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争条件反射地反驳道:“这怎么能算?”
男尊女卑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魏驿蔺没有一个劲强调自己所说的是对的,而是顺着方争的话来。
“既然你想说千载以来的名人,也可以。”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方争再次缩了缩脖子,有种正在一步步被赶进绝境的绝望感。
“我且问你。”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
“何人所作?”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2]
“词作出自何人?”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3]
“又是谁作?”
一连串发问,方争连连后退一不小心摔在地上。他自幼读诗书,自然知晓这些诗词出自何人。往日里只不屑于读这些女词人女诗人的东西,仿佛这样便能显出他的高贵。
但如今被魏驿蔺逼着面对这些,方争不得不想起。
那些都是不输于男儿的人,才情文采,乃至胸襟为人,一处不输。
魏驿蔺低头看他,转而再问:“书院院训为何?”
方争吓得飞快接上:“讲求经旨,明理躬行。”
“何意?”
“吕、吕先生曾说,世风渐坏,时事艰难,须由教育,方能扭转局势。我辈文人,应当立世树德,成为扭转这乱局的一道力量,将一身所学,倾注于这人世!上能辅佐君主,下能安抚万民!”
方争一开始还有点结巴,越往后说越激动,仿佛自己就是个救世的英雄。
魏驿蔺依旧含笑看着他,“那你可曾做到?”
刹那间,方争犹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书院想要教导出来的,是一群能济世救人的文人。而如今的方争,却只是个眼光粗鄙蔑视女子的,正在慢慢融入这世间的丑恶,逐渐沦为被拯救角色的人。
这样的人,与书院院训完全背道而驰,方才却还在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实在好笑。
他不仅对不起书院多年来的教诲,更对不起生他养他的母亲。
几个跟过来听完全程的书生顿住,瞬间想到了自己身上。他们与方争走得近,自然也是一类人。此时脸上羞愧之色表露无遗。
“自去先生那领罚。”
“是。”包括方争在内的几人,来不及想别的,均齐声应答。乖巧得像是在最严厉的先生面前受训的弟子。
魏驿蔺不再管他们,拿着自己的《宠妃进阶手札》往外走,心里想着,不知道阮姑娘有没有等急了。
回过神来,方争见他要走连忙爬起来问道:“先生可在书院任职?日后学生可否去找先生讨教学问?”
他在书院许多年,确实不曾见过魏驿蔺,但看着这张脸又实在觉得眼熟,便忍不住问了。
魏驿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方争,忽而想起什么盯着他打量一番,说道:“你还未同外边那位姑娘致歉,过来。”
完全没有理会方争问的那些话。
而方争,听到那声淡淡的“过来”,还真就没骨气低着头跟过去了,压根不敢再问一遍。他身后几个书生皆扼腕叹息,恨铁不成钢。但让他们冲上去问,他们还真不敢。
带着方争走过去,魏驿蔺一边思忖着。
阮姑娘确实是喜欢书生……
但方争,大概是不会威胁到他。
脑袋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总结一番后,魏驿蔺满意点点头。
手里的那本《宠妃进阶手札》随着走动的动作,偶尔露出全貌。方争一大男人,年纪也比魏驿蔺大,在他面前却莫名直不起腰来,只能低着头偷偷觑过去。
然后一眼就看见了书面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
嘶——
倒吸一口凉气。
宠、宠妃?!
先生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怎会看这种书?!
于是,等到阮觅看见这人的时候,发现那神情都是恍惚的,好像经历了什么严重的打击。
她原先还想把人拖出去揍一顿,现在都有一点点下不去手了。
“这是怎么了?”
一开口,方争就痛哭流涕差点跪地求饶。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这个祖宗!
得是多恐怖的人,才能逼得先生委曲求全,竟然看起了《宠妃进阶手札》?
“您饶了我吧!!!”方争的哀嚎声响彻这间书局,待在一旁还苦恼着怎么劝架的掌柜都傻眼了。
作者有话说:
小绿茶真的不是只会茶。
本章所引用的诗句,[1]是唐朝四大女诗人李冶。[2]是南宋著名女词人朱淑真。[3]是李清照,大家都知道的。
第34章
这件事情看似就这样完了。
阮觅同魏驿蔺出书局的时候,方争几人都在后边目送他们,战战兢兢,想上前又害怕得紧,脚迈出去过一会儿又拼命缩回来。
纠结得令人想笑。
阮觅自然察觉身后动静,她装作不知道,偷偷凑过去看魏驿蔺的书。
“你买了本什么?”
方才在书局里随便翻本书,里面的香艳情节就让阮觅大为震惊,同时心里痒痒的,不禁对魏驿蔺买的书也有些好奇了。
她第一眼没瞄到,于是又踮起脚打算偷偷瞅一眼,但还没看到就被魏驿蔺发现。
瞧着阮觅努力凑过来的样子,魏驿蔺犹豫一下,伸出手轻轻抵在阮觅的头顶,把人推了回去。然后红着耳垂把书捂得紧紧的。
“阮姑娘接下来想去什么地方逛逛?”他生疏转移话题。
这倒是提醒了阮觅,身后传来几道故意放轻的脚步声,她当即扯着魏驿蔺往旁边黑漆漆的巷子一躲。
方争几人好不容易克服心中恐惧跟过来,争取同那位先生套套近乎。但街上人流量大,一眨眼人就不见了。他们慌张左右看看,寻找几遍后无果。没办法,只能摇摇头就此分别。
“咱们等会儿跟上去,你就跟在我身后,不需要你做什么,别出声就行。”见方争转身了,阮觅低声对魏驿蔺嘱咐。
湿热的气息打在脖颈间,魏驿蔺缓缓眨了眨眼,然后点头。
“好了,跟上去。”
这两人,一个面无表情,另一个不久前还端着诲人不倦的好好先生样子,现在都跟个不良混混一般尾随在方争身后。
穿过街道,又穿过小巷。
好几回方争觉得奇怪转头看的时候,阮觅都提前拉着魏驿蔺往角落一窝。等方争继续往前走才出来。
几次下来,阮觅也忘了松开魏驿蔺的手,一心注意着前边的动静。
自然也没发现魏驿蔺目光飘忽,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再往前走过一段路,方争终于停下来。
此处是一间浆洗房,七八个面容或苍老或年轻的妇人挽起袖子在那儿干活。
阮觅打了个手势给自己身后的魏驿蔺,让他停下。
只见方争走到一个发丝染上白霜的妇人面前,蓦地跪下来,在尘土飞扬的地面磕了个响头。
“娘,以往都是儿子不对。您生我养我,于儿子而言,您就是天底下最值得敬佩的人!从今往后,若是我还说那些混账话,您尽管抽我!”
妇人愣了好一会儿。
她面容苍老,倦色颇浓。身上破旧的衣服同方争崭新的书生袍表明了她对自己的苛刻,对儿子的溺爱。
像是终于听清楚那句话似的,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抚摸方争头顶,混浊眼睛里闪着水光,没过了一会儿竟无声痛哭起来。
周围一些认识他们的人都停住脚步,纷纷低声议论。
“没想到她家那儿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愧是读了书的人。”
“你是不知道他以前什么样的哟,仗着自己读了点书,哪儿把人放在眼里,非常瞧不起咱们女人哟。”
“还好现在改过自新,大娘操劳了这么些年,也该享享福了。”
……
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入阮觅耳中,她看了会儿,不算很满意,却也勉勉强强点头。
“……还成,有得救。”
一转头,却看见魏驿蔺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个脏兮兮的麻袋,紧紧攥着,见她回过头来便低声问:“阮姑娘,什么时候动手?”
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模样。
阮觅:……
对不起,是她的错,不该带她看中的男主做这种事情。
要是在激励魏驿蔺用功读书的转机出现之前,他就被自己带歪了的话,那可就真是罪过。
于是阮觅板起脸,严肃教育道:“你怎么能想着套别人麻袋?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要学会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一直揪着别人的错误看不到别人的进步,这样的你怎么能看到新的东西?”
说的义正辞严,好似决定进行尾随的人不是她阮觅,而是魏驿蔺一般。
还好魏驿蔺非常上道,乖巧把麻袋扔得远远的。
他垂下眼帘认错:“都是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阮姑娘的话真是叫我恍然开朗。”
阮觅不管魏驿蔺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听得倒是挺满意的,也不吝惜自己的夸奖。
“孺子可教也。”
“还是阮姑娘教的好。”
“不错不错。”
两人一唱一和,再次在长街上慢慢逛了起来。
魏驿蔺落后半步,看着前面矮了足足一个头的女子,垂下眼笑了笑。
————
差不多晌午时分回到阮家。
穿过小花园,见到阮珍珍也正巧从这儿过。阮觅眼尾一挑,故意大声喊道:“这不是姐姐吗?”
不可谓不阴阳怪气。
那马车刚停下,阮珍珍就知道里面的人是阮觅。原先一遇见阮觅,阮珍珍就苍蝇见着肉似的,凑上去企图用阮觅来彰显自己的优秀。
这会儿却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要不是阮觅喊住她,可能头都不会回。
“姐姐跑这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阮觅慢悠悠晃过去,苦恼皱起眉,“说起来,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情啊,是什么事情呢?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真是恼人。”
阮珍珍心跳都慢了几分,勉强笑道:“约莫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阮觅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冷不丁笑了起来。
“一见到姐姐,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个月的一百两,姐姐是不是还没凑齐?”
阮珍珍脸都白了。
这几日同那些贵女相处,占着“阮均衣疼爱的妹妹”这个身份,她享受了以前从来没享受过的东西。
人得到过便越是不敢失去。
但随着同那些贵女们的相处,阮珍珍也逐渐明白福安县主段意英是个多么恐怖的人。若是谁惹上了她,下场都会非常凄惨。
自上回阮珍珍翻箱倒柜,还把阮母送她的一些金器拿去卖后,倒是攒够了一百两。
但是之后几天阮珍珍参加各种宴会,阮母那边因为受到打击太大压根分不出心神帮她置办。阮珍珍为了在宴会中光鲜亮丽,只能自己出银子,置办了一套又一套的首饰。
几次下来,当初攒好的一百两又不够了。
见阮觅一直没有催,阮珍珍心中还抱着幻想希望阮觅就此忘记这件事。为了不让阮觅想起,她还每日都避着阮觅走,憋屈得不行,没想到今天还是躲不过。
看她这样子,阮觅也猜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
故意压低眉,沉声道:“给你五日的期限,好生准备着。不然……”
阴恻恻笑一声,后面没说出口的威胁昭然若揭。
这恶人模样阮觅演得非常像,丢下那句话后也不等阮珍珍说什么,径直抬脚就走。
让阮觅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恐吓会有这么大的威力。从那一日开始,阮珍珍就开始了她另类的安静如鸡的生活。
宴会?不去,要花银子。
搬弄是非?不搞,没时间,要想办法攒银子。
挑拨阮觅同阮母之间的关系?……想做,但是目前不行。
雅馨院里最近也过得颇为拮据,连往日能吃上的应季水果都吃不上了。下人们都偷偷在传,她们二小姐最近好像缺钱缺得厉害,把自个儿吃的东西都托人拿出去贩卖了。
不仅如此,阮觅还听闻一件极好笑的事情。
似乎是那日阮珵难得从书院回来,本想先去探望阮奉先,却不想在半路上遇见了阮珍珍。
阮珍珍悄悄支开旁人向年仅八岁的阮珵借银子,阮珵一向同她亲近,没问原因便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给了出去。
拿到银子之后,阮珍珍没说要还的事情,直接走了。
阮珵年纪虽小,却因着是唯一的嫡子十分要强。这些年被几个庶兄压着,更是憋着口气一心想要得到阮奉先的认可。
他为人做事都颇为老成,平日里与同窗来往,遇上一些生辰或是宴会,都会让人送上礼。
可不巧的是他前脚把银子给了阮珍珍,探望完阮奉先回到书院后,就有个同窗说今日是自己生辰。在那群十二三岁的少年里,阮珵年纪小,为了合群,这样的聚会他一向不会推辞。
几人去了家酒楼,同时还差遣各自的小厮出去买了些东西当作生辰礼。
阮珵摸了下自己的钱袋,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半个铜板都没有。一旁的小厮也脸色为难。这会儿阮珵才记起来,阮珍珍拿走了他所有的银两,连放在小厮那儿的备用银两都拿走了。
不过阮珵也不慌,私下同那位过生辰的同窗说明日再给他补齐生辰礼。
事情若是这样,便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