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飞舟在刘元恺被废的第二天,又来到了孟家,那时况曼察觉到,青蒙整身气质都变了。
前几次见面,他留给她的印象是内敛持重的,气质里有一种稳。
而如今,他的气质,仿佛一把出了鞘的利器,通身都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锐。
孟九重告诉他,青蒙在与青君的那一战中,触碰到了刀法更深层的奥决,所以才会这样。
待他领悟到刀真正的奥决后,他就会转变回来。
况曼好奇地问孟九重,他是用剑的,可曾有过这种领悟。
孟九重一笑,什么都没说。
*
秋意深浓,山涧的风越来越凉。
阿凤村后山的小溪旁,况曼坐在树茎下,阖着眼睛养神。不远处,况飞舟沉默而坐,如墨般的眼睛,遥遥望着看不到尽头的连绵山峰,似乎在沉思什么。
小溪溪石上,青蒙眸中锐光外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勒着他的刀。
风,徐徐拂过,将树枝吹得左右摇曳。经过几日考虑,况飞舟与穆元德终于定下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许是考虑到东义县的江湖人太多,穆元德不宜出没,于是,二人将见面的地方,定在了阿凤村后山,也就是当初况曼用蔓藤勒死一只熊、附近的小溪边。
孟九重去苍山接穆元德了,况曼算着时间,将况飞舟带到了小溪这边,然后就半阖着眼睛,开始养神。
日薄西山。
一阵沙沙声从树林深处响起,紧接着,两道人影与一个同样坐着轮椅的人,从树丛中缓缓出来。
三人刚现身,不远处,沉默了快半个时辰的况飞舟,气势陡然攀升。
林中的风乍然狂吹,宛如锋利的刀子,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甚至稍细一些的树,都被这风吹断了腰。
紧接着,溪中绢绢流水,仿佛遇上了一股无形的墙壁,猛得被截止。
旋即,水中旋涡升腾,一条透明水龙从那旋涡中猖狂而出,张牙舞爪向行来的三人咆哮着奔腾而去。
与此同时,树林那边,一道毫不亚于水龙的无形力量,瞬息聚集而起,刹那间撞上了水龙。
——哗啦!
水声激起,水龙顿间变成倾盆大雨,猛得一下,往树中出来的三人身上落去。
无形气罩笼罩,落下的水变成一个半圆形的水幕,流淌到了地上。
“多年不见,好友这见面礼,可真是别出心裁。”一道儒雅的声音,在林中响起。
声落,穆元德的轮椅轻轻一晃,咻地一下停在了况飞舟轮椅一丈之外。
况飞舟掀眸,淡淡睥睨着穆元德坐下的轮椅,冷嗤道:“怎么,你是觉有愧于我,所以自残双腿,陪给我,然后和我一起坐轮椅吗?”
“我倒是想赔好友一双腿,但是……”穆元德目光轻垂,落到况飞舟的双腿上,眼里带起丝沉重,他深深叹了口气,温笑道:“我这双腿,暂时还不能陪给好友,等事情都结束了,好友若要,这双腿我亲手奉上。”
狂放不羁的魔教教主,落拓不拘的况飞舟——当年,多么恣意的一个人,却因他之故……
他有愧于他。
他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况飞舟呵笑一声:“穆子淳,十几年不见,你还是这副让人讨厌的性子。”
穆元德字子淳,以前,相熟的长辈朋友,皆会唤他子淳。
十几年了,这个字,已有十几年没有人再喊过了,今日再从况飞舟嘴里听到自己的字,穆元德心中感慨万千。
穆元德苦涩一笑:“是不如景州这般,让人喜欢。”
况飞舟看到穆元德脸上的笑,觉得有些碍眼,他轻轻阖下眼:“穆子淳,当年之事,可怨我袖手旁观。”
“好友何曾袖手旁观了。”穆元德目光再次落到况飞舟的腿上,随即,目光轻转,看向伫在树下的况曼:“倒是我连累了你……”
况曼——况曼——
当年,杨御告诉他,救回来的女孩叫况曼时,他怎么就没想到,况曼是况飞舟的女儿呢。
不,不是没想到,而是从来就没想过。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孟泽有个师妹,也不知道,况飞舟已娶妻生女。
哪怕是况飞舟坐上教主之位那一年,他去漠北,也没听说况飞舟有妻有女。
而孟泽……他虽与孟泽是结义兄弟,但孟泽对自己的身份很是忌讳,从不向人提他师承何处。
其实,很多事,真的是阴差阳错。
孟泽当年年少轻狂,执意入江湖,有违裴邑之意。
师徒二人吵了一架,从此分道扬镳。
裴邑说过,不许孟泽在外提他的名字,更不许他回许良山。
孟泽答应了,从此,再不提师父与师妹。
世事难料,谁会想到孟泽的师妹,竟嫁给了况飞舟。
许是伦山的存在,真的很让裴邑忌惮。石竹月成亲后,第一次带着丈夫上门,裴邑就极为严肃地将他与石竹月的出处告诉了况飞舟,并让况飞舟一定要保护石竹月,千万不让石竹月被伦山的人发现,要不然,会被带回伦山受刑。
这也为什么,江湖上没人知道魔教教主有妻有女的原因。
因为,消息真的是藏得太紧了!
关于石竹月和况飞舟成亲并生有一女的事,孟泽是不知道的。直到他需要铁涎,回许良山求师父被拒、知道师妹手上有铁涎,开始四处打探师妹消息,才发现,自己义兄的生死之交,竟娶了他的师妹。
缘份很神奇,兜兜转转,看似毫无关系的人,最后竟成一家人。
孟泽当年一拿到铁涎就急于炼针,且也明白,师妹与师父的消息不能随便透露给人,便也没将这些事告诉穆元德和杨御。
毕竟石竹月和穆元德他们俩没任何关系。
结果,便是况曼就生活在杨御的眼皮子底下,他们都没有发现,甚至完全不知道,一时起疑,救回来的小女孩,竟是况飞舟的女儿。
第54章 天玄令【大反转】
凉风徐徐。
穆元德愧疚地的话, 说到一半,便陷入了沉默。
那双看透世情的眸子,出神地看着况曼, 仿佛是在透过况曼, 看向自己年少轻狂的那段岁月。
况飞舟神情淡漠, 并没有继续出声。深黑眼睛静静注视着穆元德,等着他从过往回忆中回神。
况曼早在况飞舟动手时,就从打盹中清醒过来。
一个魔教教主,一个前任武林盟主, 两人的武力,可以说是这个世界最顶尖的存在, 虽然二人只单纯对招,没任何杀意,但那内力相撞的波动,还是让人乍舌。
……除非是死人, 要不然, 不可能不被惊动。
况曼瞅着况飞舟内力所制出来的水龙, 漆星眼睛灼灼生辉。
好强的内力, 好眼馋啊。
不过, 也就只能眼馋眼馋,她不可能贸然去修练内力。
异能与内力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体系, 她不知道, 她拥有异能核的身体, 还能不能修练内力。
万一这两种力量相冲, 岂不是得不偿失。
而且,她问过孟九重,修练内力难不难。
孟九重告诉她, 很难——
内力是靠日积月累,一点一点修练出来的,且修习力内,还得看是否有练武天赋,方才能练出成就。
江湖中那么多会武的人,为什么有的人是三流武者,有的人又是顶尖高手,原因便在天赋上。
有习武天赋的人,天生经脉强于他人,武骨也强,所以习武会事半功倍。而天赋差的人,想要达到一定高度,所用时间和精力比天赋高的差无数倍。
时间最不等人,同一批习武的,往往会在时间里拉开差距。
比如他和郁战。
孟九重和郁战是同期习武,武艺同是穆元德所传授,修的也是同一心法,但七八年后,差距便出来了。
而且,郁战还不是那种天赋差的人,他武骨比一般人要强,就是这样,两人也有了差距。招式上差距不大,但内力差距却已成了鸿沟。
况曼眼馋内力,但羡慕之心却并不浓烈。
她很清楚,她的异能到达八级,发招时,所拥有的杀伤力不比况飞舟和穆元德差。
且她的异能是可以继续往上长的,十级异能的威力比之八级更强,强到——有可能被古人当妖怪。
慢慢来吧,时间还长着,前面八级异能她是重修,并不难,难的是后面九级和十级。
九、十两级这一个领域,末世时她没有碰触到,以后还得慢慢探索。
另一边,穆元德终于从过往的回记中回过神来。
收回落在况曼身上的目光,穆元德转眸,看向况飞舟:“景州,约我相见,可有要事?”
况飞舟掀眸,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言道:“我需要泪藤、地萧与炎木。你可知这三物是何物?”
穆元德听完,疏朗眉心轻轻宁蹙,沉思了一下,道:“炎木乃是地心之火附近所生长的冽芽荆棘,而百年份的冽芽荆棘便称炎木。”
地火处的百年份冽芽荆棘极为难寻,因为,只有活动着的地火处,生长出来的冽芽荆棘才是炎木,但活着的地火会时常喷火,一喷火,附近的植物便被火桨吞噬。
而且,姜鲁境内并没有地火,据他所知,漠北倒是有两个地火口,百濮国也有一个。
但这三个地火口,百年内都曾喷过火浆,所以,那里有没有冽芽荆棘还不好说。
穆元德以前是武林盟主,盟主府里有不少前辈们的游历笔记,他也是在前辈们的笔记中,看到炎木信息的。
所以,况飞舟问起时,他想了想,便想起了炎木是何物。
穆元德话落,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郁方突然开口:“地萧是地艮虫的尾针,这种虫生长条件苛刻,据说,只有伦山才产地艮虫。”
说来也是巧。
郁方以前也只知道地艮虫,却不知道,地艮虫的尾针叫地萧。他之所以能知道,还是穆元德中毒后,他想为之解毒,翻阅无数医书,从一本没什么大用,却记载了世上昆虫内的书上见到的。
他当时只是晃眼一看,倒没想,现在竟派上用场了。
况飞舟听完二人的答复,冷眉稍稍舒展。
为竹月解忘情蛊的药,一共有四种,除去他知道并拥有的赤玉,另外三种,如今已知其二。
最后一物泪藤,穆元德和郁方既然没提,那便是他们也不知道。
不过从名字上听,泪藤应该是蔓藤中的一种。
况曼倒是对蔓藤熟悉,可是——现代社会很多叫法都与古代不同,她也不知道泪藤到底是哪一种藤植。
“多谢告知。”半晌后,况飞舟抬头淡淡道了一句,转身,便让青蒙推他离开。
他此行只为寻找解药信息,消息既然已得到,那便没必要再留下。
“景州稍等。”穆元德见况飞舟要走,赶忙出声叫住他。
况飞舟回头,沉默注视他。
穆元德见他停下,伸手,从怀里取出一物,轻轻一投,抛向况飞舟:“此物,暂由你保管一段时间,他日再归还于我。”
况飞舟手一探,接住穆元德投过来的东西。
那是一块黑铁铸造的小铁牌,牌子很精致,上雕刻着一条黑龙。
黑龙栩栩如生盘在铁令边缘,而在黑龙的中央,则有一个大大的“玄”字。
况飞舟接到这块牌子,深眸闪过异样,他抬眸,毫无情绪地冷看着穆元德:“怎么,你今儿坐着轮椅来见我,就是想与我在轮椅上再分高下吗?”
天玄令,他年少时送于穆元德的信物。
已送出去二十三年。
当年,他们结识于江湖,义气相投,又惺惺相惜,曾论战三天三夜不分高下,后来,他将令牌送于他,笑言——他日,天玄令出,就是他俩再分高下之日。
穆元德将天玄令拿出来,是现在就要完成当初他们约定的那一战吗?
想与他一战……抱歉,他现在很忙,没空。
穆元德脸上露出怅然:“非也。”
“那你是要与我绝交?”况飞舟抬眸,黑眸凝向穆元德,眼中透着浓浓的威胁。似乎只要穆元德敢说是,他就会一掌拍飞他。
无缘无故将天玄令归还于他,并道让他保护,呵呵……
灼灼逼人的眼神,让本不愿多说的穆元德心里微叹。
他这个好友啊!
想瞒他,真难。要是可以,他真不愿现在就将天玄令给他,毕竟……
穆元德深叹口道,道:“锦州,不是我不愿意相告,而是这事,我还不确定,待我确定了,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况飞州薄唇紧抿,直视着穆元德:“我不喜欢猜,有话直说。”
穆元德看着他灼灼逼人的眼睛,蹙了蹙眉道:“锦州,我怀疑,这一连串的阴谋,可能皆由这块天玄令而起。”
以前他身受邪心焰,全副心神都在抵抗着邪心焰的侵蚀,邪心焰三天便会让他发狂一次,导致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调查十五年前那场针对他的阴谋。
自从伦山蛊后将冰蚕蛊种入他体内后,他方才有精力关注其它的事。
这段时间,他从孟九重那里知道了不少消息。
他知道凝血剑的消息是假,是由闻秋那孩子放出来的。
他弄不清楚闻秋为什么要利用一把假剑,放出这种消息。这种消息,一旦出现,绝对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当年孟泽便因这把剑,陷入各方野心之人的追杀中,好不容易才脱出泥泽。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闻秋就算再没脑袋,也不可能弄出这种消息来祸害自己。
于是,他让郁方派人去调查闻秋这些年在赤阳堡都干了些什么。
等属下调查完,他从沈闻秋过往所做的事中,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闻秋叛逆,成为别人眼中的纨绔子弟,是在他妹妹仙儿去逝之后。而仙儿去死……沈镇远既然是阴谋者,那妹妹的死,就有待调查。
这些先不管,现在,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身上所中的邪心焰,是沈镇远下的。
十五年前,在他走火入魔前一个月,他曾去过一趟赤阳堡。从赤阳堡回来之后,他胸中便时常忽生郁结,当时,他并没有在意。毕竟,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