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的心一紧,眼前闪过的是静波楼前那一片平整如镜的水波。
“我那父王,生就一副凉薄的性子,与我母亲激烈极端的秉性南辕北辙。冰与火交融,终究是我母亲输掉了性命,最终落得个凄惨的下场。父王爱过母亲,但他的爱在我母亲的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我父亲对钟离一族实施的是名为灭祀的刑罚,不仅诛尽亲族,甚至不许后人祭拜、不许史书中提及一笔一划。起先我以为父亲如此心狠,是因为母亲身上那股无法控制的可怕力量,却不明白那股力量背后的含义,直到此番去到沈家。”
“母亲身上有前朝和钟离家的血脉,而父亲忌惮一生的前朝遗患不是旁人,正是他爱过的女子,和她所出的那个孩子。”
他话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
下一瞬,一声轻微地响动从他指尖下的石砖中传来。
他微微用力,那松动的石砖便被从那斑驳的石墙中抽出,露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缝隙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女子,女子也正抬头看向他。两人目光相对,顿了片刻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他笑是因为瞧见她担忧神情后有所释然,而她笑却恰恰是因为瞧见了他的释然。
他终于不再犹豫,伸手将那石砖缝隙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本被卷起来的老旧笔录,封面上用一种暗青色的颜料书写着四个字:梦谈杂录。字迹苍劲有力、全然不似寻常女子闺中小记的字迹。
而下一瞬,那笔录被翻开的一刻,肖南回才是彻底傻眼。
那份笔录中一个她认识的文字也没有,只有一些漂浮在白纸上、看起来毫无规律可循的横竖和墨点。
“这、这是什么?”
夙未没有立刻作答,又仔仔细细地比对了一番每一页上的内容,这才缓缓开口道。
“经天纬地作画,编织而成的谶书,非族中人不能解读。这或许就是沈石安提到的织锦一族记录预言的方法。”
“你是说,这上面记录的是还未织成带子的梦境、还是已经解出来的预言?”肖南回心痒难耐,却实在不得头绪,“可这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一个字能让人看得懂啊?”
男子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
“现下是看不懂,不过有了这册子,或许我们可以参透其中规律、解开这条带子里的信息。”
旁人说这话,肖南回断然是不信的。但眼前的人说这话,她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带子破解出来的一天。
夙未将那条最后的织锦小心夹入手记中,将将要合上时,一阵带着细雨的风吹过,掀起了那本手记中的最后一页。
“等下!”
肖南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翻飞的纸张,重新翻到那沾了墨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幅沾了些许墨渍的画像,寥寥几勾、似乎落笔十分匆忙,却意外地很是传神。
她盯着那画看了一会,终于说出心底的疑问。
“你觉不觉得......这画像上的人有些像我?”
对方也看向那画,只是神色同她相比显得过分平静了。
“哪里瞧出来的?”
“这里、这里、还是有这里!”
她有些着急地在那画上比划着,但其实那画的细节非常有限,越是细看越觉得像很多人,而不是某个人。
肖南回也发现了这点、不由得有些挫败,但她依然相信自己看到这画第一眼时的直觉。
“你不要不信我,当初那邹思防的画像,还是我最早瞧出端倪的呢......”
女子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却留意到了另一件事。
“不过有件事确实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她随口问着,心思并没有从那画像上移开。
在她看来,现在不会什么比这张画像更奇怪的了。
“我印象中,母亲虽写得一手好字,丹青却是极差。可这画......”
夙未说到这里顿住,目光又落回那张画像上。
这本手记封面上确是母亲的笔记,内里记载的东西又十分私密,按理说不大可能落在外人手中。
可这画若不是母亲所作,又会是谁的手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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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筒凉酒下肚,罗合三更天便起了几次夜。
这白石村的酒实在是不好入口,可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有些人喝酒是为了酒的味道,有的人喝酒只是为了醉而已。
他便是后者中的后者。
石头屋前依稀还有很久以前铺的石板路,他不想走那路,于是又绕到屋后,可屋后又有很久以前种下的满山梨树。
没来由的烦躁突然涌上头来,罗合狠狠踹了一脚道旁的鸡圈。
李元元的栅栏虽然看着难看、却结实非常,他这一脚踹出去,栅栏纹丝未动、他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坐在了路中央,望着栅栏内那几只扑腾的母鸡、不甘心地喘着气,喘着喘着又冒出一个酒嗝来。
胃里火烧般灼热,像是本该流出的眼泪都憋回了肚中,在那反复发酵酝酿。
若非那人开口,他当真是不想回到这个地方的。所谓情景,不在景中,怎样都好;人在景中,难免伤情。
醒时忧丝缠绕、醉时噩梦侵扰,他的酒显然已经不大管用了。
他曾经不明白,如果上天认为苟且偷生的他才是罪人,为何不带走他、却要带走他的亲人。可如今他才明白,或许这才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对有罪的人来说,死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无间地狱。
他又坐了一会,终于决定站起身来。
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月光穿过山门照在那条生出青苔的石板路上,隐隐约约地、一名女子正穿过细密雨雾、从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下走来,一头乌发色如远山。
那窈窕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恍惚间令他想起多年前的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站在路口,等他那一双幼妹打酒归来。
手中的酒囊轰然落地,罗合的眼中都是不可置信,声音嘶哑而颤抖。
“阿杼?”
他的声音消散在雨雾之中,一阵风飘过,又将那女子的身影隐了去。
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又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几步,四顾搜寻着那个身影。
“阿杼?是你吗......”
风骤停,蒙在他眼前的雨雾突然散开。
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七八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风吹起挡住她半边面容的长发,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来。
“找到你了。”
第166章 命稿
阿杼还记得她与阿镜初识的那天。
钟离一族,以织法入命,而其中又数女子最有天赋。族中书写命稿的老人判定她天资最高,唯岁运压日、恐伏吟之命。最终,她被赐名为杼,寓意穿梭往复、编织未来的人。而那个与她同场、比她年长一岁的女孩则被取名为镜,寓意安放在屋瓦之下、妆台之前、不染纤尘的存在。
那一刻,她便明白族人对她二人的期许是不同的,或许她注定要肩负责任、在奔波辛劳中成长,而镜则会无忧无虑、平安快乐地老去。
然而命稿书成的结果,却往往不以人们的期许为转移。这一点,她是很多年之后才明白的。
彼时族中人丁并不兴旺,同年龄里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只得她和镜两人。从她记事起,她便和阿镜关系最好、走得最近。镜个性爽朗、爱哭爱笑,而她向来内敛、似乎天生便没有脾气,就连斥责的话也说得温和。她能同镜成为最亲密的挚友,是因为她们是族中唯一可以彼此分享秘密的人。
秘密,是关于梦境的秘密。
她们常在夜晚聚在一起,挑灯将彼此的梦境记录在一本册子上,阿镜常叫那本册子“梦谈”。
她和阿镜并不相似,就连梦境的内容也大相径庭,唯有喝酒是相同爱好。少时黄昏日落前,她们便会相约一同出山去偷酒,长大后也会挽着手一同去打酒,风雨无阻、岁岁如此。
但这样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尽头。
这一切都开始于那个可怕的梦。
那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地狱之景、一切的终结。梦中山火呼啸、河海沸腾,焦土遍野、瘟疫横行,男女老少都沦为奴隶,而王座之上端坐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饮血啖肉、放声尖啸。
她动不了、醒不来,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中哭喊,终于梦境开始下沉,她穿过破碎的山河与层层叠叠的时光,最后落在一处院子里。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站在荒凉的将军府后院中,一名身穿黑衣、头发高束的女子正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她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那条带子上,突然明白了什么,奋力向她冲去、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那女子却在下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她再次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她不知道这七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族中人人自危,而阿镜也不见了踪影。
族中威望最高的姑母亲自守在她的床前,询问她梦境中的内容,随后告诉她:她要代表族人出使霍州,将那条带子连同梦境中预言的事情告知沈家氏族,寻求所谓的救世之法。
年轻的阿杼并不情愿做这件事,她不明白为何如此沉重的职责要落在一个不足百户的家族之中、甚至是她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女子身上。但她的姑母告诉她,只有这样做了,她日后才能与族人相守、才能与阿镜相见。最终,她偷偷在梦谈杂录的最后一页画下了梦中女子的样貌,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与阿镜分享一二,随后接下了姑母的嘱托,孤身一人带着那条织锦前往北地寻求昔日盟友的帮助。
然而她与钟离家都不知道的是,过往数十年间,沈氏早已独霸霍州内外,他们在扩张中尝到了甜头、知晓了神明的秘密,滋生出了凡人难以想象的可怕野心。
沈家家主沈石安同她说起了异史同贞的故事,希望她能将预言中人的线索尽数与他分享,并暗示所谓恶神并非不能为我所用,若是结盟便可获得永生的褒奖,取代赤州人供奉了数百年的神明,成为这片大地上名副其实的王。
即便已经改姓钟离,但她没有忘记过族人传承的信念,更没有忘记族中长辈赐名于她时寄予的期望。年轻如她,根本不知何为权势与欲望,只凭着一颗赤诚的心做事。她拒绝了沈石安,从此转动了开启噩梦的锁匙。
沈石安假意接纳了她,实则决计不能允许一切的隐患存在,暗中将关于预言的事情报给了天家。沈石安反复向她试探预言的细节,终于引起她的警惕,在穆尔赫封城的前一刻,她从祖宅的密道跑出,躲过沈家的看守、独自逃出了霍州。
她迫切期盼着能早日回到家中、回到家族的庇护中,一路上忍饥挨饿、小心隐藏着行踪,行到赤州边界时才敢在过路的驿站讨了一口茶喝。然而就在她喝完那碗热茶的一刻,她听到了路过的兵卒收兵时的闲言碎语。
沈家为表忠诚,彻底出卖了曾经的朋友。帝王夙印因方士言说对前朝之事很是忌惮,更无法容忍污蔑王之正义的存在。为抹杀这则虚无缥缈的预言,钟离一族被屠杀殆尽,昔日避世的小村庄从此成了连路人都不愿经过的埋骨地。
她不敢相信、不亲眼见到一切便不能说服自己这一切已成定局,她冒着死亡的危险想要重回钟离,却力竭落入山崖之下、被过路的将军救起。她这才明白,当初姑母选择让年幼的她去霍州是有原因的,或许从那时起,她的家人便知晓了自己命运的终点,而她却直到此刻才看清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那个一身黑衣、头发高束、手中握着一条带子的女子是谁,更没有人知晓她与那则灭世预言之间的关联。但她可以等,等到有人可以为她解答的那一天。
她坚信,只要她一直守在那个地方,一定能够等到那名女子出现的那一天。
她孤身来到朔亲王府上,将家族的秘密深埋心底,期盼着有朝一日,那预言中的人早早现身,她便可以从这无止境的诅咒中脱身出来、将那救世的虚无职责卸下肩膀。
也许是上天怜惜她的境遇,又许是她的命稿中合该有此福德。阿杼没有想到,在将军府上的日子竟会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的哥哥们待她如亲妹,老将军与夫人也将她视如己出,她们将她当做寻常女子一般照料呵护,差人教她弹琴书画、骑马射箭,为她千里寻姻缘、觅得一桩两情相悦的好婚事,最后亲手缝制锦绣嫁衣、送她上了通往锦绣前程的花轿。
渐渐地,年幼时的一切像褪去的潮水一般远去。沐浴在白日的阳光下,她常常忘了自己血海沉浮的身世与家仇,恍惚自己便生在这个温馨宁静的大院里,有慈爱的父母、温厚的兄长、过不完的悠长岁月。可到了月光入窗的时候,她便会想起黑夜里呼号惨叫的族人、姑母最后对她字字泣血的嘱托、和她隐姓埋名换来的苟且偷生。
她的心长久地被撕裂,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或许和将军一家在一起的日子才是她真实的人生,而那些挥散不去的黑色回忆只是她长久以来的一个噩梦。
只是她没有想到,沈家没有放过她、更没有忘记当初的预言,昔日噩梦卷土重来,直至雨安将她再次拉入一场难以醒来的迷梦。梦中她孤零零地守着一处空院子,恍惚看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走进了那处院子,怯生生地把怀里的梨递给她吃。她看到那女孩一天天的长大,脸庞渐渐变得熟悉。但她已无法分辨,这种熟悉究竟是因为朝夕相处的那些岁岁年年,还是因为她曾在另一个遥远的梦境中与她相逢过。
如今梦醒时分,那团笼罩在她眼前的白雾终于散去。她这才明白:原来预言中的女子早已出现,甚至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那么多年。
命运之可悲可叹可笑,在于身处其中而不可窥其全貌。病时不知富贵,乐时不知烦忧。
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烦恼于姑母的嘱托、以为自己月余过后便会回去,连告别都那样匆忙。
如今她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却已是年过四十的沧桑妇人,在常人无法想象的混沌地狱中受尽折磨,心中只剩满满的痛苦与仇恨。
伏吟伏吟,反复□□。
上天就是如此书写她的命稿的,硬是要让骨肉分离、血亲相离之痛在她身上践踏两次。她曾以为自己摆脱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可到头来不过是脚踏其中而不自知罢了。
不远处的石头房子里透出灯火来,警惕的刀客与剑宗已经有所察觉般地醒来。
昔日兄长浮肿沧桑的面容就在她十步远的地方,他的眼中有欣喜、有迷茫、还有一种令她感到厌恶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