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就像夫妻相拥安寝,又像是缠绵之后的温存回味,不论怎样,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万籁俱寂,风声也出奇的徐缓轻柔。
怀中搂着温软的娇躯,耳畔听着恬淡的鼻息,裴玄思却睡不着,索性又睁开了眼,看着怀抱中的人。
这世上,怕是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跟心爱的人一同沉浸在这种安然闲静的时光中更快乐的。
可惜现下只是他一厢情愿,算不得与她共享。
况且,即便是这样的悠闲,也像是偷捡来的,只能浅尝辄止,根本不敢去细细品味,就像他不敢想象此刻身边的人突然醒来,会是什么结局。
其实,他很怕她再伤心,却忍不住还要这样,哪怕只是片刻时光,也愿意倾尽所有来交换。
但他心里依然存着盼望,盼着能重新两情相悦。
可究竟何时才能安安稳稳,再也没有纷扰,什么都不用顾忌的品尝这滋味呢?
他不知道,但确信将来终会有这一天。
夜色深沉,一切静好。
裴玄思不知道何时又阖上了双眸,眼皮渐渐变沉之际,最后的警惕却察觉出了外面的异样。
他猛然惊醒,轻手放开怀里的姜漓,翻身坐起来。
几乎同时,前院里也乱哄哄地吵了起来。
“什么人?”
“站住!半夜三更,怎的硬闯……咦,人呢?”
“这里!这里,快围住,别叫他惊扰了公子和少夫人!”
“啊哟,这……这是什么功夫,莫非会妖法么?”
……
喧闹声由远而近,很快响彻了整个中院。
嘈杂中混着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轻巧的落在了窗外。
“裴小郎君,不必再藏了吧,老夫就在这里等你出来说话。”
苍然声音隔窗透进来,显得格外沉峻。
“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裴玄思轻抚着榻上好梦尤甜的俏脸,回身时已经恢复了那张冷若寒霜的脸,索性连外袍也没披,就穿着身上的中衣推窗跃出。
天上早已不见了星月,暗淡的夜光下,秦阙略见老态的立在露台的窄细的木栏上,竟稳如泰山,不见一丝摇晃。
“这位前辈我识得,没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裴玄思冲围在楼下叫骂的仆婢一挥手,迎面走过去,寒风骤然扑面,拂起宽大的衣袖,也裹开了中衣的前襟,露出肌理分明的健硕胸膛。
秦阙见他居然一副入寝的打扮,不自禁地朝窗内瞥了一眼,眼中怒意又深了几分。
“哼,出来的倒快,还以为你不肯见老夫呢。”
裴玄思拱起手,不急不缓的走近:“岂敢,阁下是阿漓的义父,玄思自然就是晚辈,再这么样,也要出来相见,恭聆训示。”
一面貌似恭敬,一面又套着近乎,但那副坦然不惧,还微带淡笑的神气,却瞧不出半点退让的意思。
秦阙眇起双眸,盯着他打量,跟着也呵然冷笑:“老夫是阿漓的义父,却与你没什么情分可言,况且你二人已经和离,就更没有半点关系,老夫知道阿漓在你这里,该怎么做,不必我多说吧?”
话音落时,裴玄思已经来到距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撩着唇角与他沉然对视。
“阿漓在里面睡得正好,还望阁下莫要吵她,不然……玄思就只有得罪了。”
第53章 卷珠帘 我就要把她强留在身边心疼
语声随着风响飘荡。
彼此沉默中, 两个人森然对峙。
“怎么,你是要与老夫动手么?”好半晌,仍是秦阙冷沉沉地先开口。
裴玄思踏前半步, 依晚辈的礼数作揖。
“阁下精明睿智,更难得心胸洒脱, 玄思由衷敬佩, 绝没想过与阁下为敌,但……若牵涉到阿漓, 即便与天下为敌,玄思也在所不惜, 还望阁下能体念成全。”
这口气里依然没有丝毫退让, 秦阙摇头不悦:“违心吹捧, 哼,可真不像是出自你裴小郎君之口,老夫既然来了, 就不怕你使手段。不过, 听刚才的意思, 当年的真相你应该已经查出眉目了, 瞧来老夫早前那些话, 你多多少少也算听进了一些。”
“多承阁下提点, 让我迷途知返, 不至一错再错。”
裴玄思对其中的明刺暗讽恍若不闻:“我与阿漓之间的事,阁下也心知肚明,难道真能眼看着我们两个就此缘尽么?”
秦阙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但仍是不以为然。
“倘若你真的痛改前非,阿漓也对你既往不咎, 老夫自然不会阻拦。可眼下,你丝毫不顾忌她的意愿,非要把人强留在身边,可见还是跟从前一样,只凭一股私念行事,仍不知夫妻间‘相敬如宾’是何等要紧,一错再错?呵,裴小郎君也说得太过轻巧了。”
裴玄思默然受了这番责备,没有反驳,目光依旧诚恳。
“我知道阿漓现在不会愿意,可若不把她强留在身边心疼,又怎么能赎我之前的过错?”
一开口还是句混账话,但听着却是真心实意的肺腑之言。
秦阙沉沉叹了口气,皱眉道:“赎罪是这个赎法么?你这不是爱,是痴,是欲!一念执深,百孽丛生,到时候害人害己,祸患无穷。不成,老夫绝不能听任阿漓留在这里。”
对方丝毫没被说动,反而更加坚决了,裴玄思眸色深凛,脸上仍没有动气的苗头。
“是什么都好,我绝不会让阿漓再受昨日那样的苦。东阳书院名头再响,也是在明处,禁不住人家处心积虑的算计,反而这里是个‘灯下黑’的地方,谁都不会想到我敢公然违抗圣命,把她藏在家中。”
这话终于让秦阙脸上微露怔迟,沉吟道:“这倒还有两分道理,可城中耳目更多,如何能保证万无一失?”
“这个,玄思自然会安排妥当,阁下不必担心。”
裴玄思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眸光蓦然神秘起来:“另外还有件要紧事,想同阁下商议。”
听这话头转的极不寻常,秦阙望着他暗暗起疑。
“阁下应该知道,当年的故太子殿下仍有血脉留在世上,如今就是东阳书院里的士子吧?”
裴玄思话音未落,秦阙的脸色已然变了,身子一沉,从木栏上落下来,颇为意外地睨着他:“原来……裴小郎君也立誓为故太子殿下恪尽臣节了?老夫还真是没想到。”
“说到与本朝的仇怨,没有人比我更深,何况当今圣上的皇位来路不正,早就非议不断,加上官府糜烂,民不聊生,改朝换代,另立明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裴玄思边说边走近,语声也有意无意地压低:“所以,阁下与我其实是在一条船上,那就更该同舟共济才对。玄思以为,阁下目前的心力应该放在那个叫肖缙云的士子身上,若再分心,难免多顾不暇,所以……看顾阿漓的事,就交由我来做,如此最为稳妥。”
这哪里是商量,自己分明早已经安排好了,还带着几分趁势挟制的意味,不容人不照办。
“照你这般说,老夫是不能不答应了?”
秦阙双眸在眼眶中转了个来回,呵声道:“你这城府之深,可一点都不像裴太尉当年……也罢,就暂且让阿漓留在你这里。”
裴玄思扬起唇角,躬身行礼:“多谢义父成全,玄思定不负所托。”
秦阙面色肃然一沉:“免了,老夫只说暂时,并没有认可你的意思,想浑水摸鱼,老夫可还没糊涂呢。想跟着阿漓一起这么叫,等你用三书六礼重新把她迎娶回家再说吧。”
说着,脚下一纵,轻飘飘地落在露台外的院墙上,又回头冷哼:“不要太得意,倘若让我知道阿漓受了什么委屈,将来一样一样都会报在你身上!”
裴玄思对这样的威胁根本不以为然,收了礼数,目送他越下高墙,越上对面的屋脊,唇角的笑愈发快意。
他没有多呆一刻,在那背影翻腾着遁入夜色中的时候,也漫窗回到了卧房中。
风兀自还是不小。
他顺手掩了窗,扣上销子,坐到拔步床边。
躺在被中的人还维持着原来的睡姿,跟他出去时一模一样。
此刻阖眸淡眉,鼻息均匀,浅红的樱唇微微上翘,恬静中又透着动人的可爱。
裴玄思凝眸停驻在那张娇俏的睡脸上,竟然看不够。
只是匆匆一会儿的工夫,于他而言,就像又受了经年累月的煎熬,再见便如隔三秋,百感交集。
他不想再失去她,哪怕只是一时瞧不见,也足以掏空他的心。
不过现在好了,她会留在这里,依旧作为他的妻子,裴家的长孙媳,谁也干涉不了,也改变不了。
至少裴玄思是这么想的。
他展颜而笑,俯身朝那微翘的小嘴上吻去。
蜻蜓点水的温软触觉从唇间漫散开,激起无数涟漪,在心头荡漾。
裴玄思只觉心驰迷醉,忍不住又吻了几下。
抬头的一霎,陡然发现她本来苍白的双颊也飞起两片红来,犹如新搽了淡淡的胭脂,仿佛睡梦中也含羞不胜。
他拿指背轻蹭着那片嫣然的红,感触着肌肤的温热,竟笑得合不上嘴。
夜还未尽,但他没有再躺下,就这么坐在一旁陪伴着她,直到天色泛白,融融的日光烘映在窗棂间的高丽纸上。
时辰差不多了,已经能瞧出她那双阖拢的眼皮在促促地轻颤。
这是人快醒来的征兆。
或许再过片刻,或许就在下一瞬,但总归不会太长了。
所以,他也不能再久留,免得一开始就让她难过。
裴玄思最后在那秀挺的额头上印了个吻,替她掖好被褥,起身穿上袍服,出门刚到楼下,就看老家院候在梯口处,一见他神清气爽,脸上带笑的走下来,赶忙迎过去。
“公子歇的可好,呃……可还有什么吩咐么?”
“少夫人还没醒,谁也不许去打扰,从前的习惯你该还没忘,稍时府里再细说一遍,三茶六饭该放什么,该忌什么,都不准出岔子。”
老家院跟在旁边,心想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其实不必格外叮咛,正呵腰答应,却见他忽然停了步子,撇头回眼。
“等会先把人都叫齐了,吩咐下去,以后但凡我不在家,中院所有的门都要落锁,各处都要长眼专门盯着,除了留几个嘴严,手脚也利索的在这伺候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来。记住,无论少夫人说什么,都不许开门放行,就是闹得再厉害,也推说等我回来,懂么?”
这哪里像接人回家,分明是禁在房里不让走。
老家院听得发愣,不免心里惴惴,回神时自家少主人早出门走进前院了。
他暗想但他们两人之前闹到那个地步,中间的疙瘩岂是一夜的工夫就能解开的?以后天长日久,只要把人留住了,早晚还得敞开心如胶似漆,所以这差事怎么也得替自家少主人办妥帖了。
姜漓醒来发觉自己躺在榻上时,起初有一瞬吓得心头乍凉。
赶忙检视自己,发现虽然没了外袍,但里衣和中单还整整齐齐的穿着,身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异样。
再四下里环顾,一眼便认出是裴家老宅的中院卧房。
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艘大船上,自己被昌乐郡主绑在木架上羞辱,还叫来一大群男子要公然对自己施暴。
就在人群将要扑上来的时候,好像出了变故,她被一股气浪冲昏了过去,以后的事情便懵然不知了。
照情形推测,应该是有人突然闯上船救了她,再看眼前所呆的地方,救她的莫非是裴玄思么?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出了事的?
她抱膝坐在榻上发愣,当时生不如死的恐惧让她心有余悸,而眼前的安然宁静,又恍如活在梦中,不知是幻是真。
倘若真是裴玄思出手救的,把她带回裴府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以他的脾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好好的送回东阳书院去,那才真是奇了。
姜漓劫后余生,心里却怪怪的,别扭的不得了。
要说感激他,当然是有的。
可两人已然和离了,他借着机会把她弄到这里来,难道自己就心存感念,这么稀里糊涂又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了么?
这当然不成,无论如何得说个清楚。
姜漓发了好一阵呆,起身下床,寻不见那身书院的襕衫,只好将衣轩上挂着的新夹袄拿下来,披在肩头。
趿着鞋绕过座屏,迎面就看落地罩外的房门紧闭,过去推了推,才知道已经从外面上锁栓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怕她醒后不愿留下,打算封住门,把她囚禁在这里么?
姜漓只觉有股血气顶进脑中,冲得额角突跳不止,扬手用力把门敲得“邦邦”响,扯开喉咙叫人。
刚喊了几下,外面就有个苍老的声音答应:“少夫人息怒,老奴叫人备好了饭食热汤,稍时就送进来,只求少夫人在房中安坐,有什么话,等公子回来,自然会跟少夫人解说。”
第54章 折杨柳 阿漓,可想我了么?
日头高照。
明明外面天色晴好, 偌大的寝殿内却帷幔垂覆,里里外外一重重围着,三面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 几乎把天光全挡在了外面。
不知从哪里掠起的风穿堂盘旋,撩得帐幔轻扬, 西墙边紫檀妆台上的烛影也跟着摇曳起来, 一扭一跳的闪过三尺铜镜前诡异的面孔。
那张脸被棉纱层层包裹着,只露出双眼和鼻前留作喘息的洞, 被暗淡的光映得黑漆漆的,瞧不出丝毫表情, 莫名像具坐立的尸首。
跪在一旁的宫人取下薄纱罩, 拈起铜剔子拨直灯芯。
昏黄的光稍微亮起来, 渐渐将近在咫尺的阴暗驱淡了些。
那宫人把罩子蒙回去,重新拿起剪子,挑着棉纱绞开口, 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徐允贞依旧直挺挺地坐着, 石刻似的一动不动。
没等棉纱完全取下, 杂混着药味的浓腥气就扑鼻而来, 她伤痕纵横, 皮肉浮肿的面容也映在镜子里, 比刚才包缠着还更诡异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