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儿想起自己那坛梅花树下的老酒一直没工夫挖,便叫了孩子们一起过去亲自动手。
一时挖了出来,坛子上的泥都顾不得洗就直接抬到丈冰轩。
倒到碗中,竟是清澈透亮,微微闪着金光,香气馥郁。
乔执惊道:“好酒,你如何会酿这个?”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爹爹上次离京之后,盈儿就说从什么书上瞧见了这酿酒的方子,说要试着酿酿,叫我替她准备了些东西,不想竟真酿出了这般好酒,亏了亏了,盈儿若是不嫁东宫,光凭这酿酒的手艺,便能成个大富婆。”叶菡兴奋道。
一时所有人都笑起来。东宫日后若是顺利登基,那是贵有天下,这账算得实在是糊涂。
盈儿在旁边只笑不语。哪里是什么书上,这酒是她前世时在宫里无聊时学的,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粮食,才总算学会了。
“这酒叫什么名儿?”乔简问
“金樽清酒。”
“连名字也极妙呢。太白仙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瞧瞧这酒,再瞧瞧这玉兰花儿,可不像一只只玉盘,正正应了此景。”卢双燕拍手叫好。
一时大家都坐下,开始赏花吃酒。
盈儿见此时天清风暖,花好人圆,孩子们热热闹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家人俱在身边,只觉得人生再无憾事。可想着不久就要离家进宫,又觉得十分不舍,再喝了两杯酒,偎依在乔执身边,更觉得人生无常。
她前世学这酒时,也想着亲手奉给他品尝,哪里想得到这个愿望隔着一世,终究是实现了。
正感叹,就见院门外走进一人,正是如今守着沙夫人的张嬷嬷。
张嬷嬷进了院,行了礼,就走到乔执身边问:“夫人也想来,说是当着大伙儿的面了了那事。”
乔执转了转玉杯,看了盈儿一眼,突然虎目微红,点了点头:“了了也好,眼见着盈儿出阁的日子没几日了。”
院门开处,沙夫人一身暗黑的衣裙,杵着拐,佝偻着腰走了进来。
看见院中情形,她瘪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站在原地僵僵地立着,片刻已经泪流满面。
乔简乔檄看了一眼乔执,见他冷冷地,便不敢说话。
叶菡和卢双燕都把孩子们拘在身边。
一时院中竟只听得见玉半花瓣叫风吹落的声音。
张嬷嬷走近沙夫人,提醒道:“夫人。”
沙夫人才如梦初觉,拐杖铎铎地敲在地上,一步步朝乔执走去。
及到跟前,她早已经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盈儿与乔执并排坐着。
她却正正跪到了盈儿面前。
所有人都是一震。
盈儿也完全没有想到。
看来沙夫人是真的不想去家庙啊。
上一世,她在家庙里住了两三个月呢。确实清苦孤独。
沙夫人低着头,跪在她面前:“我错了。盈儿。我错了。你瞧着我生了你一场的份上,原谅我吧。”
盈儿有些恍惚,沙夫人的头发,什么时候竟是几乎全白了呢?
眼神有些模糊起来。
抬眼止住下流的眼泪,她看了看一院子的亲人。
入眼的是乔简乔檄期待的眼神。
父亲和两个哥哥要的是一家子和和睦睦闹闹热热。
她就要出嫁了,终归他们要跟沙夫人相处下去。
权当为了他们。
她起身,却并不去扶沙夫人,反叫张嬷嬷:“扶夫人起来到席上坐罢。”
*****
那一席酒将散的时候,杨陌又送了东西来,这一回却是各色的风筝。
小孩子们顿时开心得疯了,一个个拿着风筝满院子地跑。
成哥儿跑累了,卢双燕要抱他去睡,他却不肯,偏跑来要盈儿抱。
盈儿便抱着他,待他睡着了,才进屋,将他放在床上。
小崔氏便坐在床边,主动说要守着孩子们,又趁空跟她说道:“原来姑娘进宫还要上学呢。先生还是两个女的。真真是想不到,女人也能做官儿呢。”
盈儿见她淳朴,并没有怪自己把乔简拉回卢双燕屋里的意思,更觉得对不住她,便道:“其实女人能做的事虽不多,可也不见得只得嫁人这一条路。我以前还想过,就带着筐儿跟筥儿两个到桃花山去,那里民风淳朴,我就种种花儿,一辈子不嫁人。”
小崔氏低了头:“我又没姑娘的好本事。一家子都叫匈奴人杀光了,也没个投靠处。那年若不是将军相救,我也没命了。我也不敢拿什么救命恩人的款,也不想将军为难。只是……”
说着,豆大的泪珠滴了下来,她忙别过身子,抽了绢子抹脸。
盈儿心头一动,想想自己若是进了宫,这事怕更是搭不上手,便道:“你若愿意,我便叫爹爹索性收了你做我姐姐,以后你也是乔府正经的姑娘小姐。日后再叫爹爹给你找个好人家,当正经的夫人去。若是你想给崔家留个后,便招个上门女婿也成。”
听到最后一句,小崔氏猛地抬起头来,大圆脸盘红红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
盈儿再想多说几句,筐儿冲了进来,道:“姑娘,快出去,有好戏瞧呢!”
说着扯着她就往外跑。
出了门,到得院中,一瞧,真的大为惊骇。
只见玉兰花下,垂头丧气跪着一人,身后绑着绿黄荆条,头低到胸前。
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身着青色蟒袍,手提马鞭站在他旁边。
就见他呼地一扬鞭,就抽在那荆条上,杨继随即便惨叫了一声。
盈儿忙跑到乔执身边,问:“爹,这是怎么回事?”
乔执拍拍她的肩:“不就是你瞧着这回事,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负荆请罪。”
盈儿:……他爹是怎么办到的?
乔执一笑,贴她耳边道:“我回京后,武安郡王一直要见我说要请酒陪罪。你爹我欠他那口酒么。总要给你出口气。我不肯见他。放了话出去,除非他带杨继上门负荆请罪,不然我与他割袍断义。”
盈儿抱着乔执的胳膊,低头偷偷将眼泪蹭在他的衣袖上。
前世对不住她的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认错的认错。
她爹爹这是想让她半点委屈遗憾都没有的嫁进东宫。
想必这样不依不饶,也是做给杨陌瞧的。
日后他待她比不上她爹爹,可没脸说出什么疼宠她的话来。
*****
那天之后不久,小崔氏便夜里来找了她一趟,下了决心,说愿意招婿上门,给崔家留个后。
盈儿十分感叹她不容易,后来想想倒也不奇怪。一个乱军之中,敢冒着性命危险勇敢救人的女子,这样的选择也属正常,便叫了乔简来。
乔简听了小崔氏的决定,眼眶发红,犹豫半天,到底点了头。
隔了两日,盈儿便抽空跟乔执说了。
乔执听完,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你还是不原谅你娘。都不管大崔氏的事。”
盈儿知道那日后,沙夫人搬回了铁衣堂,而大崔氏也仍住在厢房。据说沙夫人如今老实得很,也不敢找的崔氏的麻烦。
听乔执这样说,便笑道:“我与娘是生分了,要像别个母女那样,是不能够的。不过面上情分,看在爹爹的面子上,日后,我不会少了她的。”
乔执望着她,眼神有些落寞,半天苦笑道:“说来,还是爹爹的错。若爹爹在你身边,也不会叫你受这么些委屈。”
盈儿含泪笑道:“因为有爹爹撑腰,再多的委屈,如今也是一丝都没了。”
四月二日,如飞而至。
“良田千亩,十里红妆”。
着冠服,盖喜帕,出院子,登金辂,与杨陌同入延福门,谒庙祭祖先,对行大礼。
一切匆匆,如在梦中。
等盈儿略清醒过来,人已经坐在了东宫大殿的喜床之上,满鼻尽香,入目皆红。
杨陌就坐在她的身边,等着同牢合卺,以结同心。
第62章 太牢 外面远远有钟鼓磐磬的叮……
外面远远有钟鼓磐磬的叮咚声不断传来。
越显得内室安静无声, 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砰砰乱跳的一颗心,也仿佛能听见身旁杨陌混乱的呼吸。
手心里微微出了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司闺女官道:“吉时到, 进称心如意。”
便有宫人用金盘捧了玉如意跪到杨陌身前。
明明也不是没见过, 盖头也并不厚重,并无什么可怕之处,可她还是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连呼吸都屏住了。
隐约就见那宫人跪在地上, 双手高举金盘过头,杨陌却迟迟没有伸手。
盈儿心里莫名地一跳, 难道他后悔娶了自己不成?
又想, 前世时他娶蒋寄兰是不是也这般迟疑,还是迫不及待?这样一想, 前世种种如潮水涌入,叫她窒息难忍,便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杨陌闻声侧脸看她,浑身一颤, 终于伸出了手,一把抓起玉如意。
眼前俱红,包括他的手与脸, 还有那本该洁白的如意。
如意到了眼前,却只见如意纹头颤抖个不停, 好容易伸到盖头底下,一用力,却滑不溜地滑了出去。
她听见杨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镇定情绪。
如意再度到了眼前,却是抖得更加厉害, 以至于她眼前的盖头都抖不停,室内高烧的红烛光茫好像被了水波,一波一波地涌来,叫她眼晕。
突然便想起杨陌夜入白草院,给她戴子孙万代头花,一直往下掉的那一幕。
忍不住就觉得好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心思过人,琴画俱佳,明明也不是手笨的人,怎么倒老在这小河沟里出洋相?
见那如意再度伸来,她便轻轻低了低头,将头盖上长长的流苏勾在如意头上。
如意挑起,眼前一亮,她却不敢抬睫,到底有些害羞。
可却感到杨陌的目光比红烛的火苗子还要灼热,在她脸上流连不放。
又听司闺道:“进太牢。”
太牢自然不是牢狱。而是猪牛羊三种肉。同牢合卺中的同牢,是说夫妻同食一盘肉,从此就是一家人。
一时又有宫人呈上金盘,盘中放着切得半分厚的肉片。
牛肉羊肉盈儿倒还好,就是这猪肉,竟是一多半都是白白的肥肉,那一片还有手掌般大小。
盈儿捏着筷子,开始慢慢先吃牛肉,再吃羊肉,及到猪肉,她便有些发愁。
可这是成礼所需取其肥沃之意,自不能都用瘦肉,便是捏着鼻子硬咽,也不能剩下。
就见杨陌也是先吃的牛羊肉,最后筷子停在那一大块肥猪肉上。
他是猪身上其他东西一概不沾的,猪肉虽是吃的,可也并不喜食。
偏那司闺还道:“殿下太子妃请用。莫要误了合卺的时辰。”
盈儿抬眼看了一下旁边案上象耳八卦金漏壶滴漏,见那箭尺露出小半截,她估算着大概已经到了戌时末刻,便强忍着不适把那片肥肉夹在筷上,旁边司闺替她托着小金盘。
到底朝那肥汪汪之处咬不下嘴,便小口小口地先咬瘦肉。
心道,其实今日大可不必进太牢,少牢也是一样,只取牛肉二肉,不舒服许多?不过又想,这样的小事,杨陌根本也不会去理会,想来这些都是礼部与皇后准备的。
本来那肉就略腥,又冷了,便更是难以下咽。
盈儿只觉得,每一口都如遭苦刑。如果日后的生活也如此一般,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眼神便直往杨陌处瞟,看他如何。
就见杨陌脸色发白,也是一副辛苦万状的模样。
不过与她不同,他大约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大口咬,飞块吞,她刚咬完瘦肉,就见他那一块已经全都食完,嘴唇亮亮,眼神脉脉朝她看来。
盈儿憋着气,狠咬了一口肥肉,却是只觉一股恶心从胃里返上来,轻轻呕了一声,差点儿没一口吐出来。
等强咽下,已经双眼微红,水光盈盈。
正想歇一歇,再努力努力吃第二口,就见杨陌伸筷过来,夹走了她盘中那块肥肉,直接塞进了嘴里。
那司闺大惊,叫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就见杨陌脸色更白,眉心微紧,十分镇定地将那肉囫囵吞了下去,喘了喘气,才道:“时辰要紧。”
盈儿看着他亮亮的嘴角,想了想,伸手掏出绢子,替他擦去。
杨陌转眸看她,脸上的白渐渐被泛起的桃色淹没。
“太子妃,这不合规矩!”耳边响起司闺无奈的声音。
盈儿并不瞧她,微微垂了眼睫:“女德要紧。”
总算是渡过了这一劫。
不过,后来,盈儿才知道,这太牢的主意,竟是杨陌拿的,不仅如此,这场婚礼的每个细节,都是他亲自敲定的。这也便是为什么自从那日在琵琶斋喝粥装病后,他就忙到再没时间跑到乔家来见她。
她有问他:“为何要自找苦吃?”
他当时正在看折子,头也不抬道:“与你大婚,怎可有半点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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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吃了那大肥猪肉,他们两个都急于赶紧进入到婚礼的下一个环节,喝合卺酒。
卺是一种匏瓜,形如葫芦,苦不可食。一剖两半,红线想连,盛酒其间,酒味亦苦。
新娘新郎各饮一卺,从此夫妻合二为一,同甘共苦,琴瑟和谐。
这酒清冽味苦,入口后又回甜。真真是及时雨,解救了两人刚才饫甘餍肥之苦。两人速速饮尽,都觉意犹未尽,恨不能再多饮几杯。
只可惜于礼不合,司闺早又呈上了金剪刀,及小荷包。
这小荷包是盈儿自己动手绣的有数的物件之一。
上一世,她受过名师指点,女红在一堆后宫中出类拔萃,杨陌最爱磨着她替他做这些随身的小东西。
这一世虽然学的时候不曾认真过,但毕竟两世为人,其实手艺更上层楼,之前无心跟柯碧丝相争,便隐藏实力,一心想当个傻子而已。
小小一个鸳鸯荷包,金彩辉煌,用了不下百种丝线,水似在流,叶似在动,两只鸳鸯连眼神都好像带着绵绵情意,叫人一眼就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