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不动了。
回想起那日在凭霄塔上惊险的交手,肖南回有些感慨。其实若是在平地上,对方身体轻巧的优势便不复存在,即便招式刁钻也不足为惧。只可惜那日情形大不同,她险些因此丢了性命。
如此来看,挑选他的人实则思虑颇高、且深谙此道。
丁未翔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三下五除二就从对方身上摸出了那个盒子。盒子被递到钟离竟手中,他将外层木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肖南回在一旁瞧着,有一瞬间的失望。
那盒子里的东西乌突突、黑乎乎地,虽是四四方方却似乎被一层污垢覆盖,瞧不出任何精细花纹或是雕刻,只正中的位置有一处细小如锁眼一般的小孔,似乎是这奇怪盒子的入钥处,除此之外再难寻开合之处。
“就......就是这个?”肖南回的声音有几分不信。
钟离竟看了她一眼,轻轻用指甲在那正方体上划过,一道细小刮痕轻轻浮现,露出那污泥下真正的颜色。
纯粹的、浓郁的翠色。
第27章 安律
肖南回盯着那惊现于表象之下的珍宝,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别忘了,它被找到之前,已经在那沼泽地里泡了许多年。”
郝白的眼睛也是离不开那初现魅力的宝玉,一张大白脸越凑越近。
啪地一声,钟离竟将木盒利落关上。
郝白摸了摸鼻子,随即想起什么一般,从身上取出肖南回从邹思防手上夺下的那枚玉玺,放在阿律面前。
“这个是你之前掉包的吧?谁给你的?”
阿律微微扭过头,眼里是倔强:“是我自己的。”
郝白忍不住开口道:“给你东西的人知道的不少,不然也做不出这近乎以假乱真的赝品。他同你说了什么,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阿律闭口不言,郝白还要再问,一旁的钟离竟不慌不忙从身上拿出一条翠绿色的丝帕,在阿律面前展开。
丝帕上的一角绣着一朵玉簪花,正是那晚肖南回用来蒙面的帕子。
“你可知这是什么?”
阿律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当然,这是我姐姐绣的东西。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会为了一条帕子就对你知无不言?”
钟离竟摩挲着那帕子上惟妙惟肖的玉簪花朵,那花绣的肌理分明,连花瓣上的经脉都可见一二,足见绣工之精湛:“那你可知,有种女子专为心爱之人所创的绣法,是用刺绣者的头发做绣线的?”
钟离竟话语平和,但安律却似听到霹雳惊雷,嘴唇哆嗦了片刻,突然疯了似得扑上前来,要夺那丝帕。
肖南回吓了一跳,丁未翔已经出手如电,一掌将阿律打了出去。
阿律被击中胸口,气血翻涌,在地上用力地咳着。
肖南回有些不忍,但钟离竟的脸色却至始至终没有变过。
“霍州史上曾发生过严重瘟疫,可谓谈瘟色变。阿韵死于疫疠,死后尸体被焚烧,生前用过的被褥、衣物等等也都一并焚毁,以防疫疠传播。找上你的人许诺,如能寻得他要的东西,便能助你将死去的姐姐带回来。我猜,这其中必须要些阿韵身上的东西,才可做招魂之用。然而你接到消息赶来时,望尘楼内已经不剩什么她的东西了。你翻遍了整个楼内,她用过的妆台,每一把篦子,但还是连根头发都没找到。你不死心,于是便当了楼内的小厮,一边在穆尔赫打探那东西的下落,一边搜集阿韵生前留下的点滴。我说的可对?”
阿律喘着气,瞪着眼看着面前的人,好似他是洪水猛兽一般。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
“安律,你可知安这个姓氏曾经也是荣耀满门的贵族之姓。你以为,那个想要助你寻回阿姐的所谓好心人,当真是因为好心才帮你的吗?”
安律对眼前人的情绪已由惊疑转为惧怕。
想他姐弟二人生于世上时便是奴籍,若非安韵姿色甚美,在望尘楼熬出了头,他很可能这辈子都是别人府中最下贱的家奴,终生也摆脱不了这身份。
他曾经问过姐姐,为什么有人生下来就是少爷和小姐,而他们生来就要为奴为婢,姐姐告诉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着。
什么样的人生来便是奴籍,就连同是奴才的旁人都可欺辱,这件事安律长大后渐渐想明白了。安韵比他大些,能说出家中三代长辈的名字,只是这些人无一在人世,这叫夷三族之罪,是谋大逆之罪名者。
而安这个姓氏,自他懂得这个道理以后,就没再用过,姐姐亦是如此。
可那个找上他的人,第一次便说出了他已经快要遗忘的姓氏。
那场景,就像现在一样。
他自小在最恶劣的环境里长大,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眼前的人和那人一样,都是他惹不起的。
安律抿紧嘴唇,许久才艰难开口:“他同我说,那玉不是寻常的玉,是有神力的。若是有了那块玉,就能召回我姐姐的魂魄。”
肖南回在一旁听着,实在忍不住插嘴道:“这不是胡扯吗?一块玉而已,还能让人起死回生不成?”
安律执拗地摇着头,眼里都是疲惫和激动过后的血丝:“不,这是真的!他说以前的皇帝就是这样做的。”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皆是惊诧。
许久,钟离竟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皇帝?你说的是哪个皇帝?”
安律莫名哆嗦了一下,声音都小了些。
“涅、涅泫的皇帝。”
安律的话轻轻的,还带着几分颤抖,但落在人的耳朵里,却是如同巨石入海一般。
即便那旧日河山已过去近百年,但前朝皇族之事向来是本朝大忌。
能忌讳到什么程度呢?传闻昔日涅泫皇帝裘鸢喜爱红莲,皇城宫殿处处可见,一朝覆灭之后,天成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将国境之内能看到的红莲全部根除。
这种偏执的程度,有时候常令肖南回感到不解。但皇帝究竟是如何想的,她一介出身贫寒、向来不问政事的人又怎会知道呢?
许是人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震了震,没有人注意到钟离竟眼底转瞬而过的情绪。再开口时,他的声线又恢复了平和。
“我倒是第一次见,只空口无凭便能让人以身犯险地卖命。”
安律低下头,声音中有几分自嘲和悲凉:“如果有其他选择,我又何必如此?”
钟离竟从衣袖中拿出一枚细小的信筒,将当中薄薄的信纸抽出来。
安律见状,脸色一白,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暴露了。
“除了书信往来,你有亲眼见过那人吗?”
“他与我一直是靠书信联系。除了第一次见面,但那时我们间隔着一道门,我也未见他面容。”
钟离竟的手指一松,那信纸与信筒落在安律眼前,与此同时是一句轻飘飘的话。
“姐姐是个聪明人,却不想弟弟竟是个蠢的。”
少年的双手瞬间青筋暴起,十指狠狠抠入土地,眼中似有泪水滴落。
这当中是屈辱也是恨意。
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没有余地。
已经走出那院子很远,肖南回转头看了看那瘫在地上的落寞背影,竟有种说不出的同情。
安律做的一切她都能理解,如果死掉的人是肖准,她也会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相信任何一个能帮助她的人。
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便能叫人飞蛾扑火一般地投入其中,说到底,也都是执念罢了。
可这人世间,又有几人的执念能够有所回报呢?
树林里起了风,呜呜咽咽地吹起一阵尘土。
等到尘土落下,一个瘦小身影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钻了出来,四处看了看便溜进那土堆的院子里。
“阿律哥哥。”
少年的身形已如石头般在地上匍匐了很久,闻言缓慢抬起头来。
门口那身量还未长成的人一脸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却是金豆儿。
“阿律哥哥。”金豆儿又唤一声,犹豫着走上前几步,“你没事吧?”
安律的眼神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却未开口说话。
金豆儿觉得眼前的人和她之前在望尘楼接触的那个谨小慎微的阿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但他手摸到袖子里揣的东西,还是鼓足勇气递了过去。
瘦小的手掌慢慢展开,手心是一团已经攥得有些发皱的翠绿。
“这个给你,这是阿韵姐姐的东西。”
安律的眼神瞬间变了,下一秒便像饿狼一般一把夺过那东西小心展开来。
绣着玉簪花的帕子。
细密的针脚栩栩如生,只是那玉簪花却不是白色,而是暗褐色。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
安律抬起头,打量着金豆儿。
“为什么给我......”
金豆儿看着那帕子,似乎想起以前的事,圆溜溜的眼睛里有着一种依恋的情绪:“阿韵姐姐以前对我很好,她是整个楼里对我最好的人。可惜我太小了,救不了她......这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件东西了,你若也想她便留着吧,权当是个念想。”
安律看着金豆儿,对方的年纪其实也就比他小几岁的样子,但身量却矮了不少,这是长期干重活、却吃不到什么有油水的食物才会有的样子。
他自己也过过那样的苦日子,但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金豆儿没有留意对方微微变化了的眼神,下意识答道:“就......看你一个人出了楼,便跟着送菜的李伯过来的。”
那就是,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吧。
安律踉跄着站起身来。
丁未翔下手很重,他胸口仍隐隐作痛,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只将那翠绿丝帕小心叠好贴身收了起来。
“金豆儿。”安律低声唤道,声音有种兄长般的柔和慈爱,“到我这里来。”
金豆儿有些怔然地看着安律,眼前的人长得本就和安韵有几分相似,先前表情生疏自然有些令人胆怯,如今流露出温和的一面,便教他想起从前安韵对他说话的模样。
金豆儿的脚不由自主地向这哥哥般笑容的男孩靠了过去。
安律张开怀抱将他揽入怀中,声音低沉地像是一曲哄小孩子入睡的童谣。
“谢谢你为我姐姐做的一切,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金豆儿原本快要闭上的眼蓦然睁大,随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体中流走,他的瞳孔渐渐扩大开来,像是两个空落落的洞。
安律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我一人便足够了,你安心去吧。”
第28章 聚散终有时
夕阳西下,天地间万物昏黄、影子狭长。
穆尔赫渡口旁的最后一趟渡船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启程了。
湍急流淌的昏河已没有浮冰,雨季过后浑浊的河水正在慢慢变得清澈。肖南回望着那暮色沉沉的河面,一时有些感慨。
数天前,她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在短短时间内经历如此多的波折。
身后不远处,郝白将那李景生捆好安顿在船上后,走下船来与众人告别。
“此行得完成家中族老所托,还要感谢各位相助。今日再次分别,便不知何时才是再见之日了。”
钟离竟轻轻回礼,礼数做得是十足的漂亮。
“有缘自会再见。只是不知再见之时,当称呼公子哪方称号呢?”
郝白爽朗一笑,牙比脸倒是白上几分:“在下本名瞿墨,只是家中很早便定下规矩,在外行走不得使用本名。郝白乃是在下行走江湖的名字,各位日后还是唤我郝白便可。”
肖南回在一旁听得偷乐。
墨这字起得好哇。毕竟生的那样黑,怎么好意思叫“好白”呢?
郝白似乎察觉肖南回的表情,目光悠悠转了过来:“不知下次见面,在下是要称呼姚兄公子还是姑娘呢?”
肖南回瞬间正色:“郝公子说笑了。在下的名字虽不似姚公子那般传神,但也不至于让人听成是个女子姓名。”
肖南回知道,对方一介医者,要知自己是男是女还是易如反掌。只是这厢打死也不承认罢了。
江湖之中,谁还没层皮面呢?
郝白眨眨眼,故意露出一副受伤的模样,做作地捂着胸口:“想不到姚兄竟是如此看我。想我出生时确实是黑了些,但也不至于用个墨字。奈何名字是爹娘所赐,实在推诿不得,可我内心还是欢喜别人唤我郝白的,与人结交也都是用这个名字,万万没有欺骗之意。”
哼,狡辩。
肖南回微微一笑,准备“送客”:“郝公子不必同我解释,咱们这一路虽然坎坷,但也算是圆满,便权当是结了个善缘。日后......”
肖南回本想客气说句山高水长、后会无期的话,不料对方却接过话头顺杆爬起来:“日后定是要去阙城好好拜访姚兄,到时候姚兄可莫要忘了我。”
真是厚脸皮。
没成想,对方竟然下一秒真的厚着脸皮开口了。
“还有一事,虽是不情之请,还望姚兄多多帮衬。”
肖南回一脸警惕:“何事?”
郝白指了指不远处和伯劳一起溜达的吉祥、花虬:“在下此去归乡急的很,万不能像来时那样悠哉。渡口买马不易,可能又要耽搁些时日,想请姚兄割爱借马一用,待我抵达家中后,定想办法尽快归还。”
借马?
肖南回有些为难:“倒不是割爱不割爱的问题。我这马脾气有些不好,外人恐怕不大好驾驭......”
眼瞅着郝白的脸便垮下去,渡口最是往来繁杂,大家都行色匆匆,确实少有人可供相求,她犹豫一番还未开口,冷不丁一个声音淡淡插了一句。
“姚公子那小厮不是还有一匹马?不如先借了郝公子。”
肖南回瞥了钟离竟一眼:“花虬不在,伯劳骑什么?”
“伯劳小兄弟可以骑姚公子的马,姚公子若是不嫌,可与我同乘一车。我们都走旱路回阙城,应当是顺路的。”说罢顿了顿,好死不死地又加了一句,“在下的马车绝对宽敞,姚公子可以放下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