的事情说了。
“她应该是听懂了我的话,只是更详细些的事情需要当面谈谈。你们能不能在不惊动那日松的情况下把她好好带过来?”
参加比试的十人中,自然有功夫好的。隐蔽身形,潜入普通人家中应该做得到。
陈章京和江连年都点头。
“那好,你们俩晚上一块过去,小心些。”
……
这一天,恢复了精力的苍国人四处乱转。还好巧不巧地总是跟在阮觅他们身后,一看便能猜出来他们打得什么主意。
只是今日重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下午时只不过是故意出去晃悠而已。
苍国人跟了一下午,无功而返。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在黄昏的时候得到了阮觅他们曾经的那个线索。
最高的。
在这方面,苍国人显然并不蠢,不一会儿便知道这指的是一座山丘。
只是他们为了追上阮觅一行人的进度,压根不愿意等到晚上。在黄昏的时候就急匆匆决定动手了。
把人打晕之类的肯定会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于是格桑让队伍中长相姣好的女子过去和那个守山人搭话。
仅几句话的功夫,守山人便跟着她离开了。
格桑等人趁机进了山丘。
而苍国女子那边,她用自己迷了路当借口,想要守山人给自己指路。没想到对方竟然趁着她转身的时候想把她打晕。
好巧不巧的,这位苍国女子,在自己国家中也是个足以与男子一较高下的勇士,哪里会这般轻易就被偷袭?
她反手扣住守山人的肩膀,一脚彪悍地踩在他背上。将人压得惨叫连天。
“说出你的目的。”女子声音冷冷。
守山人一开始不愿意说,可后来痛的厉害,实在没忍住什么都说了。
听后,苍国女子脸色越来越沉。
……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
众人依旧聚在阮觅的房间里,即使不得不人贴着人坐,他们也丝毫不觉得挤似的,谁都不肯出去。
忽地,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短一长。
阮觅站起身去开门。
陈章京走进来,身后是粟薇与江连年。
“怎么样?”阮觅放轻声音。
“没有人发现。”
“那便好。”
她看粟薇有些抖,便搀扶着她走进来,带着她坐在提前准备好的高凳子上。
“谢、谢谢。”粟薇紧紧攥着阮觅的手,手心冰凉一片,像是在奔腾的水流中惊恐地抓紧唯一的绳索。
阮觅顿了下,没有离开,反而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粟薇深深吸了几口气,开始说他们想知道的事。
不是因为阮觅身上有着令人信服的光环,正义凛然的气场,只不过是粟薇此时别无选择罢了。
她只能选择相信他们,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她将永远无法逃离这里。
“我原是苍国人,一年半前,家乡突然有商队驻扎。他们带来了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我一时贪玩,回去的时候也晚了。赶回去的时候突然被人打晕,再醒过来的时候,便到了这里。”
“这个地方的人……”粟薇喉咙哽咽,几乎无法说出话。
阮觅小心地给她顺着后背,没有说话。有些事只能自己慢慢调整。
显然,粟薇是个坚强的女子。她捂住眼沉默一会儿,还是抬头继续道:“这个地方的人,都会从商队那里买人。每当商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便有很多女子被他们买下。等这个地方的女子再次不够的时候,商队就会继续从外面带人回来。”
即使早就猜到,阮觅也抿紧了唇。
披着一样的皮囊,下面却是腐烂的臭肉。
不是人,也没有资格被称为人。
“以前有人想要逃出去,可还没有出村子,就被抓住了。”粟薇眼中闪过惊恐,她不自觉的抓紧阮觅的手,指甲陷入肉里。
阮觅没有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温和地反握住她。
手心温热的触感一直传递过去,带给粟薇力量。
“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允许与女眷接触。一旦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接触了,轻的被赶出去,重则被那些人乱棍打死。”
所以,沽源村的事情才一直没有传出去。
而村子里面的人,又有谁没有买过女子?
当谁都做过同一件恶事的时候,他们变成了最坚固的盟友,有着共同的利益。不会轻易背叛,也不会允许旁人窥探。
粟薇来沽源村的时间不长,平日里都在被囚`禁在家中不能出去,说出的这些事情已经是她知晓的全部了。
说完后,她不安地看向阮觅,想问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开口。
“放心吧,”阮觅蹲在她面前,眼眸带笑,“再过几日,你想要的,都会有的。”
自由,与鲜活的生命,从来不应该被禁锢。
……
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委屈粟薇再忍受几日。
陈章京再次将粟薇送了回去,离开前,粟薇郑重地向众人道谢。
像是突然就有了重担压在肩头一般,房间内众人脸色都严肃起来。只是除了少数几个表情一贯匮乏的人。
就连白颂,那漫不经心的脸上,都染上更深的阴鸷。
这个晚上,就算强逼着自己入睡,却没有谁真的睡着了。
翌日。
阮觅依旧什么都不知晓一般在沽源村内闲逛,遇见了同样漫无目的的魏驿蔺。
两人都是走着走着,才发现有个人堵在了自己面前。
一抬头,才发现是谁。
魏驿蔺脸上原本没什么表情,连一贯温和的神色都隐了下去。
这样子的他,有些异样的冷漠。可是一看到阮觅,他便愣了愣,仅是眨眼的功夫又笑了起来。
“阮姑娘。”
阮觅没有说话,于是两人就这样并肩行走,慢慢走出了集市,来到了泛黄的草原上。
起起伏伏的草地,时而高,时而低。
走得累了,阮觅便索性盘腿坐下来。
“刚才在想些什么?”她仰头看天,眼睛因为刺眼的光线眯起来。
魏驿蔺也学着她的样子抬头看天,脸上的笑有些空洞。
像是累极了,迷茫又彷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没有归处,也没有来处。
如同一朵云,在天空漫无目的的飘着。除了消逝,永远不会停下来,也永远找不到能够收留它的地方。
阮觅也没有催他,而是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只是刚才在看太阳,现在已经开始观察天上云朵的形状了。
从白羊看到小狗,再到那朵花儿一样的云消失不见,魏驿蔺才轻声道。
“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教我识字的先生说,日后就算入不了朝堂,也要用自己所学照拂百姓。世道艰难,纵然明君当朝,可还是有许多他看不见的东西存在。”
“百姓贫苦,艰难,所以我们要更加耐心。”
他停顿一下,才继续道。
“平湘多水患,那年我跟着老师投入皇子麾下,前往平湘治水。可是那年天降大雨,连日不休。他们怒骂朝廷不作为,手下多酒囊饭袋。”
“我们几夜不曾阖眼,只差半日的功夫便能将决堤口堵住。”
“可他们不愿意等,与以前那位先生所说的脆弱,艰难,完全不同。扛起家中利器,咒骂,厮打,推搡,如同堤岸那一头崩腾而过的洪水,无人能够制止。”
“人在愤怒时都会做出与寻常时候截然不同的事,失去控制,无法思考。但我始终想不通,为何那把铁锹,不敢落在中饱私囊的官员头上。反而落在了同样弱小的修堤人身上。”
阮觅终于觉得眼睛酸痛了,她闭上眼缓了一会儿。
“人性丑恶,所以你觉得当初先生说的那句话是错的,是吗?”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但很多时候,沉默往往代表着肯定。
他确实是失望了。
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
故而他狼狈逃走,如同丧家之犬。
以前的魏驿蔺一腔热血,纵然一直用儒雅外表掩饰自己,可那少年心性,改变这王朝地下沉腐臭肉的决心就如他的傲骨一般,铮铮不屈。
少年人认定了一件事,便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满心期望地跨过泥泞与荆棘,即使一身污垢,遍体鳞伤,也不觉得苦。
可后来,他站在滔滔洪水中。
脚下一块将碎的浮木摇摇欲坠,面前大腹便便的官员不断打开闸门让水没进来,身后是双目通红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正拿着凶器往另一个弱者身上砸。
水混合着血,将魏驿蔺淹没在其中。
无法呼吸,无法出声。
这时候,当年那个少年才明白,这个世界,太大太大。
无可奈何之事,太多太多。
于是他舍弃一切,懦弱地成了巷子里那个略有心机,不学无术,旁人口中没有出息之人。
少年意气,一去难回。
如今再见识到世间的丑恶,魏驿蔺身上的无力感便更多了一层。
无法忍耐,以至于在她面前开了口。
可说完之后却又觉得这样只是让这世上多增了一个苦恼的人罢了。
魏驿蔺叹了口气,声音刻意变得轻快。
“出来许久了,我们回去罢。”
他站起身,见阮觅依旧坐在那儿不动,便好笑地伸出手放在她面前。
“起吗?”
阮觅不但没有搭着他的手站起身,反而整个人往后躺去,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我不走,你自己先走吧。”
这话让魏驿蔺错愕一瞬,他看着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似的少女,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躺了下来。
感受着冬日的风拂过脸侧,留下令人牙疼的寒冷。
蓦地,身旁少女有些淡的声音传过来。
“你说想走,最后还是因为我留了下来。那你不想管了的时候,不还是会因为那些需要你的人留下来吗?”
“其实你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7 23:20:47~2021-10-08 23:2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绵绵小团子、四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其实你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阮觅一脸的无所谓。
并没有因为魏驿蔺敞开心扉便刻意温柔,她只是用一种“仅仅是这样而已”的平淡表情看着他。
似乎在阮觅眼中,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苦恼的事情。
葛琳草原的风干燥而喧嚣,让这片天地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魏驿蔺低敛下眸子,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而后在愈发呼啸的风中,忽地笑了。
畅快且开怀。
那些枯黄的草叶,像是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左摇右摆跳起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