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长久的沉默。
周佞微微偏头,看了两人一眼,指尖在外套上摩挲着,半晌,他笑了一声,满腔恣意:“走不出来,那你们不会走进去么?”
薛幼菱一顿,周朝则是看着自己表哥,眉峰一挑,只是不语。
周佞收回视线,他揉了把头发,站起身往外面走,薛幼菱看着他的背影,视线落在那头银发上,等大门被反手关上时,薛幼菱才默默去问一言不发的周朝:
“哎,你哥……什么意思啊?”
“……”周朝白人一眼,“他说山月出不来,我们可以走进去。”
薛幼菱哦了一声,抱着抱枕,半晌,又偏头:“走哪儿去啊?”
周朝拳头紧了又松:
“……”
“闭嘴吧你!”
日暮西沉。
昏暗的房间内仅有一盏摇摇欲坠白炽灯提供微弱的照明,而在光影下,人挨打棍棒落在皮肉上发出厚重闷声闹出动静不小,屋外山崖的大风袭入吹上一旁的木板凳,吱呀,吱呀地,发出轻响。
鞋面踏过地板,哒哒作响,却又在越过门内界线时止步,因屋内人流血过多而散发出的浓烈铁锈味与夹杂房内恶臭,而下意识蹙眉抬手掩鼻。
画面一转,一个年幼的女孩浑身污秽,她跌跌撞撞地沿着山下的路小跑着,怀里还抱着点什么东西,时不时还往身后看,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
“左转……左转……”
念着念着,女孩鹿儿般的双眼开始落下泪珠,她的脑海里满是方才两个女孩死死叮嘱自己的话:
令迢——
往下跑,不准回头。
她是北城江家最小的女儿。
忽然,草丛中有个跟她一样的女孩蹿了出来,江令迢一惊,死死捂住自己怀里的东西,借着微弱的光,她看清了人的脸,脸上骤然浮现出一阵喜色——
“明婷姐姐!”
可她口中的明婷姐姐却没有丝毫笑意,尚且年幼稚嫩的脸上满是不符合年龄的怨恨,江令迢目光一滞,想起了方才被叮嘱的话,缓缓后退一步。
姐姐们说,那天是明婷甩下她们,自己藏在一边看着她们被绑架的。
江令迢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怯怯地看着明婷,直到明婷忽然笑了,向她伸出了手:
“小令迢,你姐姐她们被救了,来,我们回去找她。”
画面一转,是灰暗的月光下,大批警-察与无数保镖在往上涌,两个年轻的女孩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奔着求救声音的方向拼命地往上冲,可就在即将冲到山崖的前一瞬——
“姐姐救我——”
稚嫩的声音划破了整个天穹。
关山月猛地睁开双眼。
骤然惊醒,在模糊的双眼接触到熟悉的四周之后,关山月提着的那口气才重重地舒了出来。
她额上一层全是冷汗。
关山月撑着手坐了起来,四下静谧,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像一座雕塑。
她这一梦太久了——沾红的草木、山崖的密林、陡峭的山坡、还有止压不住的、锈腥的血。
浑浑噩噩,醒而复眠,被梦魇反复来回地温吞浸煮、剥离,浸在惶恐里,被鸷云与诡谲裹挟着前行。
关山月按了按针刺般疼的太阳穴,她的视线落在桌上停歇了震动的手机上,默了默,刚想伸手去拿起手机,却被门外一阵轻声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
关山月站起身,无声地往门外走去。
周佞娴熟地避过检测,翻过了墙,稳稳地地上一跳,手上好像还拎着点什么东西,他扫了花园的景色一眼,目光落在花圃上一瞬,默了默,旋即移开。
别墅中只有客厅的光在亮。
周佞挑了挑眉,脚步很轻地落在别墅大门前,颇有意味地观察了下指纹锁,然后又后退几步,摸了摸下巴,像是在考虑什么可行性。
就在他垂下头,正准备放下手中的东西的时候,那堵大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
周佞眸底掠过一丝震惊的光,转瞬即逝。
大门里的关山月双手抱臂,穿着一身休闲的睡裙,发丝有些乱,面上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玩味,她的视线落在周佞的脸上,而后一秒就被那头银发抢去了注意力,轻轻地啧了一声。
周佞的动作有点僵硬。
四目相对。
关山月向前一步,微微仰头,盯着周佞那头银发看了半晌:
“你这是……萨摩耶成精了?”
“……”
周佞的脸上表情有点复杂,其中难得还夹着点窘迫的意味,他只沉默。
“哟,翻墙的动作还挺娴熟。”关山月往外看了眼,视线又落回他面上,“行啊你,报警器都没反应。”
周佞默了默,脸上挂回了熟悉的笑,无谓地将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放:
“你这跟我那儿的安保器,是一样的。”
所以,哪里能避开,他比关山月更熟。
关山月挑了挑眉:“原来你在家,也不走正门,就爱找漏洞爬墙啊。”
周佞静静地看人一眼,兀地笑了:“看你这样子,也没他们俩说得那么严重啊。”
关山月的五指在手臂上紧了紧,只是面上不显,她睨了周佞一眼,转身往里走:
“无聊。”
周朝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淡了些,只是很快,他重新挂上了那副无谓的模样,拿起地上的东西跟了进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说吧。”关山月穿过客厅,径直往开放式厨房走,她给自己倒了杯冷水抿了口,眼也不抬,“翻墙,来干嘛。”
周佞自来熟地将东西往长吧台上一放,然后坐在了高脚椅上,手往下巴一撑:
“来看看你。”
关山月往那头在灯光下仿佛发着光的银发一瞥,默了默,她好像忍了,但没忍住:
“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好像如来佛祖。”
头在发亮。
周佞嘴角不动声色地一抽:“……”
“行了,懒得说你。”
关山月白人一眼,收回视线,只是目光又落在他放下的东西上,后顿了顿。
是一碗粥。
周佞顺着她视线去看,挑了挑眉:
“他们不敢来找你,只能我来了,我猜,前晚那火锅是你最后吃的一顿饭了吧?”
关山月的眉目在周佞提到火锅时冷了冷,只是很快就被掠了过去:
“那你还敢来?”
“我跟他们又不一样。”周佞扯笑,光线清晰地印在他的眼底,直视着关山月,“不然我跟你怎么玩到一起去?”
关山月顿了顿,不语。
周佞低笑了声,移开了视线,把粥往关山月跟钱一推;“怎么,那种垃圾,也能让你消沉这么久?”
“实在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关山月看了粥好一会儿,才打开盖子,“算了,懒得骂你。”
她舀了一勺吃了下去,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胃部才慢慢好了起来。
一时沉默。
“我说,关山月。”
周佞兀地开腔,打破室内开始有蔓延苗头的阴郁,他撑着下巴,直直地看着关山月,眨了眨眼:
“在我看来,你可不是这种人。”
关山月掀起眼皮看人;“哪种人?”
“为什么走不出来呢,关山月。”周佞没有遮掩,只是淡淡,“我眼中的你,任何东西都不会阻挡你的脚步。”
气氛忽然凝固。
关山月定定地看人一眼,将手中的勺子一放,抽了张纸巾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唇:
“那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周佞慢悠悠地坐直了身体,收了脸上那副无谓的笑,直直地、清楚地在关山月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我眼中的你,热烈、张扬,鲜活又明亮。”
是深刻的夏。
关山月眼波微动。
“不要把自己沉浸在过去,关山月。”周佞只看着她,“那些阴郁不应该出现在你的身上。”
“明婷那种垃圾……不值得。”
关山月垂下的眼睫微颤。
“薛幼菱他们两个从来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这个吧?他们只觉得你是走不出来。”周佞双手交缠,眸光不动,“可是,关山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关山月兀地抬眼,像是嗤笑:“我害怕?”
可周佞却看穿了她嗤笑下想要掩藏的东西,语气稳稳:
“你刚做噩梦了?”
关山月笑意渐敛。
周佞的目光落在她那有些凌乱的发丝,又转到了她额前明显是湿润过的碎发上,眸光有些闪烁:
“你一直在梦魇吧,关山月——”
“你怕,怕江家那个小丫头午夜梦回,责怪你,为什么不帮她报仇。”
好像有什么在滋生、在发芽、在破土而出。
关山月第一次没有遮掩眼底下汹涌的波涛,她直直地看着周佞,冷声:“周佞。”
“你不用这么叫我,我又不害怕。”周佞定定地看人,“这不是你的错,你明明知道……”
他顿了顿,到底是将语气放软了三分:“关山月,你明知道,江令迢不可能会这样怪你。”
北城所有人都知道,当年的江令迢,是北城那一圈纨绔中最乖的那个小孩。
关山月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只是面上扯笑:“你还真是勇气可嘉。”
“我只是懂你。”周佞也笑了,只是笑得眼底满是莫名的意味,“因为,关山月,我们是同类人啊。”
关山月收了笑。
“如果她泉下有知,关山月。”周佞慢慢地站了起身,“她一定不会希望你,每夜都沉浸在梦魇之中。”
一室寂静。
周佞话音落下半晌,关山月都没有动静,周佞心下沉了沉,只是面上淡淡,他扯笑:
“话说完了,看来你是想掐死我,算了,不用你动手,小爷自己走。”
说罢,他转过身挥了挥手,一手插兜往外走。
只是还没走到客厅,身后就传来关山月略带嘶哑的声音:
“周佞。”
周佞脚步一顿,他转过身,直直看人。
“那晚在火锅店,你应该看得出来。”关山月笑了,只是笑得苍白又病态,毫无保留地、全都送入了周佞的眼中,“如果可以,我是真的想杀-了她。”
可周佞眉眼不动半分,坦然地应了声:“我知道。”
关山月轻问:“你不害怕?”
周佞却嗤笑一声,不知笑的是谁,他生不彷徨软弱、将抽枝拔条的生长痛藏掖,满腔里的,却都是跟关山月一样的狂妄:
“我怕什么——”
“我说过了,我们俩是同类人。”
关山月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关山月。”
周佞歪了歪头,那头银发在灯光下衬得他肤色如同病态的白,他开腔很轻,却势如破竹般,去破眼前人的荆棘层林:
“我从来都不跟他们一样,认为你是在疗伤——”
“我只是单纯地以为,你在躲我。”
因为我看到了你爆发的那一面。
所以——
周佞挑了挑眉,裤兜里的手却紧握成拳:
“关山月,你什么时候才到十八岁啊?”
“我记得……快了吧?”
他眸底浓烈的炙热,尽数渡入了关山月的眼。
第二十六章 “如果当初死的人,是我呢……
关山月兀地从梦中惊醒。
黎阳暧昧,模糊了天际,黑夜与白昼交替,关山月在昏暗中坐起身,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她已经习惯了多年来的噩梦,只是这次——
关山月竟然,梦回了十七岁与十八岁衔接的那年。
当年,在自己第一次碰见本该待在疗养院的明婷后失控的那次,周佞翻过了这栋别墅的高墙,避过安保系统,提粥来看她。
关山月至今仍然记得那个场景,周佞只是那么笑着,只是眼底没了吊儿郎当的笑意,满满全是认真,他端地张扬,说:
关山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十八岁啊?
当年的周佞眼底炙热太甚,几乎要灼烧她的灵魂,直白地在关山月的身上烙上了印记,关山月怔愣下不自主抻直的脊骨后,仿佛是十八岁后被周佞拥在怀里摩挲着肩胛时掀起的风。
后来……
后来啊。
关山月吐了口浊气,她偏头望向左边,仿佛是像透过遮光的垂帘看些什么,梦醒的困倦,掩饰了她暗潮汹涌的本心。
叮。
忽然,枕头旁的手机震动了起来,连带着丝绒被一起,在偌大的主卧中异常清晰,关山月揉了把头发,敛起思绪,伸手去拿,先是看了眼屏幕上的“6:20”,后又落目在来电显示上——
令窈。
关山月眸光一顿。
她按下接听。
接通的三十秒内,电话的那头只有一阵风声,关山月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只是每过一秒,心都往下沉一分,直到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嘶哑的一声低喊:
“……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