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觉得这话缺乏说服力,但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但随即才想起来,对方早已知道自己是青怀侯府的人了。
一定是那次她在永业寺祈福时候说的话让对方听了去。
拜他所赐,肖南回得了人生中第一支下下签。
“你冒充寺庙僧人,还偷听别人祈福。”
钟离竟对这控诉仿若未闻,再次闭上眼。
肖南回最恨别人装傻充愣,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定会跳起来狠狠踹这人一脚,但一想到不久之前对方刚刚救了自己一命,便又作罢,低头专心烤起火来。
时间静静地流走,这一夜却似乎格外漫长。
除了风声,这里什么也听不到。
时间久了,如果没人说话,你会以为自己已经聋了,分不清那是外界的风声还是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而空气从沼泽的方向涌向山洞,带来的都是荒凉的味道。那是千万年间草木腐朽的气息,夹杂着水的腥气,充盈着鼻腔和每个毛孔。
肖南回不喜欢这种感觉,那些水草中飞舞的小虫,挣扎着破茧而出,然后争抢食物,雄虫精疲力尽地寻找雌虫,拼尽全力繁育着下一代,最后迎接死亡,朝生暮死日日轮回,平白无故地让人想到生命的短暂和早衰。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将已经干透的靴子穿上,边穿边哼起一首小曲,试图冲淡这令人颓丧的氛围。
那是她几年前在玄门岭一带驻兵时,听当地山民唱过的调子。原本是很长的一首歌,如今她只记得其中一小段,便反复哼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钟离竟突然开口问道:“唱的是什么?”
“这是山民歌颂山神的歌。他们信奉永恒的山神,传说如果山神被歌唱者婉转的歌声打动,便会将祝福降临在这个人身上,让他享有同自己一样的永生。”
说完,肖南回便发觉那人万年不变的脸上竟多出些情绪,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眼睫在他漆黑的瞳仁上投下一层阴影。
“世人追求永恒二字实为愚蠢,他们不晓得只有初始没有终结的可怕之处,岁岁年年于永恒而言也同一瞬一息没有区别,那感觉就像是掉入虚无之中,而这虚无永远没有尽头。”
自初识到现在,肖南回甚少在钟离竟的脸上看到表情,然而他刚刚在说那番话时的神情是前所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那是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情绪,令没经历过的人都感到害怕。
肖南回有些愣怔,她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是千岁的高山、是万年的湖泊,难以撼动、不起波澜,可如今她却隐约有种感觉:他的情绪只是深藏在山脉湖底,多数时候无人能见无人能晓,可终有一日会洪水滔天、地动山摇。
她斟酌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世人追求永恒,大概是因为永恒并不存在吧。”
钟离竟却笑了:“你说的没错,所以死亡有时也不全是坏事。世间欢愉总是短暂的,如果不能停留在喜乐的瞬间,人便总是要面对悲苦的来临。悲苦过后又是喜乐,周而复始,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一切停止。”
“可是如果没有痛苦,哪里能衬出快乐的可贵?”肖南回一脸真诚地说道:“永业寺的一空法师曾经说过,生而为人,总是要吃苦受罪的。既然避免不了,不如坦然面对。”
言罢,她才发现钟离竟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将她看的有几分发毛。
“你盯着我做什么?”
钟离竟又沉默了片刻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一空没说过这话。”
肖南回面上一窘,随后有些心虚地狡辩道:“一空法师最爱说话了,他每天说那么多句话,你怎知他没说过?”
钟离竟微微侧了侧头,端坐的姿势变得有几分慵懒,语气也带了些戏谑:“我与一空乃是多年好友,他每日除了念经几乎不开口说话,他一个西海外来的人,赤州音韵都还没学利落,哪来那么多话。”
肖南回被怼的哑口无言、无名火起,要怪就怪就怪这无趣的夜晚和无趣的地方,她一定是刚刚脑袋进了泥水才会想要和这人坐在这里聊天。
她刷地站起身来,活动着手腕踢着腿向洞口走去:“火不够旺了,我去捡些干柴。”
钟离竟瞧着那气鼓鼓的背影,对着火堆突然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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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感觉到脸上多了点温度。
她睁开眼就看到金色的朝阳在沼泽上缓缓升起,炙热的光在地平线上翻滚而出,刺透了沼泽上终年不散的雾气,反射出一片片明晃晃的光,像是有人在这片荒凉之中摔碎了一片巨大的镜子,镜子的碎片如今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出耀眼的白光,亦真亦幻。
原来这才是白耀关取名为白耀的原因。
萤火虫又名耀夜,夜晚的时候,大批萤火虫从白耀关入口的地方钻出,在有水的沼泽地上觅食,只要避开有萤火虫的地方,就能避免陷入沼泽之中。但萤火之光十分微弱,只有在月色不甚明亮的夜晚才能看得清,因此才有“晴晚不过白耀关”。
而到了白天,萤火虫便都蛰伏起来,隐没于沼泽中的路又消失不见了,此时只有日出前后的一个时辰可以出关,且只能出关不能入关,因为白耀关出关洞口朝向正东,太阳刚刚升起时会照亮沼泽上有水光的地方,将可以走人的路显露出来,只要避开反光的地方,就能顺利走出沼泽。因此才有“破晓走黑不走白”。
肖南回怔怔看着这天地间最平常、却也最神奇的一刻,一时忘了言语。
她突然想起那个传说中只身对抗一支军队、最后尸沉沼泽深处的亡国公主,她会不会也看到过这样的日出呢?或者她走进了那个废弃的关口,一路向下去到了地心深处?
“走吧。”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钟离竟站起来,转身看向肖南回,晨起的朝阳将他的脸镀上一层如火般的颜色,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他们正要出门去一个普通的、没有危险的地方。
肖南回迎着朝阳露出笑容,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同行者也不算坏事。
第26章 被污泥遮掩的翠色
“喂,你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有什么用?莫不是傻了?”
丁未翔石头般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一团破衣服已经半个时辰了。
那是一件被撕成两半的衣服,上面浸透了泥水,不难看出是从哪里被捞出来的。
但即便它已经污糟成那样,丁未翔还是能一眼认出来,那是谁的衣服。
“一件衣服而已,俗话说得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要这么早就下定论......”
伯劳话未说完,丁未翔猛地回头看向她:“无知小辈!”
伯劳被骂的愣住,随即反应过来,瞬间火冒三丈。
“你个鳖孙,骂谁小辈?!老娘出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光屁股呢!”
丁未翔的脸色沉得可怕,他抓着那团破衣服缓缓站起身来:“若不是肖南回紧追邹思防不放,主子根本不会跟过去。”
“你这是赖上我们了?也不知是哪个先前一定要跟来,明明自己弱的像只鸡,还非要往前凑!”
丁未翔几乎是原地窜起,伯劳飞闪身躲开,袖中短刀已经露出:”想打架?正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本事。”
丁未翔单手抚鞘,神态自怒气中生出几分倨傲:“无理取闹。”
伯劳的眼珠滴溜溜转着,落在那把绝世好刀的刀鞘上,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嘲讽:“怎么?窦氏的刀,难道生锈了吗?”
这话一出,丁未翔再无法维持先前姿态,脸上浮现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
他虽出身江湖,但却从未在江湖行走过。自安道院出师以来,他的位置就只有那个人的身旁。那人虽有时喜欢以身犯险,但能让他出刀的人本就不多,见过他刀法的人大都已死。
眼前这个,他是没有丝毫印象的。
目光落在对方手里那双短刀之上,丁未翔终于回想起一些事。
“先前便听师父提起过,我曾有一位师姐欲承刀法,天资尚可,然身量不足。原来就是你。”
伯劳听到“身量不足”四个字简直咬牙切齿:“谢老头什么眼神?!竟找了你这么个......”她哽了哽,搜肠刮肚地想要用一些恶毒的词来回击对方,“竟找了你这么个傻大个!”
伯劳有些破音的控诉在熊家空荡荡的后院震荡开来。
接下来,像是特意回应这场江湖高手之间幼稚至极的争吵一般,一阵低低的咳嗽声在芦苇荡中响起。
丁未翔猛地回头,一阵风一般掠过伯劳身旁,转瞬间扶了个人出来。
伯劳回头去看,就见肖南回两脚泥水、衣衫单薄地走了出来。
“你俩刚刚不是要打一架吗?继续啊!”
伯劳听出肖南回语气中的揶揄,别扭地踢一脚地上的衣服:“我们昨晚找了整夜好吗?这鬼地方白日都看不清脚下,更莫提晚上。今天早上天一亮,他就又进去探路了,结果只找到你们的衣服,出来之后就这样了。”
丁未翔没有理会伯劳的话,他飞快检查了一下钟离竟,发现对方并未受伤,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即又抱拳跪下。
“属下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
钟离竟只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发顶,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好了,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莽撞了。”
丁未翔那万年不变的死鱼眼中竟然浮起一丝感激,但一时仍不肯起身。
肖南回在一旁酸溜溜地看着,一脚踩在一旁伯劳的脚丫子上,恨声低语道:“你们安道院的不是向来以忠贞闻名?还什么此生只宣誓效忠一人,怎么我出事的时候,没见你有多着急?”
伯劳抱着脚跳开:“我是被逼的好吗?!要不是侯爷将我塞给你,你以为我愿意成天在你后面吃屁?”
这话说得当真是又难听又不留情面,还是当着外人的面。
肖南回倒吸一口气,默念”忍“字诀,将一直护在怀里的玉玺小心拿出来:“谁要你当跟屁虫?带你出来是想着能帮我做事,到头来还是要靠我自己,还好东西没淹在那烂泥里......”
“别捧着了,那个也是假的。”
肖南回如被一道雷劈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丁未翔身旁那嘴唇有些发青的男人。
“你说什么?这个、这个怎么可能是假的,这是邹思防自己拿出来的,咱们一路跟过来的,不会有错啊......”
钟离竟披上丁未翔递来的厚厚裘衣,脸色似乎终于缓和下来些,但声音莫名有些沙哑:“他也被骗了。至于那些找他交易的人,一早便没有要取东西的意思,本就是奔着毁尸灭迹来的。东西是真是假,他们并不知道。”
自朱明祭之争到如今,先后已换了多少批人前来抢夺试探,肖南回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此刻盯着手中那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得来的一方碧绿,仍是有些不死心:“郝白人在哪里?叫他来看看,他不是知道些细节......”
话音未落,熊家老宅里便传出些动静,郝白拖着个巨大兽皮袋子从侧门走了出来。
他撅着屁股拉那袋子,一时没察觉这院子里多了两个人,等反应过来时姿势甚是窘迫。
“你们出来了?真是太好了。话说,刚刚聊到哪里了?”
肖南回对着那从袋子里快要溢出来的鹿茸、山参、奇珍异草挑了挑眉。
“不,我觉得你不需要知道。”
说话间,丁未翔已将马车赶了过来,钟离竟轻咳一声走上前。
“有人先我们一步知道了邹思防要去送死,于是提前将东西换了出来。自他出城起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一夜,你们若是还想留在原地磨蹭些时日,就请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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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穆尔赫北城门出城、车马行个一盏茶时间的荒野里,有处极简易的土胚房。
这里原本是供往来商旅休息落脚的地方,因为距离穆尔赫最近的驿站也要在渡口附近,赶路的旅人在等待城门开启前在这里短暂休憩一下,是再方便不过。只是近些年新修得官道改了路线,这处房子便偏离了主道,绕个远来歇脚自然就没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日子久了便荒废了。
肖南回远远望了望那处房子,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
“你是何时查到这许多事情的?”
钟离竟从刚刚开始便一直闭着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这倒是托你那条帕子的福。”
许久没有车辙碾压的地面长满了杂草,马车晃晃悠悠刚刚停稳,钟离竟不再多说,率先下了车。
丁未翔一人在前,率先走进了那处院子。
土胚房中十分安静,他们似乎来晚了一步。
郝白正要开口说话,肖南回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空气中有细微的声响,普通人难以察觉的声响。
肖南回、伯劳、丁未翔三人几乎是同时看向院子中的一处角落,下一秒,一个瘦小身影从半截坍塌的土墙后掠过,试图□□而逃,被伯劳一个飞身拦了下来。
那身影竟然出乎意料地灵活,脚不沾地又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肖南回望着那灵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这回出手的是丁未翔,他似乎根本懒得再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出手便是狠手,那人痛呼一声跌在院子中央。
虽然之前心中便有所预感,但待肖南回瞧清那人的脸也不禁瞪大了眼。
“是你。凭霄塔上的人是你。”
地上挣扎的身影倔强直起后背、仰起头来,却是那望尘楼里伴在阿汐左右、名唤阿律的小厮。
钟离竟就站在一旁冷眼瞧着,似乎对眼前的人究竟是哪个既不好奇也不惊讶。
“看来你等的人,在路上耽搁了。”
那阿律闻言一僵,随即换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钟离竟话都懒得再说,丁未翔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出手如电,直接将那阿律按在地上,对方摸出一柄匕首反手就刺,被丁未翔一掌卸了腕骨,他痛呼一声却仍是不肯停止挣扎,下一秒森凉的刀刃便贴上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