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撑船,对着那两人的对话只当作是听不到。
一老一少,还少爷老奴的,看来是有些故事哟。但这又与他船老儿有什么干系呢?
船家笑得洒脱,听到不远处大船船板上传来的歌声,也悠然跟着唱了几句。
“秋入鸣皋,爽气飘萧。
挂衣冠、初脱尘劳。
窗间岩岫,看尽昏朝。
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细数闲来,几处村醪。”[1]
嘶哑高亢的嗓音在秋风里莫名柔和,福伯在这儿水上歌里睡得更香了。
江面水花溅起,拍打船身。
陈章京撩了衣摆坐下,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毫无睡意,一张磐石般棱角分明的青年脸庞在月色里晃着人眼。
许道真的《行香子·秋入鸣皋》,在沧裕江湿润水汽里悠远散去。
————
清晨日出时分,乌篷船在鳞京八里码头停靠。
陈章京提着行李付好钱往前走,福伯一直劝他把东西拿下来,他也没有停下。
青年的性子像是撬不动的石头,没谁能让他改变。
最后福伯也只能空着手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出码头,就被一管事模样的人拦住,“这位,可是陈家公子?”
那人笑得和善,一口道出陈章京的身份。
陈章京身上扛着重物,泛白的长衫下,身躯仍旧挺直。他微掀了下眼朝那管事看过去。
于是管事再次道:“我这是受我们家夫人的吩咐,在这儿等着陈公子您呢。当年我们阮家老太爷,同您祖父也是至交。念着这些情分,夫人一听说您要来鳞京,早早地就给您准备好住处了。我是来给您带路的。”
陈章京还未说话,福伯一拍大腿想起来,“少爷,这是阮家人啊。说起来您小的时候,老太爷还给您和阮家的姑娘定过一门亲事呢。”
老人家说起往事,不由得一脸唏嘘,看起来对阮家人的感官非常好。
陈章京看了他脸上的伤感,也将那管事听到“亲事”二字后的轻蔑收入眼底。
他是个读书人,却不像一般文人那般文弱,反而有着极高的身量。
光线从他身后打过来,化作影落在地上,都能将他面前的人整个儿覆盖住。管事心中刚讥笑几声,觉得还真和夫人说得差不多,一副穷酸样,来鳞京就是为了来阮家占便宜的。可他一抬头便对上陈章京的视线,忍不住背后一寒。
正当他心里发虚向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对面这人轻点下颌,沉声道。
“有劳了。”
王夫人给他们安排的住的地方并不在小林巷阮家府邸内,而是一处与小林巷隔了非常远的客栈。坐马车过去都得半天功夫。
不过里码头倒是近。
管事坐着马车来,见陈章京带的那些行李,脸上还挂着笑,可就是没有开口帮忙的打算。
陈章京并不在意这些,在旁人惊叹的目光里,他平静地将所有东西扛起。进入客栈后未曾休息,直接拿上二楼,让那些聚在客栈门口准备抢生意的挑夫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这样的进京举子?
旁的人,有钱的是轻车简行,走到哪儿东西便在哪儿买。再不济也为了自己举人的身份,雇一两个挑夫,帮着将行李运到客栈来。
可面前这位倒好,脸不红气不喘的,力气比他们这些平日里干苦力活儿的还大。
这还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
陈章京将东西放好,阮家的管事站在一旁也不搭把手,状似热心肠道:“陈公子这几日不用急着去谢我们夫人了,府里事情多,忙着呢。不过夫人也说了,等过几日有空,想请陈公子上明华寺叙叙往事。陈公子这些天就不要随处走动了,免得到时候找不着人。”
这会儿,语气里的居高临下已经展露无遗了。
福伯年纪大,脑子转得有些慢,听了后还愣了一会儿,才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刚想训斥一下面前这不懂礼数的年轻小子,只是被陈章京拦住。
“替我谢过阮夫人。”声音依旧沉稳。
管事见他这样,觉得人很识趣,于是转了身就走了。
他走后福伯也明白过来对方是想干什么了,叹了口气,浑浊苍老的眼里尽是失望。
“物是人非啊……”
陈章京躬身将一沓书提起,烛火下青年后背宽阔,透过泛白青衫,犹能感知那层薄薄布料下的紧致与力量。
他随手将包裹好的书堆在桌案上,似乎只是拿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过几日,我去同他们解了亲事。”
陈章京没有顺着福伯的话怀念当年青州陈氏是如何的光鲜鼎盛,而是平静说出决定。
他声音沉而低,同他人一般,说话也极是简短。
福伯顿了下,想劝他,但是一想到今日那阮家管事的态度,却又止住了话,最后只能叹气。
“罢了罢了,不过是当年随口说的玩笑罢了。当真作甚。”
能够证明当年陈氏踪迹的东西一点一点消失在时光长河里,福伯来鳞京前还时常念叨着阮家那位自幼与陈章京定亲的姑娘,说以前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一面,被乳母抱在怀里,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他对那位阮家姑娘的期待,正如对当年所有人都还好好活着的陈氏众人的怀念。
现在却只能哑声说不过是个玩笑。
陈章京铺床的手一顿,依旧没说话。
来鳞京后的几日,陈章京除了食用三餐,便没有从房间出去过。
旁的书生一来鳞京,便呼朋唤友四处赏景,整日里不是诗会酒宴,就是茶楼闲谈,畅所欲言。
他只拿了本书,坐在窗边看着。
不像个刚刚加冠的人,反倒像是四十不惑无所欲求的僧人。
来鳞京第四日,那日的管事才终于过来了。
“明日陈公子可有空?我们夫人邀您前去明华寺的事情还记得吧?我们夫人好不容易空出时间来了,您可不要忘了时辰。”
陈章京放下书,给那管事留了几秒钟的时间,见他说完了,才言简意骇道:“好。”
“明日到了寺庙也不要乱走动。鳞京地界,连寺庙都与别处不同,大得很呢。若是陈公子明日走失了,还得花功夫找寻。到时候我就在正殿前等着你,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说完这些话,管事见陈章京仍旧没有什么不满的模样,更加满意了,提醒他一句明日别忘了时间便很快离开。
房内重归寂静,陈章京继续看着没有看完的书。
第二日,陈章京到明华寺后等了许久,管事才引着他前去寺庙后面香客休息的厢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话。
神色里带着些居高临下与些许施舍。
“陈公子如今已是举人,想来应该明白再往上走越来越难的道理。就算是那状元郎,身后若是没人帮着,还不是没甚作为?我们夫人也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知晓陈公子你这些年辛苦,故而愿意予你一场好机缘。”
“至于我们小姐,陈公子你还是别想了,早日打消心里头的念头比较好。若是陈公子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们夫人翻脸无情了。”
那管事没有觉得自己先前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话音又一转,道。
“阮家在鳞京有好几家,当年老太爷说将阮家女儿许给你,我们夫人也不会让你亏了。正巧有位同族的阮家小姐瞧得上你,她父亲乃正六品太常寺卿,若是你争气些,得了那位小姐青眼,日后官途也算有个靠山。”
陈章京素来持身以正,未曾想过走捷径,更未曾想过读书数十载,最后还要靠着女子的青眼才能更进一步这种事。
他眉眼肃然地停下脚步。
管事却也正好停下,好像一时不察没站稳,欲将陈章京往旁边推去。陈章京眼一凝,躲过去,却也正巧将身边的门撞开,整个人进到房中去了。
轻纱帷帐后,露出个人的影子,浅青色的裙边一层叠着一层,从帷帐后露出来一点角。
约莫是听到动静,人影渐渐走出来,乌黑发髻间簪着几支金钗,灿烂鲜黄,犹如秋日里枝头悬挂的果。下面是如霜凝白的脸。
陈章京敛下眉眼往后退,却听到一声落锁声。
那管事在面外将门锁住了。
……
阮觅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后很快就走出来,只是还没等她出门,就也听到了外头落锁的声音,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
一时间有些茫然。
还好她一向能静得下心,细细想了想今天王夫人同阮母的异样,还有那日王夫人说的话。
“好孩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什么福气?这种被人故意关在室内,准备让他们培养感情的福气?
阮觅算是大致猜出来一些事情了,看了看前面青年的脸色,见他好像也并不知情。
正当阮觅想问问对方是谁的时候,那青年便先转过了身去,走到窗与门前查看。
像是在找什么地方比较容易出去。
此时。
原本说去后山摘菊花的王夫人出现在了她们原先待的厢房里,阮母并不知道阮觅所在的厢房被从外面锁上了,只是她坐在房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
她还是觉得让阮觅一个人见那位陈举人不妥当,正准备过去看看。
王夫人却拦住她,“嫂嫂过去干什么?陈举人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的。再说了,嫂嫂你这样过去,岂不是让觅儿一眼就看出来今日是你设的局?若是不过去,说不定觅儿还只以为那时巧合呢。”
阮母的动作又停了,王夫人趁机道:“嫂嫂歇息会儿,要是真不放心,我过去从门外瞧瞧就是了,你就坐着吧。”
阮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觅儿就交给弟妹你看着点了。”
“嫂嫂且放心好了。”
王夫人走出厢房,朝自己带过来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很快就懂了,守在门外,只要等会儿阮母想出去一定会被她给拖住。
解决完后顾之忧,王夫人才慢慢走到阮觅所在的厢房。
她站在外头,悄悄听了会儿,没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想起来管事回来时所说的陈章京的性子,估计是过于沉闷,所以两人都没说话。
王夫人眼睛闪了闪,估计是觉得这样下去两人也不会发生什么,心下立即又生了一计。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走到不远处,找到将陈章京引来的管事,吩咐道。
“你现在让人将外面的香客引过去陈章京那间厢房,等人快到的时候,便悄悄去将门外的锁给开了。最好是等陈章京和那丫头两人准备一齐出来的时候,带着人把他们堵在房里。还有,那房里的花瓶脚下,我放了一些东西,你等会趁乱进去,要不经意一般将东西露出来,好让旁人看到,明白那两人在私会。”
“夫人且放心,小的这就去做。”管事的听了,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很快就去准备了。
见事情顺利,王夫人又想了想,没有什么纰漏之处,然后才离开。
而阮觅那边,她瞧着青年将手附在窗户上,也没出声问什么。
有些时候她对别人的喜恶还是很敏感的。
像面前的青年,刚进来的时候对她的态度很平和,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无形之中便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虽然,之前两人的距离本来就已经挺远的了。
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甚至很知礼数地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可阮觅还是感觉到了那份生疏里,极其细微的厌烦。
阮觅觉得自己肯定受了什么无妄之灾,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刚见面的人讨厌?就算她不是人见人爱,那也不应该第一面就被讨厌啊?
抓着这一点开始琢磨,阮觅觉得这肯定和是王夫人有关。
不然也不会这么凑巧。
一个嫁入阮家后就没怎么迈进过林华巷的人,怎么会这几天的功夫突然就和阮母好得快成一人了?而且她陪着她们来明华寺,又是换厢房,又是去后山采菊的,现在还有个明显就不是自愿的人同她一起被关在厢房里。
她想着其中的关系,于是也没注意到房中另一个人正看着她。
直到对方出声。
“阮姑娘。”
阮觅听到这声,立马抬起头,就见那人眼中闪过一缕暗色。
“怎么,”阮觅觉得这人够难琢磨的,干脆直接开问,“有事?”
“往后退。”
青州在更北一些的地方,自小长在那儿的人说话时惯带一些鼻音。
陈章京声线低沉,宛如汩汩琼浆流淌在古紫的檀木上。低沉的声音到了尾音的时候,稍稍留了个尾巴带着鼻音,像是某种余韵,光是听着就让人产生诸多幻想。
阮觅听着,从善如流往后退。
心里还感慨着,果然十几岁的少年与青年就是不一样。不管是硬气的外表,棱角分明的脸,还是这把声音,处处都不一样。
然后下一秒,阮觅就看见那人站在门边,颀长的身形挡住了从门框雕花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蓦地就将房内的光线遮挡了大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悍。
他的后背很宽阔,双肩已经完全打开。即使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也可以看出来后背上紧致流畅的线条,充满力量。
像是凶兽跃起时,前肢着地背脊拱起,积蓄着力量。
青年宽阔的双肩略往前压了压,上半身也稍稍往前倾,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手抄起旁边的长凳砸上木门。
“哐——”
“哐——”
“哐——”
三声巨响后,他扔掉手里已经断了个腿的长凳,再干脆利落抬腿,片刻便将门踹开了。
房外的光霎时间争先恐后涌了进来,房内大亮。
阮觅刚才难得老实,那人说她往后退,她便一直往后,直到抵到了墙,这样才没有被那些飞溅的木屑刮伤。
她看了看房内的一片狼藉,宛如凶兽肆虐了一番,又看了看正往外走的人,不禁乍舌。
竟然是暴力美学。
不过再在这里待下去显然不理智,那人走后,阮觅也很快就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