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将女儿嫁过去,便成了卖女求荣,说出去,他这辈子的面子就丢光了!
可秦夫人只是叹一口气,低声道:“我又何尝想这样?我非郎君的原配,亦非阿芙的亲娘,做出这种事,别人要怎么说我?可……郎君,若咱们拒绝了,往后要怎么办?月蓉与尚儿——他们两个,何其无辜?就连郎君自己,也无处立足了……”
沈士槐慢慢的不说话了。
咸宜公主的确有这个能耐。圣人宠爱她,太子也与她一条心,而唯一有可能对沈家人仁慈些的,只有楚王赵恒。
可赵恒不会长留长安,这么多年,在朝中又没有根基,一定不会为了沈家,便与公主和太子翻脸……
沈士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很多年前,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也曾从长安街头呼朋唤友,打马而过。
那时的他,年少轻狂,路遇东宫太子,亦不下马行礼。
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人,从没有哪一次斥责过他。
现在,他才知道,当初自己的居高临下,狂妄自大,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阿芙是我的女儿,这件事,我就当未从夫人口中听到吧。”
沈士槐闭了闭眼,慢慢站起来,朝屋门的方向行去。
“夫人要如何,自行主张便是。”
只要别叫他看见。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文中好像没有完美型好人,男女主也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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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惊梦
接下来,一连几日,秦夫人都没再提过要月芙再嫁的事。
而家里的其他人,从沈士槐到沈月蓉,也都恢复作往常的模样,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可月芙的心里,却一天比一天不踏实。
……
“阿芙,发生了这样的事,谁能料到!幸好崔郎将及时让人将这里封起来了,否则,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朦胧中,月芙听见了秦夫人带着难过和无奈的声音。
她努力拨开遮蔽在眼前的云雾,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梦里那座陌生森然的院落。
那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好像一下子生动起来了。
“简直令人不齿!”是父亲沈士槐愤怒而颤抖的声音,“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怎么对得起你祖母和母亲!往后要让旁人怎么看我们!”
经父亲这样一说,月芙才忽然惊觉,自己正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而身边站着的,是同样衣衫不整的崔贺樟。
崔贺樟的模样,简直与她那一日在太极宫中见过的荒唐情形一模一样!
月芙惊恐地睁大眼,望着眼前的几人,只觉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崔郎将,我家大娘虽已不是闺阁少女,可到底也是正经的娘子,总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的……”
崔贺樟笑了笑,才开口说了一句“那是自然”,便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娘子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一巴掌打在月芙的脸上。
抹了鲜红蔻丹的指甲从眼前一下划过,在脸上留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月芙想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几张可怖的脸孔,在眼前飘来荡去。
“崔贺樟,你敢将她纳进府中试试,我定不会让你好过!”
“夫人莫急,她自然不会妨碍夫人的位置,夫人想想,咱们家里,不是还空着一个位置吗?”
“哼,我道你哪里的孝心,忽然要替父亲再娶,原来早打了这个主意!”
那妇人的怒火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可听在月芙的耳中,却如平地惊雷一般,猛然炸响。
……
“我不要!”
昏暗的黎明,月芙惊叫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娘子!”素秋披着衣服匆匆进屋,坐到她的床边,将她扶起来。
月芙一手撑在床沿,紧紧地攥着锦被的一角,一手捂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
她的额头和后背都已被汗水湿透了,秋日的寒意很快渗透进来,令她在一阵冷一阵热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娘子快擦擦汗,别再冻出毛病来。”素秋从外面捧了一碗温在炉子上的温热茶汤来,让月芙喝了两口,又拿了块巾帕来替她擦汗,“方才,可是又做噩梦了?”
月芙点点头,捧着茶汤饮了两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得有些肿痛,连吞咽都觉得难受。
方才梦里的场景依然十分清晰地印刻在脑海里,令她的额头止不住地刺痛。
已经连续好几个夜晚,她总是做着一个连续的梦,似乎是从前那个梦境,忽然由模糊变得清晰,要将许多事一下子灌进她的脑海里。
短短的几天,似乎已经将往后的几年飞快看过了一遍。
原本不过一场梦,没人会当真,只是里头发生的事,令人匪夷所思的同时,又真实得毛骨悚然,使她不得不产生怀疑。
“这可怎么好?”素秋将茶碗拿走,换了温水来,满心满眼的担忧,“莫不是这几日,冲撞了什么东西?娘子,要不,咱们再寻个日子,到庙里去拜一拜,可好?”
月芙先是点头,咳了一声,又是摇头。
噩梦虽让她夜不能寐,可她总觉得,这梦境,是在提醒着她即将发生的事。
梦里,她先是被崔贺樟欺辱,又被父亲和继母逼着嫁进定远侯府,成了崔汲的继室夫人。
崔汲是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成婚不过半个月,便一命呜呼。
按规矩,当守孝三年。
可这三年里,她每一日都在遭受着折磨。
身为名义上的“继母”,她被“继子”崔贺樟肆意玩弄,被“儿媳”侯氏斥骂侮辱。
崔贺樟阴晴不定的乖张脾气,侯夫人咄咄逼人的辱骂,还有家人的无视,甚至是整个长安城,来自无数陌生人的嘲笑、议论……
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恐惧无比。
……
天还未亮,月芙呆坐在床沿,出神不已。
她忽然想起,在闺中闲来无事时,读过的民间传奇辑录,便常用梦见前尘往事的桥段。
她过去虽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这短短两个多月,又的确越来越清楚地明白了,她的家人,并不像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可靠。
若只是一场荒唐的梦,自然最好。若不是,等着她的,便是死路一条。
她必须未雨绸缪,替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淡淡的晨曦微光中,月芙捂着发痛发紧的心口,只觉曾经被自己努力压下的那一丝丝妄念,仿佛雨后的藤蔓,无声地疯长。
……
转眼到了九月,一直没动静的圣人终于下了圣旨,替咸宜公主和杜燕则赐婚。
毕竟是嫁女儿,哪怕已是二婚,圣人也还是花了不少心思。
听闻,还专程让尚书令王玄治,也就是咸宜公主的亲舅舅,亲自到吏部查阅杜燕则的履历,又到工部走了几趟,一一问过工部尚书、侍郎和其他郎中,确信其身家履历清白,从政亦兢兢业业,这才放心。
婚期定在来年的三月,现如今,还剩下半年的时间。
为此,圣人又特意下旨,要替咸宜公主重新翻修府邸,以供她新婚之用。
身为天子,圣人平日力行节俭,不喜铺张,就连后宫,也总以简朴约束众人。众多妃嫔中,唯有薛贵妃一人,平日会打扮得稍明丽些。
可对待子女,尤其是发妻王氏留下的子女,圣人却总是格外宽容,也不知是不是念及当年为储时,儿女们亦受过苦的原因。
这些年来,东宫虽稳,却依然时不时有言官上奏,对太子赵怀悯平日偶尔可见的奢靡作风不满。
只是,圣人屡屡口头申斥,却从不见其他责罚。
久而久之,臣子们明白了圣意,弹劾的折子自然也少了。
到了咸宜公主这儿,也是一样的。
公主骄横,宗室贵戚中有不少人知晓,却鲜少有人在圣人面前提及。
沈家人如今也算彻底见识过了公主的霸道,提起这事时,都有些沉闷。
沈士槐更是一连看了月芙好几眼,见她的确没有太多伤心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
“公主的婚事总算是定下来了,咱们倒也不必太过紧张了。”
“是啊,恰好,三日后,是老定远侯的生辰,崔家这一回要大办一场,说是给崔老相公去去晦气。昨日,帖子已经送过来了,阿芙,你也跟着我们一道去吧。”
秦夫人说完,眼神便落到了月芙的身上。
听见“定远侯”三个字,沈士槐原本捧着茶汤的手忽然一顿,随即垂下眼,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啜饮。
月蓉亦是捏了捏手里把玩着的络子,没像平日一样先嚷着要去。
月芙将这三人的反应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心底一片冰冷。
此情此景,与她梦中的片段全然重合。
到现在,她已经不得不相信,梦中梦到的那一切,就是她已经“经历”过的事。
“可父亲不是说过,叫我没什么事,便不必出去了。若在定远侯府又遇见了咸宜公主可怎么办?”
沈士槐咳了一声,放下茶杯,淡淡“唔”一声,道:“你考虑得不错。不过,因公主府尚在修葺,咸宜公主昨日已启程去了东都洛阳赏枫,想来到时不会前来。你不必担心,只管跟着去便是了,也该寻个机会散散心。”
月芙悄悄掐了掐掩在袖口底下的指尖,直到感受到那股钻心的痛,才慢慢地笑了。
“好,我听父亲的。”
接下来,他们再说了什么话,月芙已经都听不进去了,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出的门,又是怎么回的院子,也不记得。
她的心里,只剩下“定远侯”这三个字。
那场可怕的梦境中,一切痛苦的开端,都始于定远侯的生辰那日。
“娘子?”素秋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怎么又在发呆?手也这样凉。”
这几日,素秋和桂娘总觉得她精神不佳,人也瘦了些,时不时便来看一眼,一见她发呆,必要来问。
“没什么。”月芙抖了抖,轻声道,“明日——不,一会儿,你就去一趟慈恩寺吧,我有一句话,要你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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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落叶
隔了一日,月芙带着素秋等,再一次踏上了去慈恩寺的路。
为了不教家人怀疑,她只说是近来总梦见亡母,心中颇多感慨,便想去寺中上一炷香,请法师念一念经文。
秦夫人与月蓉两个本还想跟着去,一听她要祭奠亡母,只好悻悻然不说话,随她一人去了。
到了慈恩寺,她让素秋一个人陪着,跨入山门,绕过钟鼓楼,照例先上香,又在僧人的指引下,到甘露堂,请法师做了场佛事。
等忙完了这一切,才带着素秋,一同沿着卵石小径,朝厢房的方向行去。
已是深秋,这一条小径愈显幽静。
西院外围的那一面清水墙内,似乎多了几株梧桐。原本繁茂碧翠的枝叶悄悄泛黄,在秋风中萧瑟地摇动。
月芙今日穿了一双粉白的高缦鞋,麻编的厚鞋底,锦缎的鞋面,绣着一朵一朵祥云的纹样,踩上卵石时,依然能感受到凹凸不平。
正是上一次来慈恩寺时,所穿的绣履。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脑海中慢慢浮现那一日的情形。
他站在她的面前,亲自弯下腰,替她拾起了那只绣履,再仔细地放到她只剩罗袜的脚边。
“娘子为何忽然要见楚王?”
四下无人,素秋这才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前日,月芙让她来慈恩寺传的话,便是请一空法师转告八王,请他今日午后来一趟慈恩寺,有事相求。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楚王到底会不会来。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她们与楚王之间,并没有太多交集。
但既然月芙已经打定了主意,她自然不会再质疑。兴许,是先前月芙到慈恩寺和太极宫那两次,发生了什么她和桂娘不知道的事。
“我有事求他相帮。”月芙掐了掐自己的指尖,淡淡地解释一句。
在她的梦境里,赵恒是唯一一个真正帮过她的人。
被崔贺樟欺辱后,她执意不肯嫁进定远侯府,曾按照赵恒的话,让一空法师将此事告诉他。
赵恒没有食言,当即亲自找到她父亲沈士槐,令他不得如此,要照她的意愿,将她送入玄真观修道。
沈家起初是答应了的。
可不久,河西节度使苏仁方卸甲归京,赵恒感念其多年的养育照看之恩,亲自西去迎接。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她还是被逼着嫁给崔汲,踏进了崔家的大门。
为了这件事,赵恒归来后,勃然大怒,不但斥责了沈士槐,甚至还同太子和咸宜公主大大的争吵了一番,连圣人的劝说都未听进去。
而再后来,便是他遵守当初圣人许下的诺言,同月蓉成婚。
婚仪当晚,他连新妇的房门也没靠近,当场转身离开,骑着马去了慈恩寺,第二日一早就离开了长安。
听说,他回了河西的军中。
月芙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时的她,已被折磨得精神涣散,不成人样,自顾不暇,哪怕是唯一的恩人,她也已经顾不上挂念了。
她只知道,两年后,在她自己也已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隐约听说河西传来八王病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