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早就想寻个由头打发了她,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自然不会为了她与凤姐交恶。
至于管家之事她更无异议,凤姐乃长房长媳,管家名正言顺,何况这管家之事看似风光,实则吃力不讨好,她只想守着院子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可不想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凤姐不承望李纨竟这般好说话,闻言顿时心下一松,对一旁的管事媳妇示意,那媳妇便去带了那郑妈妈过来。
郑嬷嬷早已吓得面色惨白,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我再不敢了,求奶奶饶过我这次罢!”
李纨叹了口气,命茯苓取了二十两银子来,道:“这事我也无法为你求情,看你服侍了大爷一场的份上,这些银子你且拿去罢,出去后好生过日子。”说罢摆了摆手。
凤姐会意,命婆子将人带了下去,转身对李纨道:“多谢嫂子成全。”
李纨道:“不过是小事而已,管家不易,你也是职责所在,如今府中诸事有妹妹料理,再无不妥的,只怕我日后还有麻烦你的时候呢。”
凤姐闻言忙笑道:“嫂子太客气了,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日后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便是。”
她八月嫁入贾府,入门没几日就正逢贾珠秋闱,之后又是贾珠重病去世,料理丧事,贾家阖府忙乱,她与李纨也并无深交,只觉得这位大嫂是个贤惠人,就是性子太绵软了些,今日才发觉自己看走了眼,虽然性情温和,但行事和气中带着刚强,竟是个极聪敏通透的人物。
李纨含笑应了,“日后必定要来烦你的。”
从李纨院里出来,凤姐又去了其他几处将人传齐,一一处置了。料理完诸事,方转道来了贾母上房请安
,一进门便见王夫人也正在贾母跟前承奉。
凤姐将今日之事回了贾母与王夫人,“骰子纸牌皆已烧毁,为首者每人打了二十板子,撵出去不许再用,从者革去三月月钱,打发去了庄子上。”
贾母点了点头,对王夫人道:“我就知道珠儿媳妇是个明事理的,有一件事我早想提的,偏一直忘了,我想着现如今珠儿去了,珠儿媳妇寡妇失业的,五两的月例只怕不够用,不如多添一些,你看着怎样?”
王夫人忙笑道:“老太太疼孙子媳妇,自然是好的,既如此,那便再添上五两,老太太以为如何?”
贾母叹道:“十两还是少了些,珠儿媳妇着实可怜见的,又没有什么进项,还有个小子,我看不如再添十两。”
王夫人一怔,犹疑道:“二十两?那岂不是与老太太比肩了,是不是有些不妥?”
贾母摆了摆手,“没什么不妥的,珠儿媳妇年轻守节,本就是咱们家对不住她,不过几两月例银子罢了,值得什么?”
李纨性情贤惠,行事稳重,入门后孝顺翁姑,体贴丈夫,贾母十分满意,如今又年轻守节,自然多疼了两分。
王夫人原本也只是怕人说闲话,如今贾母既然发了话,便不再多言,笑道:“那就依老太太的意思罢。”
贾母便看向王熙凤,“如今你管家,这事便交与你去办,你大嫂子不比你们,没什么进项,寡妇失业的,实在可怜见儿,你可别吃醋,想着我只疼她不疼你了。”
王熙凤嫁妆丰厚,如今又管着家,油水丰足,自然没把这二十两银子放在眼里,何况李纨今日之事让她十分承情,听了这话忙笑道:“老太太这话可是羞死我了,我再不知事也不会吃这个醋,大嫂子年轻守节,令人敬服,老太太太太便是多疼几分也是理所应当的。”
贾母点头笑道:“这样便好。”
王夫人眼里也透着笑意,面露满意之色。
这日,李纨刚哄睡了贾兰,正坐在暖阁里看丫头们做针线,便见平儿带着几个丫头抱着两个松花弹墨绫包袱,捧着两个匣子走进来,笑吟吟地对李纨道:“给大奶奶道喜了。”
李纨一面让座,一面疑惑道:“喜从何来?”
平儿指了
指丫头手中的包袱匣子笑道:“前儿老太太和太太商议了,以后奶奶每个月的月例银子改为二十两,这是这个月的月例银子。
这是府里新做的冬衣和首饰,我们奶奶便打发了我一道送来。”
梅香等人闻言对视一眼,心中又惊又喜,银子是小事,重要的是老太太和太太对她们奶奶的看重。
李纨对着上房方向谢过贾母与王夫人,方对平儿笑道:“这大冷天的难为你送来,快坐下喝杯热茶。”
茯苓从暖壶中取出水壶,斟了杯热茶给平儿,“吃两口暖暖身子。”
梅香也命小丫头端了盘朱橘并新蒸的藕粉糖糕上来,笑道:“平儿妹妹难得来坐坐,也尝一尝我们的糖糕好不好吃。”
平儿忙起身接过,道:“这可当不起。”
李纨笑道:“这有什么禁不起的,快坐下歇歇罢。”
小丫头也搬了杌子过来,平儿忙谢过,斜着身子坐下,方低头喝茶,露出颈间雪白一段肌肤。
平儿今年不过十三岁,却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小小年纪便已出落的好模样。
众人留神打量,见她身上穿着件七成新的月白缎子袄儿,外罩着藕荷色掐牙坎肩儿,下系着白绫百褶裙,腰上系着同色汗巾子。
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梳成别致的双环髻,发间簪着一对银累丝虫草镶珠小簪,另只簪了朵淡黄色宫花,柳眉菱唇,雪肤花貌,犹如一朵初绽的菡萏,亭亭玉立。
李纨心内暗暗赞叹,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容貌气度,走出去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不会有人怀疑,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是个丫头,日后还得在凤姐与贾琏之间委曲求全,实在可怜可叹。
平儿吃了两口茶,对李纨笑道:“这几身衣裳都是上月新得的料子,首饰也是依着奶奶素日的喜好打的,奶奶瞧瞧喜不喜欢,要是有不合意的我让下面重做了来。”
说罢命丫头们打开包袱,只见一个包袱里是一件月白色绣折枝玉兰的羽缎对襟褂子,一条藕荷色绣花百褶裙,另外一个是一件秋香色对襟褙子,杏色如意掐边襦裙,还有一件莲青色哆罗呢狐皮斗篷,连着观音兜。
这几套衣裳做工精致,针脚细密,皆是上用的好绸缎,颜色也十分淡雅,两副头面一套是银累丝嵌珍珠的,一套是白玉雕琢的,簪、钗、镯、戒、耳坠皆一应俱全,做工精巧,花样别致,正适合李纨如今守孝穿戴。
李纨看罢,点了点头道:“不必改了,这样便极好了,费心了,替我谢谢你们奶奶。”
平儿忙笑道,“奶奶您太外道了,这是我们奶奶应该做的。”
众人说笑了一通,平儿又吃了杯茶,略坐了一会子便去了。
第6章 第六回
平儿去后,茯苓和梅香将东西登记造册,衣裳首饰一一归置好放进柜子里,四个银锭子单独装进钱匣里。
李纨抬头看到匣子里满满的银锭子,忽道:“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穿过来这么久,她一直忙着适应环境,虽然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也只大概知道嫁妆不薄,具体有多少财产却不清楚。
虽说她们如今吃的穿的都是官中的,使不着自己的银子,但日后贾兰上学读书、娶妻生子、科举取士,样样都得花钱。
何况荣国府具体是几时抄家也不清楚,到时候也不知贾家其他人会是什么结果,她毕竟是贾家的人,一旦贾家出了事总不能置身事外。
荣宁二府衰亡是必然的,她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救几个人。
她若不做好准备,手里没有足够的银钱,事到临头了他们连安顿的地方都没有。
除非实在迫不得已,她不想回金陵李家,虽然是原主娘家,但毕竟是已经出嫁的女儿,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便是回自己的娘家也一样是外人,仰人鼻息的滋味并不好过。
而这些样样都需要银子。
李纨房里的账目都是由茯苓掌管,闻言细细想了想,又在心内快速算了一遍,方道:“除了奶奶的压箱银子外,这两年奶奶陪嫁的田庄商铺每年的进项差不多有三千两;赁出去的院子一年租金是有一百八十两;
先前大爷留下来的体己约莫也有四五千两银子,另外便是大爷和奶奶这两年领的月例银子,除去日常花用的还剩三百两;以及一匣子零碎的金银角子,差不多二百两有余。”
李纨沉吟片刻,对茯苓道:“东西登记好了暂且放着,你去把我出嫁时的那个紫檀镂雕百花的匣子找出来,还有两间商铺和庄子上这两年的账册都拿过来我瞧瞧。”
茯苓应了,心下却有些疑惑,她是李纨的心腹,知道那个紫檀匣子里装的是李纨的嫁妆单子和房产地契,笑道:“这些都锁在西暖阁小库房的螺钿柜子里,我这就去拿,只是奶奶这会子怎的忽然想起要看这个了?”
李纨微微叹
了口气,说道:“如今大爷去了,只剩我和兰儿两个,孤儿寡母的,兰儿日后还要读书娶亲,我自然要好生打算一番。”
茯苓与梅香先是一怔,随即会意过来,点头道:“奶奶说的是,咱们这府里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哥儿日后读书做官,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须得早做打算才是。”
片刻后,茯苓和梅香果然去取了一个紫檀匣子和厚厚的一叠账册过来,道:“所有的账本都在这里了,奶奶您瞧瞧可是这个。”
李纨点点头,取了钥匙打开紫檀匣子,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细细翻阅,即使她先前已经从原主的记忆中知道了大概,此时真正看到这张嫁妆单子还是有些吃惊。
只见上面列道:三进院一所,良田十八顷,商铺二间;名家字画两幅,法帖四张,古籍孤本四套;新书刻本、手抄本两箱;极品羊脂白玉镯一对,龙凤呈祥碧玉佩一对,南珠一匣,玛瑙宝石一匣,各式头面一百零八副,其余各式珠宝钗环八十件;四季衣裳一百二十套,金银铜锡器皿各色陈设和黄花梨、红酸枝打造的床榻几案屏风妆台等家具,瓷器、药材,以及各色上用的羽缎、羽纱、蜀锦、潞绸、宁绸、彩缎、洋缎、妆缎、蟒缎、倭缎、金花缎、香云纱、石榴绫、蝉翼纱、软烟罗、哆罗呢等绫罗绸缎一百八十匹。
其中有五匹金银丝缎,分别是大红、莲青、月白、宝蓝、鹅黄五色,这金银丝缎都是番邦番邦所贡,一匹便值一二百金,极为名贵。
她以前看书时见李纨十分节俭,她原本也跟大多数人一样,以为原主家境普通,只怕没多少财产,却没想到这嫁妆竟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按理说李纨父亲出身国子监祭酒,虽然清贵,但并不是什么肥缺,之所以置办得起这么一副丰厚的嫁妆却有个缘故。
李纨也是翻阅了脑海中的记忆才明白其中的原委,原来这份嫁妆中有一半都是贾家的下聘时给的聘礼。
分别是一千两黄金的聘金,各色绫罗绸缎一百二十匹,四季衣裳六十套,赤金龙凤镯十二对,赤金镶宝石头面四十六套,其余金珠簪环六十对。
贾珠是荣国府的长孙,又是二房嫡出,荣
国府还未到后面寅吃卯粮的时候,年景正好,嫡长孙娶妻,聘礼自然十分体面,何况贾家本就是王夫人管家,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儿子。
且王夫人出身金陵王家,自个儿的嫁妆也十分丰厚,管家将近二十年,体己也翻了几番,为了给儿子做脸,除了官中的,她自个儿私下也添了好些。
剩下的一半嫁妆有四成是李家出的嫁妆,另外有六成却是李纨之母私下贴补的陪嫁。
李家乃金陵名宦,书香世家,家底虽然比不上高门大户,但百年下来也不薄,否则李家要真是贫寒人家贾家也不会结亲。
原主嫁的是荣国府长孙,对方给的聘礼又如此丰厚,为了不惹人笑话,陪嫁自然不能太薄。
因此公中除了绫罗绸缎家具摆设古玩字画头面首饰外,还陪嫁了一个八顷的庄子,一间商铺,以及五千两压箱银子。
李母亦是出身大家,嫁妆颇为丰厚,她持家有道,极善经营,二十多年下来嫁妆翻了好几倍。
李母只生了一子一女,长子早已娶妻生子,女儿出嫁前夕,她便将自己的嫁妆分成了三份,三成给了儿子,三成留着傍身,死后再传给孙子,另外四成则给了原主做嫁妆。
除了三百两黄金的压箱银子外,还有京都鼓西楼大街的一间商铺,和南边一个十顷的庄子,以及各色头面首饰并绫罗绸缎等,统共算下来约莫有一万多两银子。
虽然通常来说,聘礼是给女方父母的,但只要顾及些脸面的人家都不会留下,都是放在女儿嫁妆里一道带回夫家。
李父是读书人,行事自然不会让人诟病,因此把贾府的聘礼全部放进了原主的嫁妆里。
因此加上贾府的一万两聘金,一共是一万八千两压箱银子,合一千八百两金子。
贾珠留下来的私人积蓄也有三千多两银子,除了历年得到的赏赐和贾母给的外,大多都是王夫人私下贴补的。
王夫人甚至在贾珠考中秀才后担心他平日里交际应酬不够花用,特意从嫁妆里拨了一个五顷的小庄子给他,每年单只春秋两季的租子就有五六百两银子。
李纨看完嫁妆单子,又大致翻阅了一下田庄商铺的账册,她陪嫁的两个庄子都是上好的水田,
每季的出息有□□百两银子,一年春秋两季,便是一千六百两;两间铺子一年的进项也有一千两银子,两年下来就是两千两。
那座三进院落地段不错,租赁出去一年差不多有两百两左右的银子。
加上历年攒下来的三百两月例银子,和原本的一万八千两压箱银子,以及贾珠留下来的三千多两积蓄,一共是两万七千四百两银子。
李纨心下舒了口气,这情况比她预想中好多了,合上手中的账册,对茯苓两人道:“这田庄和商铺的账本子且留着,我一会子再细看看,你们先跟我一道把东西都清点一下。”
三人来到后罩房,这里堆放着各种摆件陈设,箱笼里装的都是瓷器药材,四季衣裳等,几个大板箱里则装着各式绫罗绸缎绢纱等布料。
那些绫罗绸缎大多都是上用的,即便过十几年也不会显得陈旧过时,陪嫁的一百多套衣裳也都是好料子,颜色绣工都十分精巧别致。
西暖阁则作了小库房使,几个箱笼里都是贵重物品,古玩书画金银摆设头面妆奁等等。
茯苓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了库房的门,指着地上的三口箱子道:“这些是奶奶的压箱银子和这两年田庄商铺上的所有进项,以及大爷先前留下的积蓄,统共是两万七千两银子,折成金子两千七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