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还要至少两个时辰后才会开启,你便早早赶过去,也是进不了城的......”
“我们不去城中。”
“不去城里去哪里?”
一空终于停下动作、抬头瞥一眼对方,清澈的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郝施主难道不好奇,我若只是要去晚城,何必拉你来做向导?”
郝白一顿、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无法掩饰地难看起来。
“你算计我?!”
何止是算计,这简直就是吃干抹净!
从他被抓到庙里去炼药、到那鹿松平出现、再到他一路陪同护送那玉玺,怕不是步步都在这黑心和尚的算计之内。亏他还以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同路人,到头来他其实只是个挨宰的船客。
抱臂叉腰、他鼻间冷哼一声。
“你想去的地方,我未必知道在哪。更何况难道你想去哪、我便要带你去哪吗?”
一空不急不恼,面露微笑。
“我还没说要去哪,你紧张什么?”
郝白自知说不过对方,干脆破罐破摔、摊开了牌面。
“旁人不知、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除了步虚谷还有哪里?”
“听闻瞿家已有多年未曾进过步虚谷,我猜定是有些顾忌,但如今你族中长辈应该都在都城做客,想来你若是迫不得已做些什么,倒也不会遇到什么阻拦。”
郝白气极反笑。
“现下是没什么,可不代表以后也没什么!我今日帮了你,你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日后可是要受族规惩戒、三年五载都无法再出门行医了。”
一空看向对方、诚恳道。
“小僧愿替郝施主出山五载、悬壶济世。五载若不够,十载也无妨。小僧还年轻,身体还朗健的很......”
郝白气得脸上青红交加、好不精彩。
“一空!你、你、你怎地如此不要脸?!”
郝白的怒吼在破庙空荡荡的房梁间缠绕回荡,许久,一空突然收敛了那番人畜无害的神色,轻轻跪地、重重拜下。
“小僧恳请瞿施主为天下人发慈悲、发善心,就助我这一回。此番恩情,小僧愿以余生相报、全凭差遣,刀山火海、修罗地狱、但往无悔。”
郝白彻底傻了眼,他到底没有料到对方会走这步感情棋,一时分不清这步棋中是当真有些什么,还是只是不要脸的另一种境界。
沉默了片刻,他咬牙切齿道。
“你要我带你去步虚谷,总要告诉我为什么吧?”
一空望着方被扑灭的火堆,神色安静。
“我方才发了个梦。”
“什么梦?”
“不好的梦。”
他利落将经书一卷卷摆进马车内,又拿出一早便放进去、却从未打开过的那只羊皮匣子。
郝白凑上前,语气已不如方才那般急躁,却还是难掩嫌弃。
“你不是自诩得道僧人,也信这些?我天天做梦,也没似你这般大惊小怪。”
“古来赤州大陆便有卜卦入梦一说,梦境对修道人来说往往就是某种预兆。”一空说到这里顿了顿,轻笑着又接了一句,“当然,郝施主做的梦同我说的梦并不是一回事罢了。”
郝白语塞,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被那只打开的羊皮匣子吸引了去。
那老旧朴素的匣子里只装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用白色丝绢包裹着的经卷,一样是黑布包着的降魔杵。
“这是什么......”
郝白方一开口才注意到,一空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很少会在普通人脸上看到的神情,疏离中带着淡漠,像极了这破庙中那残缺了一半的神像。
“我佛慈悲,度化众生。若众生不度,便只能地狱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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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来。
那盏昏暗的油灯还未熄灭,却只有豆大的一点火苗还在闪烁。
细小的雨滴尘埃一样从那小窗中飘洒下来,在地面中央的天井小池中积起一层浅浅的水痕。
下雨了。
她居然睡着了,还睡得很是香甜。她似乎又做了一个梦,但梦的内容具体是什么,她在醒来的一刻便飞速消散了。
“醒了?”
她抬头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恍惚间有什么一闪而过。
“我方才......做了个梦。”
她说的方才,是昨夜情浓梦深之时。
她没好意思说,对方却明白了。
他的额头轻轻在抵在她的颈间,眼睫轻轻合上,声音中有浅浅的笑意。
“梦到什么了?”
肖南回冥思苦想起来,试图抓住最后一点记忆。
“我梦到你一个人坐在大殿上,批了一件白色的衣裳......”
白色衣裳?他除了那件月白的常服,很少会穿浅色呢。
然后呢?然后他好像还和她说了些什么,然而记忆像是流沙、越是想要抓紧就越是什么也抓不住。不过片刻瞬间,她便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她的脸上显出几分迷茫来,那是一种鲜活的、几乎不用怎么费心猜测,便能教人看透的情感。
许久不闻声响,男子睁开眼、就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抬手轻轻取下她头上的簪子。
她的发髻早就散了,柔韧的发丝散乱在石板地上,他便用手指轻轻将它们挽起。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自己接过却被对方轻轻按下。
“不要乱动,你簪发的手艺我是见识过的。”
肖南回讪讪收回手来,有些不自在地任对方摆弄,口中没话找话起来。
“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就只看经书吗?”
他专注于梳理她微湿的发尾,没留意她语境中的细节。
“还要看些别的,大都是宫中太傅安排的,分类庞杂、数量众多。但和经书相比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为何是经书?只是因为你与佛法有缘、无皿大师曾收你为徒?”
她感觉到对方轻柔的手停顿了片刻。
“我本与佛法无缘,成佛成魔不过一念之间,经文与舍利子都是约束。至于无皿,他便是降妖除魔做得厌烦了,想换种法子度我罢了。我是死是活,他怕是都未曾放在心上过。”
无皿一介大师,四海佛道都尊崇有加的人物,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就成了不顾人死活的王八蛋?
眼前闪过沈家洞窟中的壁画,她突然觉得世人对神佛的理解或许并不准确,而所谓传说却未必只是虚妄。
“不悲不喜、不爱不恨,便不会成魔吗?可人生在世,谁又能保证心如止水,永无起涟漪之时呢?”
她吹着眼前的几缕碎发,那人很快察觉,将它们一一归顺起来。
“遇到你之前,你口中的不可能、就是我的一生。”
他轻轻将她的发尾挽起,指尖捏紧发簪稳稳插入发间,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初见时,只觉得你有那么一两分的趣味,再见之后又觉得你有三四分的愚蠢,再然后便又觉得你有七八分的可怜。我本无心,是你偏要闯进来造次。你身上有我放下十数载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半生修为毁于你手。肖南回,你说你要如何才能补偿我?”
肖南回听着这近乎控诉的告白,只觉得这比话本上最露骨的情话还教人招架不住。
是她大意了。以为过了昨晚,他就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
她假装摸索着头上他挽的发簪,实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因羞赧而燃烧的老脸。
“你带我来这塔,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我以为过了昨晚,你心里应该清楚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他的声音轻轻拂过她耳畔,明明很是端正清朗,却勾起了昨夜某段最是颠倒磨人的回忆。
她只觉得血顺着脑袋瓜子涌向四肢百骸,下一瞬他微凉的手便握住她的掌心,随后拥着她站起身来。
“不过除此之外,确实还有些别的事。罗合说,这里可能藏了一本我母亲当年留下的手记。”
她就知道,他做事情都有原因的。可不知为何,她就连说笑的话也无法轻拿轻放。这样下去,日后她可如何是好呢?
夙未压下嘴角的笑、装作看不见对方脸上的愁绪,一边端起油灯、一边逐块摸索着墙壁上的石砖。
借着那盏油灯,她终于看清了四周凹凸不平的墙壁。
这塔身所用的石块是闽州最坚硬的松江岩,岩层中混着陨铁,便是刀剑也难劈开,只能用同是松江岩的石凿一点点开采。
可火光下,那墙壁上却满是深浅不一的划痕,细微处犹如发丝勒入石体,粗深处好似重斧劈过。这些痕迹交错纵横,遍布整个塔内,就好似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折刀断戟的惨烈厮杀。
若是以往,她也定要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今她却不难看明白。若是有人回到当初他们待过的那个色丘洞窟,恐怕也会在周围发现同样的痕迹。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地,仿佛说起的是别人的事情。
“记不清了,大概有个七八年吧。”
她愕然,虽然料想会有很久,但没想过会有这么久。
“七八年?从来没出去过?”
“嗯。”
“半步也没离开过?”
“嗯。”
她望着他平静的侧脸,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难过。
“那你母亲......她可曾来找过你吗?”
“她不会回来这里的。在这里待过的人,都不会想要再回来的。”他脸上没什么变化,手指却扣紧了她的掌心,“上古时,霍、赤、闽三地古国对这处山坳便都有记载、描述也大致相同,便是说神魔决定终结这一世界时,会选一处荒蛮偏僻之处降临,而这隐蔽之处传闻便在此山之中。所以此地古来被称作终天之地,终天是一山、一塔、一地的统称。山是终天桃止山,塔是终天离恨塔,地是终天埋骨地。”
桃止、离恨、埋骨,哪个听起来也是不大吉利的样子,路又难行、难怪从来没人愿意途经此地。
“山进过了,塔也见过了,这地又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对方已然听到,却并不打算避讳什么。
“没错。埋骨地,埋得是我母亲一族人的尸骨。”他手上动作未停,仍仔细搜寻着石砖的缝隙,“早些时候,你不是问过我罗合和我母族的事情吗?现下我便讲给你听,可好?”
她沉默片刻,实在不知该如何宽慰对方,只得在言语上退开半步。
“你若不想提起,我也可以不听。”
是的,如果说起那些事会令他伤心难过,她宁可自己多费些功夫去寻找那些答案。
她没有言明心声,对方却已知晓她心中所想。
“他们大都已不在人世,如今便是说起一百遍,也不会有人斥责我、喝止我。你同肖准本无亲无故,但你长在肖家,他的执念早已渗入你心中。我愿意剖心取骨,将我所知晓的一切尽数告知于你,只希望你可以放下一二、不要再为他人的仇怨而仇怨。”
肖南回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她同肖准的关系。从前姚易也会劝她莫要对肖家太过投入、说她终究只是陌路人,但那并不能说服她。相伴十数年的情谊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放下的?但如今他不过寥寥数言,却点明了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其实肖准从未要求她做过什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地编织着那些羁绊、不肯轻易走出那个为她遮风避雨的肖家罢了。
过往岁月里,她捡起了太多东西。她将它们一件件穿在身上,一样也不肯丢弃、仿佛这样就能堆砌出属于她自己的盔甲,但最后却偏偏是这些重量,将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说吧,我听着呢。”
她纷扰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夙未的声音刚好在古塔中响起。
“很久以前,在北地边境的石头城里住着三户人家,他们各有通天的本领,过着相互扶持、低调平静的富足生活。然而一朝风云变,腐朽的王朝即将倾覆,亡国的公主在路过石头城的时候诞下了一个孩子,她自知命不久矣,却不忍孩子同她一起赴死,于是冒着危险依次敲响了三户人家的门。”
“追兵临城,人人自危。前三户人家都没有开门,只到了最后一家的时候,那家的主人因为也有一名刚刚出世的孩子而心软,收留了公主的孩子。次日,公主则怀揣亡国玉玺逃入城外沼泽深处,引开了追兵,这户人家随后举家出城,寻找新的落脚处。”
“迁徙途中这户人家赶上了百年难遇的旱灾,一路艰辛、死伤惨重,幸亏族中人能够以梦做法,在预言中看到了一片雨润丰沛、梨花遍野的小山坳,最终历经千难万险找到了那个地方,改姓钟离、定居此处,从此过上了世代隐居的生活。”
“公主的孩子长大了,爱上了钟离家的女儿。然而谁也不知道,公主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前朝鬼神的血脉。他虽然像普通人一般长大、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然而他的孩子却没有一个能够平安出生,几乎全部夭折。他本已不抱希望,但却在四十八岁那一年得了一个女儿。”
“那女子生来一双明净的眼睛,清澈地能映出世间万物,遂取名为“镜”。镜姿容甚美,在族中几名哥哥姐姐的宠爱中长大,却因常在深山之中而单纯莽直,生来一副胆大妄为的性子,虽已年过二八,方圆百里竟无人敢上门提亲。”
“一日,镜去村中打酒,被东巡回程的新帝偶遇。镜因为好心捧了一碗水递给了年轻的皇帝,却因此落入对方眼中,强娶做帐中人。她本来曾有机会远离这一切,却在最后关头为了保护自己最后一个小哥而放弃了抵抗。她屈服于了自己的命运,步入重重围墙中、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高楼上。从进到那座楼起的那一刻,她就在想着从那楼上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