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半夏说:“只是晕吗?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杜阮点点头,又摇摇头,慢吞吞道:“只是晕……还有,为什么我有点记不清楚之前的事情了?”
秋半夏安抚地朝她笑:“这是因为您中暑了,刚刚醒过来的人,是会有点晕的,而且,昏厥的人刚刚醒来的时候,记不清楚事也是正常的。”
杜阮朝窗外看去,夕阳铺开一整片血红,即使是垂垂老矣的薄暮,也能从中一窥它悬挂在天上时热烈灿烂的模样。
于是杜阮又“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您先休息一下。”秋半夏为她掖好了被子,“我们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罢,转身就在杜阮看不到的地方给其他三人使了个眼色,做口型道:“出去说。”
刚刚迎春和龙凌站在一旁,却半点也插不上话,当然,也不敢插话。
他们不是大夫,不知道这后遗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看秋半夏的反应也能猜出一点来,迎春擦了擦眼泪,龙凌沉默起身,两人默不作声地跟着秋半夏离开了屋内。
一出门,秋半夏便关上了门,大阔步走到庭院门口,问门外的侍卫:“太子殿下还在吗?”
守门的侍卫们摇头:“皇上从宫里传来口令,太子殿下被皇上召回去了,只是临走前,他说……让秋太医和李太医您们留在萧王府看顾杜小姐,等他处理完宫中的事情,便过来看杜小姐。”
秋半夏又问:“那萧王爷呢,他回来了吗?”
“也没有。”侍卫闷声道,“王爷进宫去了,还没回来。或许,皇上急着召太子殿下回去,就是为了王爷的事情。”
“好吧。”秋半夏说,“关于杜小姐的情况,待到他们二位回来,我会向他们禀报的。”
她看向龙凌与迎春,又看了看屋子,确认这个地方不会让屋内的人听到什么后,她对两人说:“杜小姐现在的状况……的确是后遗症没错。”
“但是你们不用担心,这种后遗症在我们的预料之内。”
“她应该是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分不清楚梦魇和现实了。”
“可是,小姐她叫我‘杜阮’……”迎春担忧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半夏耸了耸肩,“这个我也不清楚了,每个人的梦魇肯定都是不一样的,杜小姐最怕什么,什么就是她的梦魇。她最怕什么,你知道吗?——反正我不知道。”
迎春与龙凌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一些想法。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打断她的梦魇。”
“什么?”
秋半夏解释说:“你们知道那个说法吗?梦游的人,不能叫醒他,只能让他自己醒过来。”
“这个我知道。”迎春说。
龙凌也抿着唇,点头表示自己也听说过这个说法。
“杜小姐现在的情况很梦游很相似,所以,我们不能强行让她清醒过来,只能等她自己醒来。”
迎春又问:“那怎么才能让她自己醒过来?”
“有两种方法: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后遗症具体会持续多久,但后遗症是短暂的。我们完全可以不让她察觉到自己是在梦里,然后等她自然醒来。”
“还有一种是什么?”
“还有一种……这么说吧,打个比方,你做梦的时候有没有曾经察觉到这个世界有哪里不对劲,进而发现自己其实是身处梦中?这样的话,就能自然地醒过来了。”
迎春听得认真,忍不住问:“但是不是说不能叫醒她吗?”
“人为地粗暴地强制打碎梦境,和自身渐渐察觉到不对劲,是两码事。”
“你可以给她一点点暗示,或是露出一些不对劲,让她自己察觉,自己反思,但不能直接告诉她真相。”
一番话说完,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秋半夏环顾四周,知道说清楚了这些事之后就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那么,你们选择什么方法?”
“就选第一种!”
“选第二种。”
迎春和龙凌异口同声地开口,却选了两个不同的方法。
他们都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不赞同。
“第一种方案比较稳妥吧……”迎春说,“我担心,若是操之过急反而会出事。”
“你怎么想呢?”秋半夏问龙凌,“现在杜阮不能自己决定,只有你们是她最亲近的人,我也相信你们不会害她。就交给你们来决定吧。”
龙凌有些意外:“你刚刚问太子和萧王的去处,我以为你会让他们俩来决定。”
秋半夏笑了一下,轻蔑一闪而过:“你是杜阮的侍卫,她是杜阮的侍女。至于他们俩?他们算是杜阮的谁?”
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你们快些决定吧。”
迎春担忧地看向屋内,又看向龙凌,眼神里满是担忧:“龙凌……你为什么会想选第二种?”
她知道,她只是一个侍女,只晓得照顾杜阮,不如龙凌这个侍卫见识广,想得远,因此她很希望龙凌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能说服她的解释。
但龙凌只是摇头,对她担忧的眼神视而不见,他十分坚定地说:“就用第二种。”
迎春还想说什么,龙凌对她摇摇头。
即使是再如何迟钝的人,到了现在也该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了:现在秋半夏和李太医在场,不方便说。
于是迎春也只能按捺下心里的忧心和不安,她相信龙凌绝不会对杜阮不利,他一定是有别的想法,只是不方便告知她。
“……好吧。”迎春说,“就选第二种。”
她小声地说:“龙凌,回去我们再聊聊。”
龙凌微微颔首。
秋半夏问:“用第二种,就决定了对吗?”
迎春点头:“是。”
“好。”秋半夏笑道,“你们是杜阮的家属,听你们的。”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药还是要照常喝。”秋半夏说,“你们想个理由,让她每天都要按时服药,那方子没有问题,从杜小姐的情况来看效果也很好,减轻药量就行了。”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迎春一口答应下来。
“还有,我们不能强行打破她的梦魇,一切都得按照她的梦魇来,但,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是——她的梦魇到底什么?”
“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我们该怎么配合她?”
“……”
众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迎春半是猜测半是犹豫地说:“之前,小姐把我认成了她自己,所以在她的梦里,肯定是有她自己的,但是她好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的。”
“那,现在咱们进去,她会不会认出更多的人?”
“通过这些人物和只言片语,或许我们能猜出来一些……”
“好方法!”秋半夏眼前一亮,“现在我们就进去看看,能套话最好。”
一行人又回了屋子里,房间内就好像重新有了人气。
迎春放缓了脚步,掀开床帘:“小姐……”
话一出口,她立刻察觉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看向床上,生怕杜阮觉察出什么不对。
但这动作在迎春看清楚床上的景象后就显得有些多余了——红木的雕花拔步床上,雪白的被褥里,少女闭着眼,毫无反应。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快让我看看——”秋半夏急匆匆地跑上前来给杜阮看脉,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松了一口气,“没事,应该只是睡着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迎春紧张兮兮地问,实在是杜阮这一遭受伤让所有人的神经都如同一根紧绷的绳子,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警铃大作。
“大病初愈的病人就是这样,特别是杜小姐向来体虚,睡着了也是正常的。”秋半夏说,“别担心,让她好好休息吧,说不定明天醒来就自己从噩梦中清醒了呢。”
这一整天的来回折腾让她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疲惫,虽然这样说,但众人也知道她不过是安慰,这么短的时间里自然清醒,无异于发生奇迹。
但他们心中也算多了些期盼的方向,算是聊以慰藉。
“但愿如此。”迎春喃喃着说。
“如今天色已晚,我们——我和李太医也该告辞了。”秋半夏说,“不知道萧王爷在宫里又是怎么一回事,只怕陛下会召见我们。”
“好。”迎春点头,她不似杜阮和龙凌那样对秋半夏抱有疑心——准确来说,她知道的很少。杜阮也很少会跟她谈起他们的现状和王府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只知道秋半夏是萧蒙为杜阮请的太医,而且还治好了杜阮。
所以她对秋半夏还是很客气的:“秋太医,李太医,我送你们出去吧。”
“不必了。”秋半夏摇摇头,笑道,“王府的路我很熟,况且你家小姐正缺人伺候,你就在这里守着她吧。”
“若是她有什么特殊反应或是你们知道了梦魇里的场景,派人来皇宫知会我一声就是了,我会赶来的。”
龙凌也朝她微微颔首示意,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谢——无论秋半夏对杜阮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至少在这一次,秋半夏是真的救了杜阮。
屋里龙凌留下看着杜阮,只是短暂出去一会儿迎春还是很放心的。因此,她坚持提着秋半夏的药箱,把秋半夏和李太医送到小院门口。
“我来吧。”秋半夏笑道,“药箱有点重,我拿习惯了。”
“秋太医、李太医,你们一路小心。”迎春将药箱还给秋半夏,道。
秋半夏含笑点头,她将药箱垮在肩膀上,缥缈如仙的白衣居然和漆黑沉重的药箱看起来很配,又或者其实是她态度太过自然。
她提起裙摆,半只脚跨出了院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迎春。”
“什么?”迎春说,“秋太医,您有什么事吗?”
“只是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我带过来的两个医女呢?怎么不见她们?”
“噢。”迎春竟也像是忽然想起,恍然大悟道,“芸儿和香儿……她们之前还帮忙熬煮了小姐的药呢,但是今天太忙,又突如其来的,王府都乱成了一团……”
她不太确定地说:“还没人来得及顾及到她们,所以她们俩今天应该是一直待在偏院吧?”
“秋太医,您对您手下的医女真关心。”迎春真情实感地赞叹道,又问,“您要去看看她们俩吗?我为您带路。”
“不是看望。”秋半夏说,“如今杜小姐身体情况有变,她们俩只是普通医女,也就会熬点药、制作点药膳罢了,以前,只有这种普通的医女才让人放心。”
“但是现在,她们俩对于杜小姐现在的这种情况是远远不够的,她们留在这里只能是无用功,甚至可能会为杜小姐添乱。”
“所以,我要带她们离开。”秋半夏紧接着说,“明天我会带两个更懂医术和调养的医女来——当然,我会先叫萧王爷过目的。”
“是这样啊。”迎春想了想,说,“那您跟我来吧,我带您去找芸儿和香儿。”
她对秋半夏没有丝毫防备之心,若是秋半夏在屋里提出这件事情,龙凌一定会立马警觉起来。
但很明显,秋半夏就是等的这个时间,故意在只有迎春一个人的时候提起。
而迎春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一路引着秋半夏往偏院走。
其实严格来说,那也不算是偏院——杜阮住的地方已经是正屋附属的偏院了,偏院的偏院,已经偏无可偏了。
“——就在这里。”迎春打开大门,道,“秋太医,那我在外面等您?”
“嗯,辛苦了。”秋半夏轻轻地说,“离开的原由我亲自跟她们俩说,她们的东西应该不多,很快就好了。”
“没关系,没关系。”迎春连连摆手,“您进去吧,不着急,我就在外面等着您。”
“好。”
秋半夏弯腰,掀开了门帘。
这屋子只是一间下人房,所以很狭小。朝阳的窗户被人锁上了,窗外夕阳火色的灿烂的光就落在窗台边,为屋内投下一片光影。
屋内燃着一盏灯,这是屋里唯一的光亮来源,灯下,两个身着朴素白衣的侍女正坐在一块,轻声地聊着什么。
她们聊得入了迷,就连什么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秋半夏静静地站在门口,跳跃的烛火为她的面容打下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这一刻,那张脸上分明是面无表情,却能从阴影里看出一些未知的、可怖的情绪。
“……芸儿,香儿。”她张口唤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坐在一起的两人先是一怔,旋即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还不小心撞倒了放在一旁的木凳。
“半夏姐!”她们俩异口同声地道。
秋半夏面无表情,默默地走进:“你们俩都在就好。”
“半夏姐突然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香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芸儿和香儿身着同样的白衣,头上也挽着简单的双丫髻,插着一只朴素的木簪。
同样的装扮由她们俩穿来,还是有些许不同的,芸儿年长,她更加稳重,面容也较为成熟,而香儿年轻些,看起来更加娇小瘦弱,她脸上还有些天真的稚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