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个丫鬟婆子正摆放酒菜肴馔,碗碟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厅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具,各色盏碟;那边有两三个穿着红绫袄青缎坎肩的小丫头煽风炉煮茶;这边另有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
十来位衣着华贵的妙龄少女正倚在廊下一处说笑,见到江映雪一行人,众人都笑道:“原是你今日请我们来赏梅吃酒的,你这个东道主反倒来的最迟,一会子可是要先罚三杯才是。”
江映雪闻言笑道:“是我的不是,一会我自罚三杯。”
今日来赴宴的都是众人素日都是相熟的,只黛玉四人是生面孔,不免都有些好奇,其中有一位十四五岁,穿着银红撒花排穗白狐皮袄,生的极为俊俏的姑娘瞅了黛玉等人一眼,笑道:“这几位妹妹有些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今日来的皆系各家千金,其中不乏门第高贵权势显赫者,说话的这位便是内阁学士张廷之女张樱,在诸人中年纪最长,身份也最为尊贵,其母乃宗室郡主,是当今的亲侄女。
江映雪忙笑道:“倒忘了为姐姐介绍,这几位是我新结识的妹妹。”当下便为黛玉几人引见,道:“这位是盐课御史林大人的千金。”
黛玉上前福身行了一礼,道:“黛玉见过诸位姐姐。”
众人见她一身粉蓝底子五彩缂丝花草纹样缎面交领长袄,底下系着白罗绣绿萼梅百褶裙,年纪虽不大
,却生的灵秀雅致,风流婉转,言谈举止都极为不俗,素日所见若干贵贱女子都有所不及,再听闻是盐课御史的千金,都赞道:“不愧是探花公家的千金,真真是第一流的人品。”
黛玉闻言脸上微微一红,道:“姐姐谬赞了,黛玉不过蒲柳之姿,不敢与诸位姐姐相较。”
张樱生性爽利,素日最喜美人,当即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妹妹不必过谦,我说的是实话,妹妹这般神仙般的人品可不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黛玉脸越发红了,低了头不言语。
江映雪素知张樱的癖性,不禁嗔了她一眼,道:“今日初会,你也收着些,可别把林妹妹吓着了。”
众人也都打趣道:“幸而她托生成了姑娘,要是个小子,还不知怎样油嘴滑舌呢。”
说笑了两句,江映雪又介绍迎春三人,听说是荣国府的姑娘,众人不禁眸光一闪,互相对视一眼,心下便有些嘀咕起来,林大人的千金倒罢了,原是言情书网之家,只这荣宁二府却听说素来行事荒唐,怎么把他们家的姑娘也请来了?不过各家千金都是主母教养出来的,即便心中有什么想法也绝不会流露出来,面上都十分客气。
迎春三人见了众人的神色,心中微有所觉,面上却只做不知,皆一一上前厮见,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便是那原本有些不喜的几人见了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不禁暗暗点头。
众人心下暗暗忖度,又同迎春几人又说了几句话,见她们应对得当,进退有度,并不是那等轻薄脂粉之流,心下倒改观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对林妹妹的印象都是多愁善感,体弱多病,其实林妹妹也有调皮可爱的一面。
第59章 第五十九回
顽笑了一回, 江映雪便道:“酒菜都已齐备了,咱们入座罢。”
众人方回到厅中,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了, 吃了一回酒,黛玉胃口极小,不过拣席上自己爱吃的吃了两口便罢。
吃了一回酒菜, 外头忽然下起雪来,寒风呼啸, 吹的窗棂咯吱作响,众人便挪进了暖室。
宴罢, 江映雪叫了人过来撤去残羹冷炙, 重整了茶果上来,不过是各样新巧点心并朱橘黄橙橄榄等物;墙上已贴出诗题, 韵脚, 格式来了,黛玉看去, 却是五言律一首, 咏红梅花。
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一只美人耸肩瓶, 瓶内插着一支二尺来高的红梅,枝干遒劲, 蟠曲的枝条上点缀着花朵, 全开的,半开的,攒三聚五, 真乃色若胭脂,香欺兰蕙。
众人都过来赏玩,见了诗题都道:“梅花倒正应景,只是前人做的太多了,一不留神便要落了俗套,只怕不大好作呢。”
江映雪笑道:“大家都别谦让,只管拿出真本事来,事先声明,赢了没赏,不过输了的可是要罚酒的。”
其中有几个武将家的姑娘闻言都摇头笑道:“可别算上我们,我们本来就不善作诗,一会子还是老老实实罚酒罢。”
说的众人都笑了。
江映雪也笑道:“不想作诗也无妨,作画题字都可以,实在不喜欢便下棋吃茶也行。”
说罢便命人预备下两张长案,案上摆着十来份笔墨纸砚,另有画纸颜料和棋盘等物,供众人各取所需。
丫鬟捧了一尊精巧的白玉雕花小香炉进来,炉中燃着一支灯草粗细,三寸来长的‘梦甜香’。
江映雪笑道:“以此香为限,燃尽之前须得写出来,否则便视为认输。”
预备作诗的几位千金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
迎春不善作诗,吃了盅茶便坐在一旁打棋谱顽,惜春也在书案前坐下,预备画一幅赏梅图。
鸿胪寺卿之女郝琦也不喜作诗,正觉无聊,走到一旁看见迎春摆下的棋盘,顿时目光一亮,道:“不如咱们手谈一局?”
迎春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微笑道:“当然可以,姐姐请。”
郝琦当即坐下,两人各执一棋,开始对弈起来。
几位武
将家的千金原本在一旁吃茶闲话,见状也来了兴致,纷纷上前来围观。
黛玉在窗前欣赏了一回屋外的雪中红梅,觉得有些冷,便走到一旁的火盆前坐下烤火。
旁边的几案上放着鲜果点心,黛玉拈了枚松瓤吃了,看着丫头们煮酒烹茶,忽见几案上一只白玉盘中装满了黄橙,圆滚滚的,散发着淡淡甜香,不觉有趣,便拿了个在手中把玩。
紫鹃原本正与其他千金带来的丫鬟们在一旁角落里吃茶闲话,听候使唤,见状忙上前笑道:“姑娘,我来罢。”
黛玉摆了摆手笑道:“你只管吃你的去,让我自己剥着吃才有趣儿。”
紫鹃闻言一笑,便退下了。
说话间探春也走了过来,吃了一盅暖酒,笑道:“我才得了四句,姐姐可有了?”
黛玉笑道:“有了点眉目,还要细想想。”
探春知她素有捷才,倒也不担心。
黛玉便慢腾腾剥着黄橙,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探春说话,心内暗暗推敲,不过片刻便已和成,不过时辰尚早,她也没有急着写出来,而是一瓣一瓣将橙子吃完,见还剩半柱香的时间,方拿帕子擦干净手,走到书案前一挥而就。
江映雪拿过来一看,不禁暗暗喝了声彩,赞道:“清新脱俗,果然另有一番别致心肠。”
张樱也有了,走到案前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方递与江映雪。
不多时,梦甜香燃尽,其他人也都得了,一一写将了出来。
众人品评了一番,都道是黛玉这首为佳。
张樱见黛玉年纪虽小,才思却最为敏捷,不禁越看越爱,拉着她的手笑道:“不愧是探花公的千金,果然有咏絮之才。”
黛玉面上微微一红,道:“张姐姐谬赞了,黛玉愧不敢当。”
江映雪笑道:”妹妹不必谦虚,这可是大家公推的,今日魁首实至名归。”
众人又点评了一回,见迎春与郝琦还未分出胜负,便也都上前观战。
此时战况胶着,一时难分高下,郝琦面色凝重,额上已经微见细汗,迎春却依旧沉着冷静,丝毫不乱。
观战的众人也都屏住了呼吸,凝神观战。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郝琦终究因一子之差败下阵来。
郝琦精通琴棋,向
来难逢敌手,不免有些心高气傲,今日却输得心服口服,将棋子扔回棋盒中,对迎春笑道:“妹妹棋艺精妙,我甘拜下风。”
迎春温柔一笑,“是姐姐承让了。”
众人见迎春温柔沉默,棋艺却如此精妙,不禁刮目相看,郝琦更是与迎春一见如故,拉着她不停的说话。
另一边惜春的冬日拥雪赏梅图也已大功告成,探春在一旁题了一首陆放翁的咏梅,她苦练书法多年,一手颜体大气雄浑,骨力遒劲,与画作相得益彰,众千金都赞不绝口。
自此众人彻底对迎春几人改观,不再是看江映雪的面子,而是真心实意结交。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黛玉迎春等人去了寿山伯府赴宴,宝钗在家中看了会书,闲来无事便来找李纨说话。
来到李纨院中,却见上房静悄悄的,丫头婆子们都躲回屋里烤火取暖去了,只两三个小丫头在,淡菊在外间炕上粘鞋面,见了宝钗进来,忙起身行礼笑道:“宝姑娘好。”
宝钗解下身上的八团缂丝天马皮大氅,笑道:“怎么只你一个人在,你们奶奶呢?”
淡菊笑道:“奶奶说天冷,横竖这会子也没什么事,便让她们都回房歇着去了,奶奶在里头看兰哥儿念书呢,姑娘去里间罢,里间暖和。”
宝钗听罢便往里间去。
小丫头打起着半旧的红绸软帘,通报道:“宝姑娘来了。”
李纨闻声忙道:“快请进来。”
宝钗进了里间,先就看见贾兰坐在炕上,伏在小炕桌前做功课,李纨在一旁做针线,倚着半旧的青缎引枕,头上用一根赤金扁簪松松挽着纂儿,月白色掐牙交领袄,湖蓝色撒花的坎肩儿,白绫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不禁笑道:“嫂子好自在。”
李纨含笑让座,笑道:“妹妹怎么过来了。”说着,拉她在炕上坐下,即令淡菊倒茶来。一面又问薛姨妈安。
贾兰亦搁下手中的毛笔,起身对宝钗见礼,“见过薛姑姑。”
宝钗笑道:“几天没见兰哥儿了,今日怎的不曾去上学?”
贾兰道:“先生染了风寒,让我回家自己温习功课。”
宝钗点了点头,问了两句功课便不再打扰他,只同
李纨说话,瞧了一眼李纨手中的针线,见是一件宝蓝缎子的银鼠褂子,看大小便知是给贾兰做的,针脚细密,极为精致,不禁笑道:“这是给兰儿做的罢?”
李纨笑道:“先前得了些好皮子,便想着给兰儿做一件新褂子,才描了花样子,预备在襟前绣一丛兰草,只是却有些犯难,拿不准用什么颜色的丝线,妹妹也来帮我参详参详。”
宝钗闻言便在炕沿坐下,拿过褂子细看了看,思索片刻后道:“这几样丝线都太艳了些,我觉着还是用金银丝线好些,褂子已经是宝蓝色的了,用金银线才压得住,也显得更鲜亮灵动些,更适合兰儿这个年纪。”
李纨闻言拿起丝线比了比,点头笑道:“不错,还是妹妹想的周到。”当即叫人取了金银线来。
宝钗便帮着配色拈线,一面闲话,忽见一旁的贾兰皱着小眉头,似乎颇为烦恼,不禁笑道:“兰儿这是怎么了?”
贾兰叹气道:“今日先生布置了功课,要我试着作一首关于冬雪的诗,不限格律,还要写一篇关于民生的文章,可是我想了半日也没有头绪,只勉强得了几句。”
李纨闻言心中一动,她可是知道宝钗的学识不凡,才情不下黛玉,便笑道:“这孩子烦了半日了,妹妹不如指点他一下。”
宝钗自幼便熟读四书五经,这点问题对她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当下也没有推辞,笑道:“拿过来我瞧瞧。”
贾兰大喜过望,忙将功课拿与她看。
宝钗先细看了一番他写的文章,一一指出不足之处,如何删改,作诗该如何遣词用句等等。
听完宝钗的点拨,贾兰颇有所获,终于有了头绪,笑道:“多谢薛姑姑。”想了想收拾了纸笔,对李纨道:“妈妈同薛姑姑说话罢,我去书房查阅些东西。”
说罢行了一礼,抱着东西一溜烟跑出去了。
李纨忙命人拿了斗篷跟上去,心下也松了口气,还好有宝钗辅导,她虽然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但到底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没办法完全融会贯通,她前世所受的教育又与当下截然不同,对于文章策论,之乎者也这些实在不擅长,更别提教人作诗了。
这也是李纨最近头疼的问题,贾兰今
年已经六岁了,这一两年还好,日后他年纪渐长,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读书,小孩子还是要多认识些朋友才好,贾兰又没有父亲,她再用心也不能替代父亲的作用,长于妇人之手终究少了些刚性儿,对他日后的成长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时代师徒的关系与父子无异,贾兰有了良师教导,才能真正接触外面的世界,因此她想为他找一位真正的老师,细心教导他。
实在不行也可以先找一家风评好的私塾上学,至少可以多认识些朋友,不至于拘困在这方寸之地,坐井观天。
她有心让贾府出面打听一下京中哪家的私塾好,偏她是儿媳妇,不能跟贾政说话,且贾政为人古板迂腐,又好面子,贾家自己有家塾,多半不会同意贾兰去外面求学,不然岂不是让外人耻笑贾家的私塾比不上别人家的,以致连荣国府正经小爷都舍近求远。
王夫人又不管这些,让贾兰去说也不行,身为晚辈和学生,却说家塾大儒的不是,只会让贾政不悦,也会惹来很多闲言碎语,对他不利。
想到此处,李纨不禁叹了口气,实在头疼。
宝钗喝了口茶,见李纨愁眉紧锁,不禁疑惑道:“嫂子这是怎么了?”
李纨想了想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便把自己的烦恼说了。
宝钗听罢深有感触,点头叹道:“嫂子虑的极是,男儿家读书明理,辅国治民方是正道,兰儿天资聪颖,若有良师悉心教导,日后前途未可限量。”
她哥哥薛蟠便是自幼长于后宅,被母亲溺爱,才养成如今这么一副荒唐脾性。
低头思索了片刻,心内忽然有了主意,抬头笑道:“嫂子怎么忘了,令尊大人乃国子监祭酒,这些事有谁比李大人还清楚?”
李纨闻言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我真是糊涂了,连这个都忘了,多谢妹妹点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