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看过去,也不过一柱香的工夫,贾后便摇头笑道:“叫我瞧着,这些个菜苗都长得一个模样,实在辨认不出。”
安平更是早就一脸不耐烦,东张西望地。
盈儿见状,便知道贾后说要看菜苗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怕还是为了安平昨日在这里叫杨陌斥责了,来找她麻烦,这才故意选了杨陌不在的时候一大早赶来。
便又回到殿内,再喝茶奉了点心,又扯了几句种菜的事,贾后方笑道:“昨日安平回去,哭得跟什么似的。说是因对你失礼,叫太子斥责了。我便想着来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若是安平错了,我再不护短的。”
这话说得客气,可与兴师问罪无异。
若是安平错了,也没有说叫安平认错,这还不叫护短,什么叫护短呢?
若是她错了呢?贾后自然也不会放过。
贾后在后宫这么多年,一路爬上来,后宫地位稳固如山,哪里会是什么善茬?
她看向安平,见她正两眼炯炯,小嘴撇着,一脸得意,心里竟忍不住有些酸酸的。有个这样护短的母亲,难怪安平能在后宫胡作非为。
“母后,安平自然是不会说谎的。安平,你没跟母后说是怎么回事么?”盈儿笑着反问。
安平听了脸上黑黑的,毫不客气地朝她翻了个大白眼:“母后问你话呢,你倒来问我?”
盈儿见安平这般嚣张,便知昨日她说的那些话,应该是跟贾后商议过才说的。
想了想,便笑道:“不过是说选良娣的事情。安平哪里就得罪了我呢?我成日在这里忙着种菜,外头的事,殿下通通不许我沾一个指头,都是黄公公在办。若不是安平将父皇与母后私下议论的话传给我听,我真是两眼一摸黑。”说着她指了指桌上的摄丝盒子,“瞧,我还备了些红菱今日想带过去感谢安平呢。”
先将安平得罪自己这件事撇清,杨陌惩罚安平,便跟她无关了。
再说,杨陌行事,从来不会师出无名。虽然杨陌没跟她提昨日叫安平下跪的罪名是什么,她也能猜到一二。
将帝后私下的话乱传,是宫中大忌。贾后不会不知道。
谁知贾后听了她的这话,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尴尬,随即却是冷笑一声:“跪下!”
盈儿:……。
这是说理不过,直接翻脸?
真没想到,贾后的行事,竟跟前一世也不一样了。
第74章 放手 心里暗暗叫苦。 ……
心里暗暗叫苦。
突然又明白了贾后为什么要不辞辛苦一大早就跟安平到龙首殿来。
今日没有朝会。
杨陌多半是在那头的书房跟皇上和大臣们处理各种事情。
如果把她叫到万春宫去收拾, 杨陌难保不会听到消息,若是要救她,就赶得及。
在龙首殿就不同了。
就算有人传信给杨陌, 等他赶回来, 一来一回大半个时辰,该罚的早罚完了。
她低着眉眼,站起来, 还真想像安平一样耍赖一跑了之。
可她毕竟不是安平。
她慢慢地一步步慢慢朝后殿走去。
耳朵却尖起来, 听着后面的动静,大约贾后是太过吃惊, 竟一直没有出声。
她眼看都要走到通向后殿的帷幔处了, 才听见安平尖叫:“母后,她想逃跑!”
“你……你……你回来!”
贾后震惊得都结巴了。
盈儿一转身, 满脸无辜,迷迷糊糊地道:“什么逃跑?娘娘要吃桂虾,我自然要亲自动手准备。”
贾后:……。
桂虾倒确有其物,是一种南边来的贡虾, 生于河流入海口,咸淡水域之间,肉质比寻常的河虾更加鲜嫩肉多。
安平噗地一声笑出来:“真是个傻的。母后是叫你跪下呢!”
盈儿却站在鹅黄帷幕之下, 眼睫绒绒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母后最是慈爱公正,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怎么会叫我跪下呢?安平你定是听错了。”
安平先是一怔,旋即拍着手,笑得前俯后仰。
贾后却是十分尴尬,瞪了安平一眼,心道若是不能把罪名说清楚就叫她跪下, 岂不成了她不慈爱不公正?
便正正脸色道:“谁说你无错!世人都道你天真,可你既做了太子妃,再天真也该知道,本宫问你话,只管如实一一答来,你却一会儿扯东,一会儿扯西,胡搅蛮缠,叫你跪下,你又装疯卖傻,岂是无错?”
盈儿听她这样说,便知道贾后今天是一定要自己难堪。
若是前世,她必定早吓得跪地求饶。
可这一世嘛……她跺跺脚,一转身猛地接朝门外冲去,嘴里嚷道:“我犯了错,无脸见人了,我死了干净。”
她这一下动作迅速,转眼就奔到了门口。
贾后反应过来,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她不过是想小惩大戒,替安平出一口气。她的女儿,金尊玉贵,从生下来,便被捧在掌心里,便是掉一根头发,她都要心疼半天,昨日竟然哭着回宫,她能不气?偏昨日皇上没在她宫里,安平受了委屈,也没办法向皇上告状,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跑来,就是想折腾一下这位新来的太子妃,叫她明白明白宫里的规矩。任她动谁,也不许动安平半分。
若是杨陌舍不得这位太子妃受半点委屈,来找自己的麻烦。她也好借机向皇上哭诉一番委屈。
可要闹出人命来,她可就说不清楚了。
当即吓得大声叫:“拦住她。”
安平闻言,顾不得身份,直接跳起来,飞快地追了上去。
有几名贾后的宫人原就站在门口,虽不知就理,听到这话,立刻围上来,堵住了盈儿的去路。
谁知盈儿一头就朝她们撞了过去。
那几人吓得六神无主,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刚要伸手,筐儿等几个从乔家带来的丫头已经追上去,嘴里顿时乱叫:“不得了了,有人打太子妃娘娘!”
筐儿带头冲上前去,与那几人缠作一团。
眼见安平追来,盈儿只得沿着回廊飞奔,直往池心甘露亭而去,安平紧随其后。
眼看着已经无路可逃,盈儿靠着栏杆,气喘吁吁,伸手指着安平道:“你再过来一步,我……我就跳下去!”
安平却大声冷笑,朝前继续奔来,还伸手指她:“有种你就跳!”
盈儿:……。
她没想到安平在宫内横冲直撞,竟然真的比她还傻。
如果她真跳下去,贾后就完了,连安平怕也要倒大霉。
倒不是她有多自信,相信杨陌会替自己报这一箭之仇,而是贾后在宫内宫外素有贤名。
虽然以前她宠冠六宫,可是年岁不饶人,建王又不是很争气,如今贾后能够笼络住皇上的,一是她的好名声,一就是安平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可她这个太子妃刚进门一个月,人人都知道她天真蠢笨,必无什么心机,却叫贾后逼得跳了池,无论死活,可想而知,贾后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她是不会死的。
因为这龙首池是人工挖出来的,现在又还不到水丰之季,不过三尺深。
二来,她会凫水。
眼见安平已经触手可及,她正要松手,就听一声极尖极凄厉的呼声响起。
“别跳,千万别跳!有……有话好好说!”
她循声看去,松了一口气。
贾后正在众人簇拥下飞快地下了回廊,正朝她奔来。
她伸手抓住栏杆,朝安平得意道:“母后叫我不跳的,我总不能不听她的话。”
安平转头看了一眼贾后,正要说什么,就见贾后几乎要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直叫道:“安平,快回来!千万莫胡来!”
安平虽然任性骄纵,可见贾后如此,倒也只是顿了顿脚,反往回奔去,嘴里不服地叫嚷道:“母后,她只是吓唬人呢!”
盈儿暗暗摇头,若不是记着贾后前世对自己的那点善意,她真跟这对母女不死不休,这会子已经在水里了。怎么还会站在这里等她们来废话?
贾后脚步飞奔,几度差点儿摔倒,好在叫旁边的宫人及时扶住了,嘴里气喘不停地道:“你……莫……莫冲动。没错,没错……你没错,乖,快别站那……”
眼见贾后满头大汗入了亭,盈儿正要松手上前,却猛地听到一声尖叫。
凄厉惨烈,仿佛地狱里活人想向生路里挣扎,仿佛绝望至极。
那声音在叫:“盈儿!”
她骇然循声看去,就见杨陌正沿湖飞奔,素色的衣袂在风中扬起,像一只飞翔的白鹭。
他身后远远跟着一大窜人马。
她怔住了,这样的呼唤……为什么有些耳熟,好像她并不是头一回听见?
杨陌转瞬而至,贾后与安平身边宫人吓得赶紧扶着两人避让,好几个手脚不便惊惶之中,倒扑通扑通跌入湖里。
素色的身影如飞鹰般直落到盈儿身边。
盈儿目瞪口呆,见杨陌脸色惨白冷峻,额角冒汗,双眼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像不到底的深井,空洞恍惚,颈上蓦然多了一道铁钳,呼吸一窒,就听杨陌厉声嘶吼道:“你又想干什么!?”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杨陌,好像全世界就要在他面前瞬间崩溃消失,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却并没有挣扎,一双黑幽幽的眸子反而温柔地静谧地看着他,指尖抬起,她抚上他的脸颊,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她想起来了。
那样绝望的叫声,上一世,她坠落深谷时,他也是这样心胆俱碎地嘶声叫她。
可她太恨他了,一点都不想听。
血肉尽碎,魂飞魄散之时,她好像还听到山谷中传来的绵绵不绝的绝望回声,那是他的声音。
“放手!放手!放手……”
*****
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最先回过神,冲上来救她的人反而是贾后。
“殿下,松手!快松手呀!”贾后抓住杨陌的胳膊几乎在哭求。
可她常年养尊处优,哪里有什么力气,只能干着急。
好在这时黄公公也冲到了,他上前一托杨陌右手手肘,盈儿颈上压迫顿时一松开,她抚着脖子,一边咳一边喘,脸红筋胀,嘶声道:“妾错了……错了……错了……”
她错了。
他待她是真心的。
不管当年他为什么要让林采之做皇后,也不管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让她彻底绝望的话。
青云峰上,若没人死拉着,他大概已经随她一起跳了下去。
眼泪不住地涌上来,模糊一片,她伸手紧紧抱住僵立的杨陌,投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
她被送进内殿休息。
筐儿跟在身边小心伺候着,给她颈上裹上冰帕,一边不住抹眼擦泪,嘴里啰嗦埋怨筥儿:“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你之前全错了!关键时刻才能瞧出人的真心来。殿下平素待姑娘千好万好,可瞧着姑娘得罪了皇后娘娘与安平公主,不说帮着姑娘,倒赶上来就掐姑娘的脖子。”
筥儿被骂得不敢抬头。
她本来在菜地那边督着人干活,并没看到事情的前后经过。
也不敢细问,只得默默抬起袖子擦眼泪。
盈儿见她们误会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替杨陌辩解,兼之嗓子又痛,听筐儿车轱辘话说了好几遍,她实在忍不住,指了指筥儿。
筐儿不解,筥儿忙上前,小圆眼睛红肿得像两粒红毛桃。
盈儿伸手拉了拉她的手,指了指外头。
筥儿忙点头出去了。
没了埋怨的对象,筐儿又数落起她来:“姑娘今日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姑娘是想学安平公主,一跑了之,才上前拦住皇后娘娘的人,怎么倒跑到那甘露亭上去了。那里又没有路!”
埋怨完,又道:“皇后娘娘可比不得家里太太,叫您跪一下,便跪一下好了。自古媳妇儿跟婆婆作对,绝没好下场。”
盈儿听得实在脑瓜子疼,便摆摆手,闭上眼。
一时大约也是精疲力尽累了,竟一下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好像又回到了青云峰观星台。
观星台青石筑成,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仰望上去,好像能走进云间。
明明是白日,却又好像有星星。
许久没见瘦了许多的他站在台阶上,回身向她伸出手。
她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一般,自己提着裙裾,咬牙一步步向上爬。
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杨陌跟了上来。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
终于眼前一阔,风声潇潇。
双腿酸胀,浑身大汗,她一步步走到青石栏杆前,看向群山万壑。
秋色似锦,江山如画。
她听见杨陌在身后说:“取件披风来,莫叫娘娘着了风。”
脚步声不急不徐地靠近。
他总是这般从容。
她却并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了一声:“不必了。”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怕着什么风?
“盈儿,别跟自个的身子赌气。朕知道你还在生气,其实那日朕……”
那张嘴里的甜言蜜语,她半个字都不想再多听。
身影一起,随风而下,便是两世为人。
醒来红绡枕上俱是斑斑泪痕。
她怔怔发呆,听见外头有人在窃窃私语。
“为何迟迟未醒?”
是杨陌在问,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和烦躁。
“太医说娘娘惊悸疲累过度,说不得要明早才会醒来。殿下明日有朝会,不如先去歇息。叫常夏在这里守着,若是娘娘醒了,便来禀告殿下。”
这声音老迈,是黄公公。
“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