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传说中七月十五这一天正是鬼门关大开,众鬼来到阳间的日子。
时人多信鬼神,自从贾兰出生,府中上下暗地里便有些嘀咕,王夫人素来信佛,更忌讳这些,因此对孙子的喜爱也减了几分,平日里总是淡淡的。
没多久贾珠科考失利,随后病重去世,贾府众人暗地里议论纷纷,都说是贾兰命格不好,克死了贾珠。
李纨院中的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只没人敢告诉主子。
贾府中下人几近千人,大都是府中的家生子,彼此之间沾亲带故,盘根错节,许多事都是瞒上不瞒下,又有许多都是年长伺候过老一辈主子的,便是王夫人亦轻易动不得。
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主子的老妈妈们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张嬷嬷早年服侍过贾母,后来又做了贾珠的奶母,自以为有体面,如今虽告老出去了,但也时不时进来瞧瞧。
只她如今上了年纪,男人早几年又去了,唯一的儿子又
好吃懒做,成日家吃酒赌钱,时日长了张嬷嬷的性子便变得有些牛心左性,嘴又碎,因此众人都不愿理她。
加上昨日刚送完殡回来,个个都精疲力竭,李纨又病了,众人哪有功夫搭理她,因此敷衍了几句便不耐烦了,张嬷嬷又气又愧,想起贾珠在时的好处,暗恨李纨不给她体面。
可巧今日王兴家的也过来看她女儿翠云,想到贾珠去了,自己女儿做姨娘、安享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也没了,想起府中贾兰克父的传言,心中十分不满,再者她心知王夫人不喜李纨母子,因此并不把这位大奶奶放在眼里。
这两人遇到了一处,便嘀咕起来,谁知被李纨听了个正着。
梅香说完,室内一片寂静,一众丫头婆子都死死低着头不敢言语。
贾母直气得浑身乱颤,“这起子没王法的东西,竟敢这样编排主子!把那两个混账老婆子带上来!”
贾母素来宽厚,从未如今日这般发怒过,众人不敢徇私,忙道:“回老太太的话,张嬷嬷和王兴家的知道闯了祸,先前就已经躲出去了。”
贾母闻言越发怒火中烧,命人去叫林之孝家的和赖大家的过来。
又对王夫人道:“我也老了,想你是个细心人,府里的事自然有你们料理,我也不理论,谁知你也和我一样!
珠儿刚没了,珠儿媳妇和兰哥儿孤儿寡母的就被人这样作践!”
王夫人垂手站了起来,心下又苦又涩,却又不敢分辨。
她确实因长子之死有些迁怒李纨母子,但不管怎么说贾兰也是她的亲孙儿,是府里的正经主子,根本没有想到王兴家的这般大胆,公然诽谤主子。
凤姐见状忙劝道:“老太太息怒,这事也怨不着太太,这两个月来府里事多繁杂,珠大哥哥一去,太太心内伤痛,也病了大半个月,至今还未大愈,下头的人又都瞒上不瞒下,哪里知道这些事。”
话未说完,贾母便明白过来,贾珠亡故,王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已悲痛欲绝,哪里还有精神理事,叹了口气,对王夫人道:“凤哥儿说的是,可是我老糊涂了,委屈你了。”
王夫人只道不敢。
贾母见她容颜憔悴,神色枯槁,不禁心下怜悯,叹道:“珠儿
已经去了,你也该好生保养身子才是。”
王夫人低声应了,想到贾珠,不由得又流下泪来。
贾珠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自小便聪明伶俐,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且又十分孝顺,王夫人看的跟眼珠子似的,想着来日定能光宗耀祖,自己老来有靠,谁承想如今一病去了,如何不叫她肝肠寸断。
不一时,林之孝家的和赖大家的匆忙赶来。
贾母将两人申饬了一番,道:“这些婆子们一个个仗着伺候过主子,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天天作耗,比别人更可恶,我都是经过的。正想着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今儿就遇见了。
人你们也不必带过来了,一会子出去传话,就说我的意思,王兴家的打四十大板,张嬷嬷念在她年纪大了,又奶了珠儿一场,板子便免了,一道撵出去!”
你们小心!往后再让我知道有人嚼舌根,我一概不饶!”
两人满头大汗,连声答应着,立即带人出去料理。
贾母又去里间看了李纨一回,见她神色稍安,这才放下心来,嘱咐丫头婆子们小心看顾,方由凤姐扶着回去了。
今儿闹了这一场,王夫人也已精疲力竭,敲打了院中众人一番,也自回去了。
翌日,李纨果然醒过来,只是身子依旧虚弱,贾母与王夫人都传话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静心调养。
这日,李纨从梦中忽然惊醒,大丫头茯苓正坐在窗前做针线,听到动静扔下手里的活赶过来,便见李纨目光茫然,额间布满细汗,不禁吓了一跳:“奶奶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头疼了?”
李纨微微一愣,盯着她看了半响,方渐渐清醒过来,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一时有些糊涂。”
茯苓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拿帕子给她拭去额上的汗珠,笑道:“这梦都是反的,奶奶不必放在心上,这时辰也该吃药了,我去看看煎好了没有。”
说罢出了里间,招手叫了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过来,“素云,你去茶房问问梅香姐姐,看看奶奶的药煎好了没有。”
小丫头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茯苓又去暖壶里倒了杯热水,对李纨道:“奶奶喝杯热茶定定神。”
李
纨接过热茶喝了两口,渐渐回过神来,问道:“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了?”
茯苓笑道:“奶奶睡了快一个时辰了,这会子都是酉初了。”
一面说一面拿了件淡青色小袄给她披上,笑道:“奶奶早已说头上痒,只是您如今身子骨还虚弱的很,可不能勤洗头,不如这会子我给您篦一篦,通通头?”
李纨三四天没洗头洗澡了,身上实在难受,可一干丫头婆子固执的认为她现在不能碰水,热水也不行,顶多用热水擦擦身子,至于洗头洗澡,在身体没有痊愈之前想都不要想,她已经放弃了跟她们争论这事了,无奈点了点头,“好罢。”
茯苓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李纨启开妆奁,镜匣上镶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镜,照的人纤毫毕现,这时候玻璃可是稀罕物,也只像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才用的起。
茯苓取出篦子帮她通头,叹气道:“奶奶的这把头发原本又多又亮,病了这一场
倒掉了许多,日后得好好调理才是。”
李纨闻言看着镜子,镜中之人长发如瀑,明眸皓齿,温婉秀丽,除了面色略有些苍白之外,容貌与原本的她有七八分相似。
前两天第一次照镜子时她实在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与原主不止名字相似,连容貌也如此相像。
只是她前世因工作的缘故时常在户外,肤色是健康的浅蜜色,两人五官轮廓大致相同,原主却是娇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容貌比她更精致秀气,皮肤白皙剔透,犹如凝脂,更有一种温婉娴雅的书卷气。
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就是自己穿越的原因?
第3章 第三回
李纨只怔怔出神,茯苓已给她篦了几遍头发,又用一根白玉莲花簪松松挽了个发髻,问道:“奶奶看着这样可成?”
李纨回过神,看了一眼镜子,道:“就这样罢。”
话音刚落,便见梅香掀了软帘进来,说道:“药熬好了,奶奶该吃药了。”
李纨来到外间,梅香揭起桌上掐丝捧盒的盖子,端出一碗琥珀色的药汤来,“奶奶快趁热喝罢,一会子凉了就更苦了。”
茯苓忙去取了一碟果脯蜜饯过来,李纨屏住呼吸,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费了好大劲忍住才没吐出来。
梅香早备好了热茶痰盂,见状忙将茶盏递了过去:“奶奶赶紧漱漱口。”
李纨漱了口,又吃了两块蜜饯,才将口中的苦味压了下去,看了眼墙上的西洋钟,道:“已经酉时三刻了,今儿还没出过屋子,我去院里走走。”
现在这副身体还比较虚弱,又不能做其他的运动,只能每天去院里走动走动,权当锻炼身体了。
茯苓道:“也好,前儿王太医也交代了,不能总躺着,每日走动一下对身子骨有好处。”
李纨十分感谢王太医,要不是有他发话,自己只怕还被拘在屋里不得出门。
“等等,外头冷,我去拿件衣裳来给奶奶添上。”梅香道,说罢回里间取了件青肷披风给李纨披上。
院中几个粗使的丫头婆子正扫落叶,见了李纨出来忙停住行礼,“大奶奶。”
李纨摆了摆手,“我不过出来走走,你们自去忙罢。”
茯苓行事最是稳重小心,扶着李纨的手笑道:“这里灰尘大,不如去后头石子路上走走,那儿的几株山茶开的好,可以赏赏花儿。”
李纨点了点头,一面走一面细细打量。
这院子是荣禧堂正房后的西跨院,院落宽敞,庭院中莳花置石,收拾的十分齐整。
整座院子一共两进,分为前后院,后院在里面,是三正四耳的格局,三间正房十分高大,一堂两屋,都有后窗,左右套间屋内有隔断出来的倒宅,堆放箱笼等物,东西各有两间耳房。
东西厢房各三间,四间南房,均有抄手游廊连接各处,一共约有二
十来间房屋,十分齐整阔朗。
院中都是方砖铺地,青石台阶,打扫的十分干净,台阶上摆上一溜腊梅、山茶之类的盆景。
屋前种着一大株垂丝海棠,屋子后头是一条石子铺成的羊肠小径,围以白墙,旁边种着几丛细竹。
原主夫妻住在北屋的三间正房,四间倒座房做了贾珠的书房,只是自一年前起,贾珠家常居坐宴息便不在这正室中,而是搬去了前院的外书房里住着。
一则是李纨怀孕后身子不便,二则是为了专心攻读诗书,以备秋闱,故此夫妻俩便分房而睡。
西厢房是预备着给贾兰住的,只是他如今年纪尚幼,素日里都是由奶母嬷嬷带着,只在正房东边的两间耳房内住着,只这几日因李纨病重,怕过了病气,才挪去了西厢房。
西边两间耳房则作了库房使,堆放着无数箱笼,都是原主的嫁妆体己。
东厢房两间住着贾珠的两个通房丫头,剩下一间做了茶房,后罩房和倒座则住着丫头婆子们。
这两日,她也渐渐理清了脑中纷杂的记忆。
现在距红楼故事正式开篇还有好几年,王熙凤嫁入贾家不过数月,贾元春刚于旧年入宫,贾宝玉才五岁,那些正副册上的姑娘们都还是些孩子。
原主出身金陵李家,其父为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李家虽不如富贵,但也是金陵望族,世代书宦之家,根基颇为颇厚。
国子监祭酒虽只为四品,但极为清贵,贾家也是看中了李守中在清流中的人脉,可以为贾珠日后铺路,才会选择与李家联姻。
原主及笄后便嫁入贾家,至今刚好两年,进门后与贾珠相敬如宾,不到半年便有了身孕,婚后生活倒也算得上美满。
恰巧今年又逢永元帝六十大寿,加开恩科。
旨意一下,贾政欣喜万分,他自幼酷好读书,可惜未能从科举入仕,最后还是得其父之荫,今上赏了个工部额外主事职衔,只是他能力有限,快二十年了还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因此对已进了学的贾珠十分严酷,只想让他考中举人、进士,好光耀门楣。
众人都说宝玉衔玉而诞,是有大造化的,贾政原先也寄予厚望,谁知宝玉抓周时却抓了脂粉钗环,又性情顽劣
,不喜读书,只爱在内帷厮混,偏生贾母溺爱,他不敢多管,便将全部希望都放在了长子身上,越发拘紧贾珠,日夜催促他用功苦读,参加秋闱。
贾珠十四岁便过了童子试中了秀才,虽然当年的乡试落了榜,但已经是天资出众了。
且当时贾珠毕竟年少,贾政虽有些失落但也觉是情理之中,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随后贾珠因成绩优异,被举荐为贡生入国子监读书,他本就天资聪慧,入国子监后更是发奋苦读,对待课业极为用功,文章策论都十分出色,在国子监一众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监生资格的世家子弟中可谓是一股清流。
再者贾珠虽出身侯门公府,却毫无世家公子的纨绔习性,不仅课业出众,且性情温和正直,行止有度,待人接物皆十分不凡,国子监授业的一众先生都对他颇为喜欢,其中国子监祭酒李守中更是对他青眼有加,最后更是将长女许配于他,成了翁婿。
十七岁那年贾珠再次参加秋闱,众人皆道他必是中的,贾政也寄予厚望,谁知却再次榜上无名,贾政心中便有些郁然不乐。
贾政虽未明言,但贾珠心思细,如何察觉不出来,心中不免有些苦涩,他前十来年可谓是顺风顺水,然自从幼弟出生,老太太眼里心里便只顾着宝玉,上下人等都说宝玉衔着美玉出生,是有大造化的。
王夫人老来得子,也对宝玉百般溺爱,未免都冷淡了贾珠,又接连落榜,不免心中有些郁结。
这次的恩科对他而言亦是难得的机会,因此日夜埋首苦读。
到了八月初九,乡试正式开考,贾珠原本应回金陵原籍应试,但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贡生却可以不必回本籍,直接在京城应试。
科举考试向来极耗心神,偏偏贾珠运气不好,分到的号舍靠近茅房,又四处漏风,他本就体弱,三天后考完一出考场便倒下了,最后是被小厮们抬着回来的。
贾母王夫人等人唬得魂飞魄散,急忙请医延药,然而贾珠数年来总被贾政约束着读书,耗尽心血,着实伤了根基,请了诸多名医皆不见效,接连半月都缠绵病榻,时常呕血。
待到乡试放榜,贾珠再次落榜,贾母与王夫人下了死命
,不许府中人走漏风声,奈何这事本就瞒不住人,到了放榜之日贾珠接连追问,小厮见瞒不过去,只得将放榜结果说了。
贾珠本就心思有些重,又连年苦读伤了底子,这次乡试更是元气大伤,如今听闻自己再次落榜,而国子监内数名平日功课远逊于自己的同窗却榜上有名,更是郁结于心,病情一日重似一日,终究于九月十二去世。
原主那日从铁槛寺送灵回来,不妨听到张嬷嬷和王兴家的暗地里议论,说是贾兰生在七月十五,只怕是什么恶鬼投生,八字不好,才会命硬克父等语,原主本就因贾珠之死郁结于心,听到这话后惊怒交加,当即吐血倒地,醒来后便换成了现在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