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声音于剑鸣中低低响起。
“为何教她?”
李元元余光一瞥,便见男子一身粗布衣裳立在柴火垛旁,明明也在这乡村野岭之中,却有种同周遭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
李元元讨厌这种气质,更讨厌对方的身份。
“都说天成的皇帝早慧而精于心计,竟连这点缘由都猜不到吗?”
她知他是皇帝,语气中却无半点恭敬之意,也不比叫丁未翔去喂鸡时好到哪里去。
然而尽管她有意试探挑衅,对方却无半点恼意,甚至连惊讶也无。
起先她以为对方只是深藏不露,随后才发现:他是当真没有将她话中的情绪当回事,语气温和平淡得就像是在陪阿婆聊天的晚生。
“前辈心意,晚辈怎敢妄自揣测。”
她终于收起那带刺的语气,只眉间的褶皱还深深刻在那里、抚也抚不平。
“猜不到就对了,因为没有缘由。”老妪终于收回目光,懒散地用蒲扇拍打着身上的蚊子,“纵是她眼光差了些、资质也平平,老娘我向来是想教谁便教谁,不想教的便是磕破头也没用。”
夙未轻轻颔首,显然从中听出了什么。
“她并非有意对您不敬,只是自小在战场上磨砺,千军万马之中几尺锋芒毫无用武之地,远不如一挺长枪能够杀敌致胜,难免会对剑术有所看轻。”
“习枪有什么好?徒增暴戾之气罢了。关键时刻还不顶用,否则又怎会......”李元元说到这里猛地一顿,许久随后才勉强压下情绪、恹恹说道,“人得向前看。更何况,教她枪法的师父早死了吧?”
夙未难得诧得一顿,随后才轻轻摇头道。
“他还活着。只是......只是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老妪粗哼一声,根本也不探究这话中深意。
“那便是了。瞧她虽犹豫了一阵,最终却也并未抗拒,我便知她已拜别先前师门,是个没人护着的野鸽子。”
男子眉梢轻抬,语气突然便冷了下来。
“她是天成将士,自然有天成来护。”
李元元察觉对方变化,转头迎上。
“我那徒儿也算天成将士,教人虏到岭西寨子里的时候,怎不见有人护他?”
夙未视线对上刘元元,眸中是一片难以撼动的冷漠。
“那便要问,他是如何不济,竟让人算计、最终沦落到那般地步的。”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许久李元元先移开了视线。
“我李元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徒弟,便是夙平川。他就是再不济,也还是我徒儿。你封他一个左将军,多半是瞧在他父亲的面上,可你当他是真的愚钝吗?”她说到这里轻笑一声,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奈,“他是若骨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还不是他那老子藏了心思,要我以性命起誓,绝不能将所学倾尽授予他。否则以他的天赋,如今便已是折剑门的门主了。”
夙未也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翻过了这一篇。
“太锋利的剑是要出鞘的,总是比那钝些的刀先折断。只有刃开的次了些,才能让握刀的手生出计较,虽然不会是最得力的那一把,但总归是能在剑鞘里安稳一生。这便是做父亲的道理,而不是做王爷的道理。”
李元元再次无声的笑了笑,裂开的嘴角边有几分轻嘲。
“你倒是会讲话。”说罢她顿了顿,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樟树下练剑的女子身影,“就是不知你这样会讲话的人,是怎么看上那个又直又倔的丫头的。”
夙未不语,眉梢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望着樟树下舞剑的女子,直到夜幕降临,星斗漫天。
柴门小院里,半干的艾草在炉膛子里噼啪作响,溢出阵阵青烟、驱赶着夏末愈发疯狂的蚊虫。
肖南回摸着肚子,意犹未尽地叹着气。
她再次觉得李元元的话真的太对了。养鸡可真是门值得尊敬的手艺。什么宝刀名剑、绝世功法,都比不上这一锅现炖的菌子鸡汤。
罗合还在用那木勺子刮锅底,刮着刮着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对上对面男子那双眼,不由自主地便低下头去、手中勺子也讪讪放下。
这两人间分明有些不对劲,只是不知白日里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肖南回眯着眼揣测着,冷不丁面前又多了一碗鸡汤,几乎还是满的。
她诧异抬头,对方轻描淡写道。
“我不喝,你喝吧。”
一旁的丁未翔见状,连忙把自己的汤推到男子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李元元不耐烦地打断。
“一碗汤而已,推来让去地给谁看?传出去岂不是要编排我折剑门苛待客人?”
丁未翔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李元元看一眼罗合,后者连忙起身、将先前镇在井中的竹筒拎了上来,倒出里面沉淀过后的清冽酒液。
李元元端起眼前的酒碗,碗中清亮的酒水映出头顶星月。
“饮了这一巡,便算是我李元元的客人了。往后途径终天,可以不必绕路,我借道给你们,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言罢,她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罗合见状紧随其后,肖南回也从善如流。
丁未翔没动,局促担忧的余光落在沉默的男子身上。
那厢李元元已皱起眉来。
“有酒有肉,夫复何求?磨磨蹭蹭地忒不爽快!”
丁未翔还在犹疑,肖南回已眼疾手快、将身旁人面前那杯酒揽到自己面前。
她可还记得,当初在别梦窟是谁宁可渴死也不愿意喝那一坛果酒的。况且眼下情况特殊,她又怎知他喝了酒后是否会变得像那邹思防一般不受控制?
便是丁未翔不受控制也好过他不受控制。
肖南回心下不由得一阵点头。色丘经历过的事她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酒量不好,我来代劳吧。”
说完她刚要凑过头去喝,冷不丁旁边伸过一只手,将她手中那杯酒生生截了去。
她愕然转头,他已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丁未翔大惊失色,罗合嘴中那从她碗里偷的半截鸡翅膀也应声落地,唯有李元元丝毫不觉有异、反而大笑起来。
“夙平川那小子从前总是嫌我这酒难入口,愣是从未同我这当师父的对饮过,我还以为夙家的男人都是这般挑剔难伺候,如今看来却也不是这么回事嘛!”
李元元的大嗓门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眼前一会是白石村里那简陋的酒垆,一会又是单将飞手里提着的那验过八遍毒的食盒子。
今晚真是邪了门了,先是一碗鸡汤让来让去,如今一杯劣酒抢来抢去。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紧张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
“你不是不能......”
那厢李元元还在拉着罗合大笑着说些什么,似乎又要去挖什么底下埋的酒。
酒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身旁的人突然站起身来。
“今夜多谢门主美酒款待,日后定要相报。眼下先失陪了。”
不是这好好地喝着酒,又要失陪去哪里?
肖南回持续迷惑着,下一瞬已经被人一把拉起。她似乎看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灵魂还留在杯盘狼藉的桌旁,身体却已经三两步跨出了那院子,向着夜色中的山野而去。
“带你去个地方。”
她一会瞧瞧眼前人的背影,一会又扭头去看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还没有停下脚步,而身后丁未翔等人也没有追出来。
“去哪里?”
他仍然没有说话,身影与远山和星空化为一片。
渐渐地,农家灯火消失、鸡鸣犬吠声远去,四周只有星月余晖、虫鸣唧唧。
她望见远处的山峦在尽头屏风一样收起耸立在一起,而山前旷野之中,有一座沐浴在月光下的古塔。
他终于短暂停下,转过头看向她。
“去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她望着那双眼睛,确认它的主人确实是喝醉了。
她以为他会变得比平时简单些、甚至像伯劳那样酒一上头便话多起来,可他却变得比平时更沉默了。
那具清冷克制的身体似乎已经掩饰不住他如风暴般复杂而动荡的灵魂,一种深藏于骨血中的黑暗透过那双漆黑的瞳仁溢了出来,危险的、带有侵略意味的、像无形的手一般,撩拨着她的每一分感知。
随即,他拉起她的手,走向那座黑暗尽头的古塔。
山野的晚风冷硬透衫,可不知为何却在接近那座塔时突然便停歇了。一股熟悉的、凛冽入骨的花香渐起、将她环绕包裹其中。
肖南回低下头去,只见朵朵洁白的花苞沉重地低垂着,在没有风的夜晚轻轻晃动着。这是曼陀罗花铺成的河海,而她此刻便站在这川流之中。
花海的尽头便是那座石头堆成的佛塔,风吹雨打之下外层的浮雕已经斑驳剥落,只剩光秃秃的塔身,缝隙处挤满了厚厚的苔藓。
塔身朝西的正中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勉强只能挤进半个人身。
他走上前,轻轻拂过那洞口处的石砖,一声沉闷响声过后,那入口处的石板缓缓下沉,露出一道石门来。
他站在黑暗中向她伸出手,月光在他左手的佛骨舍利上跳着舞,圣洁而妖冶,带着一种充满矛盾的诱惑力、引人向往。
她终于还是抓住了那只手,跟着他走进阴暗腐朽的前方。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碰撞回荡、盘旋上升,许久都没有落地。
他仍是不说话,只有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萦绕在她面前不远处。
下一瞬,月光从头顶上方遥远的小窗投下,照亮了脚畔的半张石台。那石台有些低矮,台面上放着一盏落满灰尘的油灯。他走向它、凝视许久,随即轻轻俯身吹了一口气,擦亮一支火折凑近。
干涸凝结的油脂在温度的炙烤下融化,最终亮起一片微弱的光来。
她顺着那光亮抬头向四周望去,整个人突然顿住。
窄而破败的石阶顺着塔壁向上盘旋,直到那露出半个月亮的小窗,窗外的星河缓慢移动着,像是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我好像,来过这里......”
是的,她一定是来过这里。
否则她为何会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那么熟悉?可如果她真的来过这里,又怎么会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般情景。
“你知道我为何要同未翔约在此地相见吗?”
他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离得很近,近到她有些不敢喘气、不敢大声说话。
“不是、不是因为折剑门的李元元吗?”
“自然是有她的原因。不过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地方。”
模模糊糊地,有什么深藏的记忆从脑海中翻涌出来。
她恍惚间看到一些破碎的片段,七八岁的男孩子,穿着有些不合身的衣衫,在一卷卷晦涩难懂的经卷中消磨着日夜......
“旁人修习佛法是在寺庙中,我修习佛法是在这里。”
对,她在梦里来过这。还在梦里见过他。
“我从小便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酒这类令人失控的东西他们从来不许我碰。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人,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于是他们想起了这座塔。”
“所以你带我跑来这里,是怕自己喝了酒后会失控?”她的心轻轻悬起,不知是为他此刻吐露的心声、还是为她冥冥中参破的那点缘分,“那你现下觉得怎么样?会不会......”
“现下是不会,但接下来就不好说了。”
他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戛然而止。
随后,一具修长的身躯压了过来,将她抵在粗糙的石壁间。
时空似乎在这一瞬间扭曲模糊了,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思绪还属于她自己,身体却进入了另一种频率。
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的清冷,温度却那样炙热。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矛盾的感觉。
又冷又热,又疏远又亲密,又抗拒又渴望。
她想起从前在北郅当差,曾经在夜巡的时候发现过孤山之中的一口热泉。腊月的北郅还飘着雪,她浸在那口温热的泉水中,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身体却被温热缠绵所包围。
她又想起这古塔外成片成片的曼陀罗花海,那些旋转盛开的花朵那样美丽、伸出的枝蔓那样柔软,却能逐尽其他草木、占据整片土地,若有生灵从中路过,便要用它最热烈的香气将对方留下,哪怕它能给的常常也只是虚幻一场。
如今,她便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头顶的星空渐渐远去,她只能听到他的低语,只能看到他的眉尖,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肖南回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这一天,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他。
第165章 梦谈
正在打坐的年轻和尚猛地睁开了眼。
不远处,起夜的白衣郎中正抠抠搜搜地数着小匣子里的银子,冷不丁一抬头吓了一跳,以为自己那点心思不慎暴露,一时语塞。
月黑风高,荒郊破庙,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许久,郝白率先败下阵来。
“身为同行者,我除了为你指路,还要肩负起监督你的职责。这银子是柏丞相给的,柏丞相又是听单常侍交代的,单常侍自然是听陛下吩咐的。说到底这也不是你的银子,是陛下的银子......”
一空不说话,只起身扑灭了还有余温的火堆,又将仅有的几件行李收拾起来。
郝白见状不由得一愣,随即凑上前去。
“还没到地方呢,你就急着要分家了?还是说你瞧上这破庙了、要在这建寺?我奉劝你,莫要把那套骗香火钱的把戏搬到这来,晚城的道士和尚最多了,仔细有人找你来算账......”
“不分家,准备上路。”
“上路?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了?”
一空少见地叹口气,推开挡在眼前的郝白。
“以后有的是时候睡觉,眼下却是没这个闲工夫了。”
郝白一脸费解,跟在那和尚身后转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