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他竟是不顾规矩,直接坐到她身边来了?
若是他提前遣退左右,只留筐儿筥儿常夏这几个,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这一屋子的人。
传出去都是她的不是。
“你……这样不合规矩!”说着,她忙红着脸低头起身。
杨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全都下去吧。”
一时,便都是窸窸窣窣的衣衫走动声,片刻安静下来。
屋子里便只剩下两人。
盈儿这才背过身去,脸红如桃理好胸前的衣裳,转过身来,拧起细眉,薄怒道:“你……好好坐在上头吃饭不好么?!”
杨陌手肘撑着桌子,拳头抵着下颌,偏侧着头,一脸理所当然:“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盈儿气得想拿筷子敲他的头。
“太远。”杨陌说,深深的眸色里露出一种莫名的哀伤。
倒叫盈儿一时愣住了。
心里也是一阵酸涩。
若他亦是重生,他们跨越两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同处一室,还要隔着丈远。确实太远了。
却没有勇气去问个清楚明白。
心里倒宁可他不是重生。这一世的他,待她是真心,也就够了。
默默坐下,眼角瞥了瞥杨陌,目光在桌上的菜色中寻找,却意外见到铜珐琅碗里盛着的烧狍肉锅塌。
俗话说食狍肉能成仙,这道菜前世时就是杨陌的心头好。可她却赚肉质太柴不香,向来不吃。
她沉默片刻,伸手夹了一块,放到杨陌碗中。
杨陌微微一怔,眼神更深地盯着她,片刻后,凑过来,在她侧脸颊上印下一吻,这才坐直了,淡淡问:“你怎知道我喜爱吃这个?”
盈儿一愣,垂着头,道:“之前无意中听教我规矩的姑姑提过。”
杨陌嘴角微弯,点点头,又问:“你适才在想什么?那般出神?我叫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盈儿:……。
她这个自打摔伤就有的呆病,便是如此。
经常走神,一走神便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不然也不会叫人说她呆傻。
“不过是在想,皇后娘娘送咱们这两道菜,究竟何意?”
杨陌慢慢咽了嘴里的菜,这才道:“你心虚了?”
一时想起那块元帕,脸上刚刚下去的红云又像火山一样喷了出来。
“我……我……我为什么要心虚?!”
话音刚落,嘴还未闭,就被塞了一只糖醋鱼翅球。
盈儿:……。
“不用担心。贾后……是个聪明人。”
嘴里说不了话,只能慢慢把那鱼球嚼了。贾后……确实是个聪明人。上一世也是,并没一味怂恿着建王跟杨陌斗,所以才会母子俩全得了善终。
就不知道这一次,建王有了蒋寄兰,会不会不甘心,反而生出些事端来。
他说不用担心,那她也就不担心了
*****
转眼新婚到了第三日。皇上在太吉殿大宴群臣。
宴会由光禄寺主办,礼部协办。一如元旦大朝会般热闹非凡。
盈儿再度穿上了翟衣,戴上了凤冠,坐在仅次于帝后的高台之上,接受满朝文武,宗亲勋贵们的朝贺。
看着一路跪到虔礼门外的人群,她心生感慨。
果然,这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真正的宠爱。
叫她与他一起,名正言顺,富贵同肩。
乔家一门自然也来了。
乔执乔简乔檄沙夫人叶菡卢双燕,满门全正品大妆,极尽荣耀。
虽然只隔了两天,一家子再见到盈儿,一个个都未语眼先红,就连沙夫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两眼含泪。她腿脚还不太便给,就由叶菡跟卢双燕两人左右搀扶着。
杨陌叫免了礼。
再见亲人,盈儿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热。
等宴散了,问过杨陌,便请了他们到东宫再叙。
可等真在东宫见了,盈儿又觉得满腹千言万语,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就连乔执也低着头,举着全是伤茧的大手,悄悄擦了擦眼角。
见自己在场,所有人都拘谨得不行,全不似以前在乔家那般自在,杨陌便只好先起了身,道还有别事,让他们吃过晚饭再走。
杨陌前脚一走,盈儿便让宫人全数退出,身边便只留筐儿筥儿伺候,关了殿门。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乔执身前弯腰就是一拜。
乔执忙伸手:“哎哟,娘娘……唉……”大概是叫她娘娘实在别扭,话都说不下去了。
盈儿又好笑又伤感,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又没别人,你叫我闺女好了,谁还能把你拖出去打一顿?!”
一句话,倒说得一家人都笑起来。沙夫人缩在一边,怯怯地也跟着干笑了几声,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
盈儿眼尾余光瞧见,也懒得理她,只粘在乔执身边,与哥哥嫂嫂们说了些东宫的事,还告诉他们皇上叫她种菜。
不想她刚担到种菜,乔檄突然一拍脑袋,道:“之前一直想提醒你来着,结果忙来忙去的,倒是忘记了。殿下除了从来不碰猪杂碎,也不喜欢吃狍子肉!”
盈儿闻言,顿时愣住了。
第68章 妾发如蓬藋 乔檄见自己说完这……
乔檄见自己说完这话, 盈儿又呆呆地出起了神,便张开五指伸手在眼前晃了晃。
这招魂的法子他还是跟筥儿那丫头学的,向来好用。可他晃了十来下, 盈儿还是呆若木鸡。
额角冒汗, 他心说,自己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又惹得自家这个妹子犯起了呆病。
只好求救般地看向筐儿跟筥儿两个丫头。
筐儿跟筥儿也面面相觑,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 两人到底见怪不怪多了,筐儿便上前, 用手在盈儿肩上推了推。
盈儿这才像是被触动了机关的木头人一般, 醒过来。
可仍是双眼发愣,问乔檄:“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狍子肉?”
乔檄这才松了一口气, 笑道:“上次在桃花山,因去得突然,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我便叫人去买些野味。一时间只得了一头新鲜的狍子。做得了, 知道你不爱吃,也没往里送。谁知呈上去,他那头也是碰都不碰。我私下偷偷问过常夏, 才知道他也不喜欢这东西。我当时还想,怎么你们倒是口味相同呢。过后你成亲前, 我总说提醒你一句,却是忘了。”
听了乔檄的一番解释,盈儿心里更加迷惑。
却听沙夫人在一旁怯怯地道:“还记得那时你才两岁大,你爹爹跟你哥哥出去打猎,带回来一头狍子。烧得了, 我捡了最嫩的胸脯肉喂了你一口,哪知你一嘴就吐我身上,嚷着嚼不动……从小就娇……”
这还是她今日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着,见众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她忙闭了嘴,眼睛又红了。自打摔那一下,这女儿就不再是她的了。她也想有个娇娇的女儿在身边疼呀,丝儿那么可爱,她偏宠些有什么错呢?却硬是得罪了姓乔的一家子。
两个儿子媳妇不亲自己也就罢了,乔执还找了个大崔氏来处处压着她。
盈儿……如今这般尊贵,蠚肯像帮卢双燕那样帮她,把大崔氏也一起送到桃花山去,她可省了多少心。
她心里后悔,结结巴巴巴结道:“你从小就娇娇的,雪团一样,可招人疼。”
“你也记得盈儿小时候么?小时候你是怎么疼她的?后来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她摔了那一下,是把你的心眼子也给摔偏了?还是把你的脑子给摔没了!”乔执声音如雷,一阵噼里啪啦呵斥道。
沙夫人顿时吓得半句不敢再多说,赶紧低头耷肩。
盈儿见状,忍不住莞尔。
看得出来,沙夫人是在刻意巴结,回忆小时候的亲情,可……也是太晚了。
*****
乔家人在东宫吃过晚饭才走。
因为杨陌在场,大家都十分拘束守礼,客客气气走完饭,又带了若干礼品回去给孩子们,便送了出去。
一时杨陌和盈儿都分头去净房洗漱。
等盈儿回来,就见杨陌早已经洗好,穿着家常的春水绿衫子,坐在窗下椅子上,由宫人们伺候着擦头发。
红烛的光照得他眉眼格外俊美,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那次雨后观荷,本该是蒋寄兰与他并肩,还有林采之,穿着跟杨陌一样的衣裳已经够扎眼的,她便有意往后错开两步。
可每次她一落后,他便回头拉她一把。
两人穿着一样的玉针簑,沿着龙首池畔漫步徐行,烟雨如织,荷风送香。
散了后,他便跟她回了丽正殿。
洗漱之后,记得他也是穿着一件家常春水绿衫子,坐着让宫人擦头发。
她怯怯地站在一旁,也挨不上手。
他却瞅着她笑了笑,招了招手,叫她坐到他的前面去。
她当时还不明白,等着下,他便取了巾子轻轻替她擦着长发,又曼声念道:“妾发如蓬藋……”
想到此处,她两魇生霞,只因后来她才知道,这首诗还有上一句:待郎欢厌足。
正脸上发烧,腰上却被重重地捅了一下。
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筐儿见她一直盯着杨陌出神,在背后提醒。
她猛然回神,就见杨陌也冲她招了招手。
一颗心抽得极紧,她慢慢走过去,到了他跟前,手里却叫塞了一条巾子:“你来。”
盈儿:……。
一袭湿漉漉的浓密黑发拖在脑后,这得擦多久呀!
盈儿心里郁闷,暗忖:还说他这一世对自己好便也罢了。这样瞧来,还不如上一世的。倒把她当宫女使。她的头发可也湿着呢。
可也只得认命地替他擦拭着。
擦着擦着,便又走了神。
那狍子肉是怎么回事?
她不喜欢吃,他也不吃。东宫的厨子怎么会没事往上送?
她给他夹了之后,他又为什么会问:你怎知道我喜爱吃这个?
而且后来他也吃得很香的模样。
他是在试探她吗?
她却偏偏说了句谎话。若是他从来不碰,哪个姑姑会无中生有说起这个呢?!
他却并没有戳穿她。
为什么呢?
她脑子里乱成浆糊,一时没留神就停了手继续发呆。
“娘娘可是手酸了,不如叫奴婢来?”
蔡司闺在一旁小声提醒。
盈儿回过神来,正要继续,杨陌一回头,伸手一扯,将她扯到自己面前,站在分开的两腿之间。
他抬眸看她,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牵起她的手,一边摸一边细细查看:“这么会儿就手酸了?孤瞧瞧,这手是什么做的?娇成这样?”
盈儿浑身肌肤都生得粉雪晶莹,手上自然也不例外。
指形细长,肌肤均衡,指尖莹红,倒像一根根玉葱结了珊瑚果,美白娇嫩得叫人想咬上一口。
杨陌眼神渐深,喉节动了动,低着嗓音道:“人都下去罢!”
*****
嗓子里蹦出来的心跳越来越震耳。
她低垂着眼睫,胳膊偷偷用力,想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
可他的手却那样固执地紧紧握着她的,让她觉得有点胀痛。
看着她的眼眸有了些恼怒。
“若我松了手,你要跑去哪里?”
盈儿轻轻一颤,怔住了。
若是以前,他松了手,她必是跑得天涯海角,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可如今……
想了片刻,她轻轻叹了一声:“我……不会跑了。”
手上的指劲渐渐松弛,看着她的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
半天,他嘴角一勾,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带。
她低呼一声,身体一旋,已经坐在了他的右腿之上。
脸不可抑制地好像烧起了火苗。
他沐浴后,身上依然散发出苏合香的清淡,让她心里胀胀的。是她在自作多情,在想他要与她气味相投吗?
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右眉端,那里有一个米粒大的不易觉察的白点伤痕。
“这里原来不是痣?”
盈儿低了眸子,声音轻柔:“十岁时摔伤的。怕不好看,才点了胭脂。”
指尖在眉尾细细地摩挲着,片刻后,他道:“好看。”顿了顿,又听他道,“这才对了。”
这才对了?为什么这才对了?
他真是重生而来,才知道她前世时并没有这道伤,没有这颗痣?
可她……却害怕到不敢再想下去。
她能面对这一世的他,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上一世的那个他。
侧身抓了一块巾子在手中,她道:“时辰不早,我继续替你擦头发吧?”
杨陌嘴角微微一勾,也伸手抓了一块巾子在手中,抬起了手,轻轻地顺着她的头发滑下,直没入腰间。
头靠在了她高耸的胸前,手停在她柔软的腰间,渐渐收紧,呼吸渐促。
果然是待郎欢厌足,妾发如蓬藋。
最后还是红着脸叫了筐儿筥儿进来,才把她乱七八糟的长发慢慢擦干理顺了。
而他就却背靠在雕龙凤花檀木床柱子上,始终微弯着嘴角。
*****
也许是东宫真的太能让她触景生情,她进宫不久,呆傻的名声便传遍了。
这事还是筥儿跑来给她说的。
“我在膳房小路旁的假山石子后头,才蹲了小半个时辰,就听到了满肚子的闲言碎语,啧啧啧,我还当东宫规矩严,想不到这些太监女官们,比咱们乔家的下人还嘴碎。”
杨陌不知道去了哪里,盈儿坐在窗下桌前,正拿了一本《齐民要术》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