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禁足,穆青还耐得住,但她四次找不见杜阮,又听说穆阳一箭射中了逃犯心口,终于感觉到了惊慌失措的味道。
然而她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既是为了杜阮,也是为了自己。
她只能指使身边的婢女去探明情况,但她已经在窗边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不仅没有任何杜阮的消息,就连派出去的侍女都如泥牛入海,没有丝毫回音。
穆青本来想借看书分散注意,却根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干脆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从怀里拿出一枚白脂玉的梅花发簪。
发簪雕刻精美圆润,且上面有些微磨损的痕迹,明显是被人戴过的。
那正是杜阮给她的发簪。
穆青眼睛看着发簪,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天夜晚这个时候,少女披着湿透的斗篷从墙上跳进她院子里的模样。
她好似透过一枚发簪瞧见了杜阮比羊脂玉玉还白皙的面庞——只是羊脂玉是莹润的奶白,而杜阮却是病态的苍白。
穆青看了半晌,才将发簪重新收在怀里。她撑着手肘望向窗外,一朵经过昨夜雨水冲洗的小白花在月光下摇曳着,脆弱到似乎谁都可以摧折,又坚忍到连雨水都不能让它弯下纤细的根茎。
一如杜阮如今的处境。
第9章 去萧王府上……
已是深夜了,医馆里却忽然弥漫起一股苦涩的药草味,炉子咕噜噜地响,就连飘然而出的蒸气都带着股药材独有的古怪味道。
龙凌不放心这药经别人的手,更不放心让别人来照看杜阮,因此借了医馆里的房间,将药炉一整个搬进房间,一边熬药,一边守着杜阮。
以他高大而健硕的体型,只能勉强又委屈地挤在一个小木头凳子上,看起来十分滑稽。
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边。
在他身边,躺在榻上的少女即使在昏迷的状态下也不甚安稳,她眉头紧紧地皱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龙凌听不清楚,他要守着药,自然也不可能凑到杜阮身边去仔细听。
他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色,隐隐约约地辨认出杜阮的口型,她在喊一个人的名字:穆阳。
龙凌猛然皱起眉头。
杜阮怎么会惦记着那个人?!杜阮对他,应该没有除了仇恨和恐惧之外的其他情绪才对……
一定是他看错了。龙凌不可置信,他再次看去,果然见杜阮换了个口型,那两个字绝对不是“穆阳”。
龙凌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看着药炉。
事实上,若是龙凌能走上前去,认真地听一听杜阮的呓语,他就会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
杜阮的确在喊穆阳的名字,却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很简单,她只是做噩梦了。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杜阮就经常做噩梦,但她做梦不是那些寻常意义上与鬼神有关的噩梦,而是一些回忆。
有她自己的,也有原主的。
而现在,她就是梦到了上一世的记忆。
杜阮的意识在梦境里沉沉浮浮,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个梦,但却醒不过来,好似一个身体里被塞入了两个灵魂,上一世的她按照既定的程序表演喜怒哀乐,这一世的她附身在身体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杜阮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记不清楚时间,梦境却将她脑海里的一切都翻出来,分毫不差地还原了出来。
……那是个潮湿的傍晚,落日如融金般洒下光辉。
在边城战场的一隅,杜阮见到了穆阳。
——好吧,那个时候,穆阳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穆大将军了。
在一场战事结束之后,杜阮带着人打扫战场,却恰好撞见了折返回来的穆阳。
杜阮受摄政王萧蒙的指使,隐姓埋名潜伏在敌国。她隐姓埋名本就是为了瞒住萧国之人,以免为杜家抹黑。
谁能想到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直接撞上了穆阳,她毫无防备,还穿着一身敌军铠甲,自然也叫穆阳认出来,她便是那个率兵将萧国打得节节败退的敌国将军。
两人一见面,那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当然,是穆阳单方面仇人相见,也是穆阳单方面大打出手。
杜阮则根本不想与他交手,带着人应付几下,便要撤走。
穆阳却不依不饶,他红了眼,大声地道:“杜阮!”
“你这叛国贼!没想到你真的去了那边,亏我还……还那么……”
说来奇怪,这一句,杜阮倒记得清晰。
她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时候,穆阳脸上的痛恨,还有他声音里的沙哑。
穆阳偏了头,像是不愿意多说,却也不想让杜阮走。他手持马刀一路杀进了杜阮身边,冲散了杜阮所带的士兵。
但穆阳只是孤身一人,即使他武艺高强,但双拳怎么能抵得过四手?他很快便被杜阮身边的暗卫擒获了。
暗卫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向杜阮示意。
杜阮便挥了挥手,让士兵们先走。
等到士兵们离开之后,她才下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穆阳。
这位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大约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居然敢一人一刀便深入敌阵,也怪不得他如今被人按在地上,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而他这时还偏着头,嘴里咒骂着杜阮,骂她忘恩负义,骂她叛国投敌,骂她不得好死。
他骂得脏,可杜阮听着,却只觉得好笑。
杜阮看着他,冷冷道:“萧王朝对我,没有恩义可言。我的父亲为萧王征战一生,我的大伯与三哥皆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可皇帝是如何对杜家的?”
“他捏造事实,污蔑父亲,将杜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推上刑场,如今还不肯放过我这个杜家唯一的血脉。”
“呸!”穆阳不甘地挣扎着,大声骂道,“陛下根本没有看错,父亲叛国通敌,你也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你们一家都罪该万死!”
杜阮抿着唇。
她本是不欲解释的。
她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人,对这个朝代,对萧王朝都没有什么归属感,对于叛国这个罪名,更是从来一笑了之。
原主的父亲根本没有做过这些,即使做过,与真正的杜阮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她本就把这一切都当做是不痛不痒的小说剧情。
但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或许是来自原主心里的怨愤,又或许是她自己心底对于既定情节的不甘。
杜阮闭眼,缓缓地、轻声地道:“我没有。”
“我只是……只是与摄政王做了一个交易。”
穆阳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极为恐怖,像是阴暗处盯着猎物的凶兽。他不说话,不知道信了没有,但看那眼神,大约是不信的吧。
杜阮自顾自地苦笑一声。
她挥了挥手,对暗卫道:“放他走吧。”
她该如何与一个本就不愿意相信她的人解释?
……算了,等到交易完成,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这是摄政王答应她的,只要她深入敌国,向萧蒙传递敌军的情报,待到战事结束的那一天,萧蒙便会为杜家翻案,为杜家正名。
暗卫们将穆阳压了下去,夕阳如倾倒般赐予大地一片壮阔的昏黄,杜阮却转身,不肯再看穆阳一眼。
……再等等,再等等。她想,等到战事结束,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杜家正名了。
……
如同在水底沉沉浮浮的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了浮木,杜阮猛地惊醒,大喘了一口气。
随即,这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杜阮吃痛地嘶了一声,又重新倒了回去。
她眼前一片漆黑,缓了好久,才勉强看清楚周围的景物。
她正躺在一间简陋狭小的屋子里,龙凌坐在床边,一手端着瓷白的陶碗,正关切地看着她。
见她睁眼,龙凌连忙伸手将她扶起来半靠在榻上,问道:“小姐,您心口还疼吗?”
杜阮几乎是被龙凌半扶半抱着坐起来,她无力地倚着床头,只觉得心口一阵疼痛。
但那疼痛比之前要好多了,尚且在她可以忍耐的范围内。杜阮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已经不是很疼了。”
又问:“咱们现在在哪里?”
“在京城内。”龙凌答道,“这里是医馆,我让大夫开了些药,小姐喝了半碗便醒来了。”
他这样一说,杜阮才察觉到嘴里有些苦涩奇怪的味道,是刚刚龙凌给自己喂药了。
她也不墨迹,接了龙凌手里的药碗,仰面一口闷了下去。
苦涩的汤药滚进喉咙,许是心里作用,杜阮立刻就觉得自己好多了。
她对龙凌道:“现在城中该是戒备森严才对,你是如何入城的?”
龙凌道:“情急之下,杀了两个城门的守军。”
“那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了。”杜阮抿着唇,在脑海中思考着对策。
龙凌不愿见她多思多虑,伸手为她盖上被子,道:“小姐有伤在身,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杜阮顺着他的动作躺好,医馆里的东西,就连被褥都透着一股苦涩的药材味。
她盖着被子,闷闷地道:“还不知道咱们明日如何才能离开,我睡不着。”
龙凌毫不在意地说:“这京城何其之大,总有防守薄弱的地方,我带小姐杀出去便是。”
杜阮被他郑重又随意的语气逗笑了。
她忽然想起上一世,龙凌也是这样,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一次又一次,在生死关头郑重又随意地对她说:我带小姐杀出去。
但在上一世的最后,杜阮死去之后……他也没有落得好下场。
杜阮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
她脑海里盘旋这诸多念头,最后都化为一句:我要救他,不能再让他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了。
在上一世,她尝试过很多次,最接近成功,也是活得最久的那一次……
杜阮的眼睛倏忽亮了起来。
她看着龙凌,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我有办法了!我们现在去萧王府上……”
第10章 若是一切重来……
长夜将尽,京城内的萧王府上,却有一盏烛火静静地亮着。
烛泪顺着木台砸落在宣纸上,萧蒙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这才发现蜡烛都快要燃尽了。
天边已经亮起了微光,萧蒙干脆将烛火灭掉。早晨还有些潮湿冰冷,他却毫不在意地站在窗前,眺望着窗外。
他眼下有些黑青色,显然是一夜没睡,最近也没有好好地休息过,衣服头发倒是很整齐,一身黑紫色的便服,长发高高束起,仿佛整装待发,随时都能上战场似的。
如今是太平盛世,京城里当然没有战争,但萧蒙准备要做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和上战场差不到哪里去。
他在等杜阮的消息,他准备去找杜阮。
如今京中暗潮汹涌,诸多势力交错制约,盘根错节,要找杜阮的人不知几何。
有人是想抓杜阮向皇帝邀功,有人是眼馋辛夷将军遗留的势力,也有人是受过辛夷将军的恩惠想要保他的女儿,更有杜家的仇家在暗处虎视眈眈,想要抓杜阮报仇的。
光是明面上萧蒙知道的,便足足有七八股势力在想尽办法地找寻杜阮的下落。
而杜阮孤身一人,离开了杜家,又能去哪里?
萧蒙不知道。即使他拥有前一世的记忆,但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把杜阮放在眼里,记忆自然也是空白的。
这怎么能叫他不担心?
然而担心也无用,现在他还不是上一世那个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若是叫人看出什么,只是为杜阮徒生麻烦罢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打着为皇帝办事的名号,以自己的名义通缉杜阮。希望杜阮有什么消息,他能第一时间得知。
他在窗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太阳都爬上云端,忽然有一黑衣侍卫匆匆推开了门,跪地道:“王爷,您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萧蒙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了,他道:“如何?”
“昨夜陛下派京尹卫于城门处值守,有两个守在偏门的京尹卫在今日晨时被发现死于城下,凶手是从身后一刀毙命。”
萧蒙道:“是什么时辰的事情,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萧蒙也知道,京尹卫中多是来挣功名的纨绔子弟,加之天下太平已久,京尹卫懒散之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那两个京尹卫的尸体已让仵作验过了,大约是昨夜子时被人杀害。”侍卫恭敬道,“还有一件事。现场除了那两个京尹卫的尸体血迹等、还有几滴并不来自于他们的血。”
萧蒙猛然惊道:“血?!”
“是的。”侍卫的头越来越低,几乎要磕倒地上去了,他不敢去看萧蒙惊怒的脸色,只能低声道,“昨日下午,镇国将军家的嫡公子穆阳奉陛下之命带兵搜查城外,在相国寺内发现了一位可疑女女子。”
“当时有人听到穆公子怒骂那位女子‘叛国贼’,而且穆公子一箭射中了那位女子的胸口。”
“见到那位可以女子的只有穆阳公子一人,穆公子追着追着,便莫名其妙地昏迷不醒,因此并没有人知道,那可疑女子究竟是不是杜阮小姐。”
侍卫说完,只听得一室寂静,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地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须臾,只听萧蒙一声冷冷地:“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卫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他走之前回过头,忽然发现萧蒙的脸色……似乎放晴了些?
为什么?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这些天萧蒙对那位杜小姐的事情一反常态的态度,这次明明更加严重,为什么萧蒙的脸色居然缓和了些?
难道……就像王爷前几天忽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关心杜小姐一样,如今也莫名其妙地不在意杜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