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再一次害了她。
穆阳张弓搭箭,利箭在傍晚柔软的夕阳里闪着寒芒,他冷笑道:“叛国贼,拿命来!”
杜阮在龙凌怀里朝后望去,风声夹杂着男人满是怨恨的话语呼啸而来的那一瞬间,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很难说这是来自原主的执念还是她本人下意识的动作,杜阮瞪大了眼,喃喃道:“我不是……”
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连杜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而远处的穆阳却若有所觉般望来,与她遥遥对视。
穆阳眼前倏忽闪过一双杏眼,泛黄的记忆里翻腾出的那双天真的琥珀色瞳孔倒映出冷铁兵器的寒芒,与少女秀丽的眉眼极不相称。
他心头微悸,眼前,两双琥珀色瞳孔竟重叠到一处。
同样的茫然,同样的天真,也同样地被冰冷的寒芒掩盖。
……那是什么?
穆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在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穆阳持弓的手腕微微一偏——
咔嚓。
一声金玉相撞的脆响,如洪钟般回响在穆阳的耳边。
不远处,少女猛然一僵,垂下的头无力地搭在身边人的肩膀上,抱着她的男人一个踉跄,顿时减数不少。
那正是穆阳想要的结果,但他却楞楞地看着手里的弓箭,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疼,好疼。
明明他是射出那一箭的罪魁祸首,但为什么,在杜阮中箭的刹那,一股剧烈的疼痛涌上他的心口,仿佛两个人的位置颠倒,他才是中箭的人。
那股疼痛不仅没有消弭,反而愈演愈烈地从心口蔓延至全身,穆阳再也站不住了,他捂着脑袋倒在了地上。
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在他脑海里反复闪回,如同盛着阳光的深潭,波光粼粼。
旋即画面急转直下,瞳孔紧缩,寒芒覆盖了温柔的波光。
回忆如浮光掠影般涌上心头,无数记忆碎片喷涌而出。
烈火燃过几轮,画面转了又转,最后定格在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
那是杜阮……熟悉又陌生的杜阮。
少女居于马上,被拥簇在万军阵前。她一身藏青色的单衣,在一众骑兵中显得尤为瘦弱,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尘土,还有一些血迹。
她抽出了剑。
穆阳也应声而动,他腰间的马刀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如今毫不犹豫地落在了杜阮的颈间。
“杜阮。”穆阳听到回忆里的自己冷冷地、带着憎厌地道,“如今你大势已去,不如向陛下投降,还可保住你的性命。”
杜阮偏了偏头,看着四周。
这个动作让马刀的刀刃浅浅地陷入了她的脖颈,但她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半,只专注地看着周围。
而她也的确是大势已去了,她身边的士兵已经不剩几个了,那些始终跟在她身边的棘手的暗卫们也全军覆没。在战场之上,在她的身边,唯有鲜血、硝烟与无声的哀鸣。
而在这个时候,杜阮居然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
只是那笑容根本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带着无尽的痛苦与麻木。
她高高地举起了剑。
“你做什么!”穆阳看到那样的笑容,心头一阵乱烦,他色厉内茬地怒道,“杜阮,你不要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杜阮蔑然地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让她看起来凛然而不可侵犯,旋即她手腕朝内,狠狠一挥!
随着那道飞溅而出的鲜血,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了。
穆阳看到杜阮的嘴唇微微翕动,但他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他全部的感官都落在脸上——有什么湿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脸,带着腥气的风呼啸而过,那液体几乎是立刻就变得冰凉起来,而后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穆阳怔怔地伸手去擦,一手的鲜红。
而他身前的少女,已然阖上了双眼。如同一朵花从枝头落下,她也从马上跌落,摔进了泥土里。
……
画面再一转,这一次,记忆中的自己不知过了几轮春夏秋冬,分明还是少年的模样,却已经没有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面色沉郁而苍老。
画面中,自己死死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那信纸上,详细记叙着杜家惨案的原由,原来竟是另有隐情。
原来并非是杜家叛国投敌,而是先皇忌惮其功高震主,刻意诬陷。
这事早已经被昭告天下,而他作为事件里的重要人物,作为杜阮死亡的推手之一,竟然直到最后才得知真相……
愚蠢至极。
不知不觉间,穆阳的脸上已经是一片冰凉。
不是记忆中的鲜红,却是满脸的泪水。
但从那一刻开始,少女的鲜血如同洗不掉的印记,永永远远地烙印在了他的脸上。
记忆中的穆阳泪流满面,现实中的穆阳捂着头,分不清楚那段记忆到底是什么。
那太真实,真实得如同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记忆与现实开始混淆,最后的最后,如同记忆中那般,他倒在地上,朝着少女离开的方向绝望地伸出了手。
他再一次害了她。
第8章 一朵小白花在月光下摇曳着……
龙凌逃出相国寺,往后回望。
不知道为何,他身后没有追兵追上来,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龙凌竭力稳定住自己颤抖的手,他轻轻将怀里的杜阮松开了些,只见少女半阖着眼,苍白的唇角满是鲜血。
他正要查看杜阮的伤势,忽然,一双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杜阮微微睁开眼,但她的力气不足以维持这个动作,很快又闭上了。她的手也轻飘飘的,没有丝毫力气,与其说是攥着龙凌的手,不如说是搭在上面。
杜阮气若游丝地道:“别停……走,先离开……”
“没有人追上来。”龙凌一面安抚她,一面急切地拉开她的衣襟想要查看伤势,“小姐,您怎么样了?”
杜阮将手放在胸前,捂着衣襟不让龙凌停下,她没什么力气,但龙凌不敢强行动她,生怕牵扯到伤口。
她的声音也很轻,但她坚持道:“没事,先走……快走!”
嘶哑的嗓音发声时牵扯到了伤口,杜阮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龙凌拗不过她,只好重新抱起杜阮,使出轻功一路往山下狂奔。
杜阮几乎是蜷缩在他的怀里,像只落水的小猫一样。她闭着眼,一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攥紧了龙凌的衣服。
“我没事……”她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慢慢地对龙凌道,“是这个玉佩帮我挡住了……”
那是一枚如意形状的玉佩,已经碎得只能勉强看出原来的那个模样,残存的碎片却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脂白色的光芒。
“别担心……”
杜阮说着说着,所以便渐渐小了下去,龙凌分不清楚那是因为他耳旁呼啸的风声还是因为杜阮体力不支,但他害怕杜阮就这样睡过去,便出声道:
“……这玉佩怎么以往从没有见小姐戴过?”
杜阮轻轻地笑了,她胸腔贴着龙凌的手臂,震动将细微的笑声传进了龙凌的耳朵里。
“你当然没有见过……”杜阮说。
因为这是杜阮从现代带来的玉佩,她第一次穿越来时,手里便攥着这玉佩。此后数年里,她颠沛流离,几度出生入死,这玉佩却是毫发无损。
上一世,杜阮也怀疑过这玉佩与自己的穿越有关,但她无论如何研究,玉佩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之处,好似只是个最普通的玉如意罢了。
但普通的玉佩怎么会如此坚固?无论杜阮拿刀剑砍还是拿斧头砸,甚至将它丢进河里,第二天,玉佩都会出现,挂在她的腰间。
但在杜阮重生回来的那一天,玉佩碎了。
碎成两瓣,却还藏在她的衣襟里。
直到刚刚,在穆阳一箭射来的那一刻,杜阮清晰地听到了清脆的玉器破碎的声音,这坚不可摧的奇怪玉佩,在为她挡下致命一击之后,又莫名其妙地碎成了齑粉。
只是那玉佩虽然挡住了箭矢,随箭矢而来的力道却不减分毫,震得她喉头腥甜,当场便咳呛着喷出一口血来。
那疼痛仿佛有余韵,直到现在都还未散去,杜阮本就体弱,又受了这一下,只觉得眼前发黑,这才一直阖着眼。
龙凌又说了什么,但杜阮已经听不清楚了。
她浑身都在痛,冷汗犹如瀑布一般打湿了衣衫,夜风一吹,更是难受至极。
仿佛有一个所以在她耳边说:睡吧,睡吧,睡过去就不会疼了。
于是杜阮没有挣扎,她闭上眼,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她这一闭眼,浑身力气都松掉了,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软软地靠在龙凌的怀里。
龙凌停住了脚步,往日里冷心冷情的暗卫如今足足深吸了好几口气,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敢颤抖着伸出手,放在杜阮的颈间。
龙凌感觉到手下有一阵突突跳动的脉搏,只是很微弱。
“小姐?……小姐?”
杜阮没有睁开眼,只有无声的脉搏回答了他。
怀里地少女虚弱得像是马上要消失,龙凌心头泛着苦涩,既是对杜阮的怜爱,又是对自己只能看着杜阮被人所伤却无能为力的愤怒。
他认识那个伤了杜阮的男人,在幼年时,杜阮与他关系很亲近,两家人甚至还为他们定下了娃娃亲。
而如今,仅仅只是皇帝的一个谎言,那人便翻脸无情,想要杜阮的命。
但没关系。龙凌想,即使杜阮身边的人都听信谎言离她而去,他也会一直相信杜阮,陪着杜阮。
他会杀了穆阳为杜阮报仇,但不是现在。
龙凌重新拥住杜阮向山下跑去,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去找个不会被搜查到的,能落脚的地方,为杜阮治伤。
相国寺位于郊外山上的山腰处,离京城并不远,龙凌轻功好脚程快,但他忧心一路颠簸会加重杜阮的伤势,只能竭力维持着身体平稳,加之下山虽然比上山虽然,却更为陡峭,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许多。
待到他赶到城内,已经是月上枝头了。
最近城内不太平,早早便宵禁,城门处更有重兵把守,龙凌若是孤身一人尚可以一闯,可是如今带着杜阮,他不敢冒这个险。
龙凌找了一处兵力薄弱的地方,躲在城门的背阴处,踩着城墙几下翻身,便抱着杜阮稳稳地越过城墙,落在了树上。
树下一点火光,是两个士兵手持火炬,正在值守。
这里是最边缘之处,不仅防守薄弱,仅有的两位士兵还十分散漫地盘腿坐在树下闲聊。
“你听说了吗,昨天陛下在朝堂上大发脾气,骂了太子殿下呢。”
“这事谁不知道啊。陛下派太子抄家,太子却放跑了杜家的一位小姐!”另一个士兵道,“这两天忽然加强守卫,也是为了抓杜家逃跑的那个小姐。”
“要不是这样,咱们早回去睡觉了,又何苦在这里吹冷风。”
“嗐,你别说,这件事闹得是风风雨雨的。”士兵对同伴挤了挤眼,“那通缉令你看了吗,抓住杜家小姐,悬赏足以三十两!”
他比了个手势,夸张的道:“还是还是黄金!”
“别白日做梦了。”同伴嘲笑道,“那杜家小姐能让你抓到?”
“也是……”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那通缉令我还带在身上,不过你说……那杜家小姐的通缉令,怎么也没个画像啊?”
“这上面只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没有画像也就罢了,竟然连样貌是何都没有写上,奇了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另一个人毫不在意地道,“听说那位小姐是个病秧子,从小被辛夷将军养在府里,从没有见过外人。”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低下头看那张通缉令。
就是现在!
龙凌蹲在树上,等得就是这个时机。
他单手抱着杜阮,另一只手攀着树枝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几乎是悄无声息的。
他趁着两人低头的那一刻,一抖衣袖,一把匕首就落进了他的手里。
寒光一闪,两人无声无息地倒下。
至死他们都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龙凌将匕首上的血迹在他们衣服上擦干,又从地上捡起了那一张通缉令。
果然正是一张关于杜阮的通缉令,就连上面的赏金都与士兵们说得分毫不差。
但奇怪的是,落款竟然不是皇帝,而是萧王殿下……
龙凌暂且先将疑惑压下,把通缉令放进怀里,带着杜阮往城内的医馆去了。
现在杜阮的情况最重要,其他都可以放在一边,只求她千万不能有事。
……
龙凌在夜色掩盖下一路狂奔的时候,远处相国寺里,也有人在念着杜阮。
一盏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勉强黑暗的房间,一位身着白色中衣的女子靠在窗边,她手里握着一卷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穆青心里全然是杜阮如今的情况,她午时按照嫡母的吩咐出去接穆阳,却不想被嫡母扣下,说是要她“好好学学规矩”。
现在还不到时间,她不能违背嫡母所说的话,只得无奈地留在了外面。
一直到夕阳西下,嫡母都还没有放她离去的意思,她心里不耐烦,正想找机会离开,却忽然间婢女匆匆赶来,说穆阳忽然昏倒了。
她的嫡母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她,便跑出去看她的儿子了。
本来听闻穆阳昏倒,穆青本来还有些幸灾乐祸,也庆幸自己终于能回房了,但等到她回了房间,却忽而被告知那个让穆阳晕倒的逃犯,正是从她屋里出来的。
京兆尹怀疑她包庇逃犯,但唯一与杜阮打过交道的穆阳昏迷不醒,谁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京兆尹一时不好下结论,便派人把守住她的院落,不允许任何人离开,要等到穆阳醒来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