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潮湿腐烂的味道,这是北地沼泽特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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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尔赫城外三十里便是沼泽边缘,从此处开始便无官道可走,只有偶尔过路的赶路者留下的车辙印勉强可分辨道路,寻常旅者在边界处便会看到石碑警示,提醒从此处开始便进入沼泽地带,若无向导则凶险异常。
然而这一切对于邹思防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顾虑。
他走这北地沼泽之路已经许多年,便同自己家门口也没什么两样。
从前他每月都要进几次沼泽地,瞧瞧熊氏这月采来的货色如何,如今他有些上了岁数,这些事都交由下面管事去办了,便三两月才来一次,每次也只是多停留个两三天,再呆多些时日便会觉得湿气入体,关节都疼得难以忍受。
想到这,他不禁抱紧了怀里的暖炉。
这次大病一场,他便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加上膝下至今也没个一儿半女。这生意他若无法牢牢攥在手里,便是迟早要落在熊家手中。思来索去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将熊氏的地彻底买下来。
只是买地需要的金银可不是小数目,熊氏也不傻,定然不会轻易松口。
好在,他很快就能凑到这笔钱了。
邹思防掀开车帘望望天色,随口问道:“快到了吧?”
赶车的是跟了邹思防近二十年的老奴才,也知道今天老爷是有重要事,不敢怠慢:“再还有个不到一里的路便到了。今日行的是老路抄了近道,只是先前落雨有些地方淹得厉害,耽搁了些许。”
邹思防低声应了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望着手里的盒子,从出城开始起的忐忑又泛上心头。
但他特意寻了熊家的底盘谈这桩生意,也算是留了心思,熊家便是看在这金银的面子上,一会也是要给他撑撑场面的。
这里是他的地盘,还有谁能比他熟悉这里呢?
想到这里,邹思防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阴沉地沼泽之中有一处近百亩的平地,上面坐落着一处松木为基、夯土建成的宅院,高墙小窗、鲜闻人语,便是熊家老宅。
若是不知情的迷路人见了,许是以为这荒野中的宅子是栋鬼宅。
邹思防的马车驶进宅院大门,却未见其他车马。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晨起雾气中只能看见远处宅院正中的窗户下面挂着一盏白灯笼,似乎是昨夜点起的还未熄灭。
邹思防叮嘱老奴在大门外候着,自己抱着盒子缓慢走向那座宅子。
地上铺的是鹅卵石,人走在上面便会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此地本不产鹅卵石,这是邹思防特意花银子从别地运来的,铺在这里是为了防偷药的贼。毕竟熊氏贮藏药材的地方就在宅子里,荒郊野岭的难免让人惦记。
邹思防在离那宅子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已经能看到那木门上贴的门神画了,熊家的人早该听到动静了,可还是没有人出来迎接他。
会不会......
邹思防的心跳地有些快,他正要掉头离开,那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个头顶半秃的老头露出个脑袋。
是熊氏的管事。
邹思防松口气,随即有些不满:“买家一会就到了,你们怎么连个人都不派一个?”
那管事眼神有些呆滞的样子,嗫嚅半晌道:“人......已经在里面等着老爷了。”
邹思防一愣,没想到对方竟然比约定时间早到了。
他有些心急,快走几步到了门前,一把拉开那老头便要进屋。
左腿刚迈出半步便悬在半空了。
他的视线凝固在他左脚下的地面上挪不开,那里一团黑乎乎的粘稠液体还在缓慢向外蔓延着。
是血。
邹思防僵硬抬头,那管事也正僵硬地看着他,颤抖的胡子上还沾着几滴血。
第23章 局中局(下)
熊氏当家熊炳南祖上是地道的穆尔赫人,有着穆尔赫人引以自傲的强健体魄和浓密须发,身高八尺、声如洪钟,站在一众外乡人堆里,仿佛庄稼地里钻出来的一棵朝天树。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头颅却被摆在只有几尺高的矮凳上,那生前细心照料的美髯被飞溅出的脑浆糊做一团,整个头像是一颗被踩烂的冬瓜。
邹思防的脸正对着熊炳南的脑袋,那上面的一双眼珠子已经开始泛白,死鱼一样地瞪着他。
“邹老爷。”
同样的声音又唤了他一遍,这一遍带了些不耐烦的味道。
邹思防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声音的源头,宁可将视线停在眼前这颗脑袋上。
“各、各位好汉,此处我也算熟悉的很,这个......金元、银元都是有的,还有银票!都是小梅庄花笺金印的,绝对没有问题......”
脚步声响起,那声音离他又近了几步。
“邹老爷不是来谈买卖的么?怎的连对家的脸都不看一下?岂不是太失礼了。”
邹思防控制不住地抖着,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虚弱,竟一个腿软坐在了地上,他顾不得狼狈,仓皇将视线投在地下。
“诸位好汉,我从进门起便没看过各位面容,各位要拿什么请便,我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周遭一阵安静,随即几声怪笑从屋内各处传出来,像是洞穴中蝙蝠的嘈杂声。
“好一个绝无怨言!”一股大力袭来,邹思防的头被人拎起,他被强迫着与对方对视。
入眼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平平无奇到你简直记不住这张脸上的任何一个五官或细节。
甚至不光是他,就连屋里其余的几个人也都生着这样的脸。
邹思防脑袋上的手慢慢松开,悠悠一转指了指熊炳南的脑袋:“邹老爷,这话你可应当和熊当家商量过后再说啊,你说是不是?”
远处的其他几人附和着,时不时地从身后药匣中取出一颗颗圆润的红色珠子丢着玩。
眼见那价值千金的陵前血被当做弹珠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邹思防的心都在滴血,他心知难逃此劫,无力地闭上眼。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邹老爷将东西乖乖交出来,我们便将您的命还给您。”
邹思防没说话,手指仍死死扣着手里的盒子。
那人冷笑一声,伸手去夺邹思防手里的盒子,邹思防不肯松手,那人手下用力盒子便飞了出去滚落在地,掉出里面的东西。
一方碧绿跌落出来。
行凶者的眼落在其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而此刻熊宅屋顶瓦片上,亦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下方那翠绿翠绿的东西。
肖南回碰了碰身边的人,压低嗓音问道:“是那个么?”
郝白眯着眼,费劲巴拉地从那瓦缝间的空隙使劲瞧着:“唔......颜色瞧着倒是对的......”
肖南回急道:“什么叫颜色是对的?你再瞧仔细点。”
郝白有点憋屈:“离得这么远,又似从锁眼窥物一般,如何仔细?”
肖南回憋口气想问问另一边的钟离竟,对方竟然竖了根手指示意她闭嘴。
屋内传来一声脆响,邹思防的脸被按在地上,那碧绿玉玺被当中那人捡了起来。
“邹老爷,你这回带来的是真的吗?”
邹思防想咽口吐沫冷静一下,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像是有个东西堵在喉咙,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邹老爷倒是说话啊?”
邹思防心意已决,愣是咬紧牙关一字不说。
冷笑声在他头顶响起:“你以为,你不说我们便拿你没办法了吗?或许......”那人边说边慢悠悠将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或许我们并不是要它,而是要毁了它呢?”
话音未落,那人的手已经落下,那玉玺眼看便要被掷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屋内横梁上方传来碎裂声,一道身影直直落下,直扑那人后心而去。
两厢交手而过,碧玺飞出,正落在熊炳南的脑袋上。
肖南回匆匆落下,险些闪了腰,但目光不敢离开那件东西。
这熊家老宅的屋顶被肖南回踩出一个洞,如今显然是禁不住某些人的重量,“哗啦”一声塌了个彻底,连带着又掉下来三个人。丁
未翔一手护着钟离竟,另一只手略微提了提郝白的腰带,免得他摔死。
即便如此,他还是摔到了屁股,正有些愤怒地看向肖南回。
肖南回知道对方嫌她莽撞,只用眼神示意碧玺的位置。那里离他最近。
然而还没等郝白有所动作,对方十数人左右便无声变幻阵型,将肖南回等人团团围住。
之前隔着瓦片看不真切,肖南回这才发现,这些人的脸似乎被人做过手脚,五官与周围皮肤都粘连在了一起,像是被某种东西腐蚀过一样。
这是什么江湖组织?还是谁家豢养的刺客杀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又是什么?
还未等她细想,对方已然率先发起进攻。
迎面而来的不是刀光剑雨,而是一道道如同蛛丝一般的细线。那些细线相互交织成网,在那些人的操纵下迅速向中央收紧。
肖南回险险避过,那些线却立刻又从另一个方向变幻着缠上来,肖南回下意识抽出腰间匕首向着那根绷紧的线砍去。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她的耳内回荡,引发一阵耳鸣。
细线切着她的鬓角而过,一缕发丝瞬间掉落,连着半截被削断的刀刃一同跌落在地。
肖南回终于有些明白桌子上熊炳南的脑袋是怎么掉下来的了。
即便是江湖手法,眼前的招式也太过凶狠毒辣了些。何况如此极端手段,为何之前从未有所耳闻?还是说,见过这阵法的人都已经......
角落里,丁未翔的眼中也有些许异样的光,他没说话,只将左手握住他那把佩刀之上。
削铁如泥的网再次收紧,这一次便将所有人都揽在其中,似要将一切都搅碎。
丁未翔终于动了。
这是肖南回第一次看到他手中那把刀出鞘。
但准确地说,她也只是看到出鞘的动作,并未看清那把刀本身,她只能捕捉到一道掠过的影子,还有那些坚硬纤细的线被斩断的声音。
就像那晚在祭坛上一样。
这人的身法与刀已合二为一,快过人眼能捕捉到的移动速度。
当然,快是一回事,他手中那把刀又是另一回事。
从刚刚她匕首折断的刀口来看,这些刺客所使用的细线是特殊材质打造的,专门对付各种冷兵器的刀刃,越是迎头砍上,越是容易被腰斩。
但丁未翔手中的刀却丝毫未受影响,而他本人显然也从未担心过这一点。
这人的武学出身,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深莫测。
长线被斩断,那十几人也显然有些意料之外,但彼此默契散开来,将长线化作短线,准备将眼前这几个人各个击破。
以丁未翔的武功造诣,通杀全场只是时间问题,然而他似乎压根不打算离开钟离竟半步,只管杀那扑上门的,全然不管其他。
渐渐地,那几名刺客察觉到此人武功之高,不再碰那硬钉子,转过头来围攻肖南回与郝白。郝白不会武功,瞬间便拖了后腿。
局势愈演愈烈,肖南回只恨刚刚动身太过匆忙,来不及去取自己的兵器,如今竟然沦落到要贴身肉搏。
她抬脚踹飞一人,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冲着呆傻的郝白一阵咆哮:“傻愣着干嘛呢?!给我递件兵器!”
郝白一哆嗦,仿佛刚刚回魂,仓皇四顾。熊家以前会雇人看管地盘,如今他背靠的那面墙上就挂着不少斧钺钩叉、刀枪剑戟,样式颇多,但都积了不少灰,看起来平时也只是被拿来摆摆样子。
“你、你用什么兵器?”
肖南回一个头两个大:“随便什么兵器!”
郝白昏头转向,一把抓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也来不及细看,使劲向肖南回扔去。
哐当一声巨响。
肖南回看着地上的两把八棱莲花锤,眼角抽了抽,只得认命地捡起来,抡圆了迎上砍向自己的刀剑。
锤子杀伤力虽大,但实在太过笨重,搬起来都费劲,更别说对上以敏捷擅长的刺客。
肖南回抡了两下便气喘吁吁,对方得寸进尺攻上前来,肖南回干脆一弯腰将那两柄大锤当做”碾子“,专砸对方的脚。
那一锤下去地上便出了个坑,一名杀手躲闪不及被砸了下脚背,当即惨呼一声,倒在地上,下一秒丁未翔的刀如风般掠过,那人的喉咙便开了血线。
肖南回觉得找到了这武器的窍门,加入厮杀的战局,与丁未翔配合在一起,将人一一递到他刀下,其余几名刺客瞬间便被压制下来。
郝白被扔在一旁,下一秒一个转头正和邹思防的眼神对上。对方与他僵持几秒钟,突然爬起来抓起熊炳南头上的那方翠绿玉玺,趁着肖南回与丁未翔将那伙人缠住,夺门而出。
郝白傻眼了,只来得及喊出几个字:“邹思防跑了!”
肖南回猛然回头,顾不得身后凶险,将手中重锤狠狠掷出撞飞一名杀手后,向门口的方向追了出去。
这一幕落在角落里始终冷眼旁观的人眼里,他闭了闭眼,有一瞬间他似乎打算一直待在原地,等待这场胜负已定的战斗结束了。
但最终,他还是动了。
丁未翔的刀越来越快,待到他将最后一人斩杀刀下再一回头,钟离竟与肖南回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了。
丁未翔的心漏跳了一拍,手下的刀一歪削掉了旁边那人的半个脑袋。
那个人......那个人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守在大门口的伯劳正倚在马车上剔牙。
她不是没听见那屋里的动静,但她还在气闷肖南回留她看车,决计是不肯主动进去帮忙的,正寻思着一会如何扳回一点面子,却见熊家大宅的双开木门被人“砰”地一声踹开,一个蓬头散发的人冲了出来。
不是邹思防是谁。
伯劳将嘴里的草棍子一吐,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换了个大爷的姿势坐在车梁子上。
邹思防望着门口的马车,只得一咬牙转身向熊家大宅的后院跑去。
熊宅后院不似普通人家的后院,无一根草无一朵花,有的只是成堆似山一般鹿的尸骨,熊家采药人将来不及取药的鹿尸骨从沼泽拖回这里,随后再一一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