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时辰。”
衣服披上鞋子套好,陆凛又转回身看向房门口,声音低沉,透着一丝干哑。
“夫君,我想进去看看阿月。”
屋内声音不断,屋外也越发的死寂压抑,三个男人脸上的神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末了,苏茗窈一双大眼睛带些胆怯地看向身边的温嘉辰,漂亮的小脸上泛着浅浅的红,小声征询他的意见。
温嘉辰没有说话,视线落在她清澈的眸中不过半刻便又淡淡移开。
他点了点头。
苏茗窈轻舒口气,忙不迭地提起裙摆快步走向门口,侧身让端着盆的婢女们先进出,而后她才进去。
越靠近内室,血腥气便越浓重,许是因为门窗紧闭里面蒸腾的热意也让人心颤。
她也是第一次进产房陪妇人生产,难免有些紧张,咽了咽喉咙,苏茗窈掐紧掌心迫使自己保持冷静,快步走到床边,看向鬓发散乱,汗如雨下,已没什么力气再哭喊的嘉月。
半蹲下身,苏茗窈拿出帕子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汗,圆润可爱的杏眼不知不觉也满是泪光,一片通红。
她一会帮嘉月按摩肩和脖子,一会又拾起热毛巾帮她擦脸,一刻未停,腿蹲麻了也没意识到。
只是她还没在嘉月身边待过半个时辰,两个大汗淋漓的稳婆就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摇头,苏茗窈见她们如此心没由来的漏跳一拍,喂嘉月喝人参汤的手险些软下去。
其中一个稳婆下床跑了出去。
“大人,大夫已经给夫人施了针,能用的法子我们都用了,还是看不见孩子的头,夫人怕是要难产......”
稳婆咽了咽喉咙,顾不上手上的血,不停地擦脸上流个不停的汗,而她的话音还未落下,眼前便刮过一片黑影,鬓边发丝被他带起的风吹开的同时,男人也已经闯进产房。
众人见他进来都有些愣,回过神时陆凛已在床边。
他接过苏茗窈手中的碗,而对方踉跄着挪到一边双手撑住床架,将位子让出给他。
陆凛拿着勺子的手绷得僵直,指尖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抖动。
有些许汤没喂得进去,从嘉月唇角滑了下来,陆凛便直接用衣袖将它抹干净,又顺势去擦她额头的汗。
可喂了汤她的眼帘依旧无力地耷拉着,往日灵动柔软的眉眼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奄奄一息。
“温嘉月,不许睡听到没!”
将碗丢在一边,粗哑着嗓子低吼过的陆凛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猛然俯身吻住嘉月。
闭上眼,他用力咬住她满是参汤味,浮动着一丝微弱热意的唇瓣,血腥味很快便在二人唇齿间弥漫开来。
这一丝钝痛与腹部的剧痛相比俨然微不足道,却像是闯入巨浪的一块顽石,微微动摇了它原本的猛烈和强势。
此刻嘉月的意识像被生生撕成两半,一半悬在空中,一半又死命地要留在身体里,不甘心放弃。
她怀胎近十月,和陆凛一起翘首以盼的糖葫芦,一定要好好的。
“我不睡……”
许是这念头又强烈清晰起来,再加上陆凛一直紧握她的手给她送着温暖如泉涌的内力,嘉月又有了点力气,哑着嗓子呢喃的同时,继续发力。
如此不知多少回,“嗡嗡”不停的耳畔依稀听到了稳婆的声音。
似乎是看到头了。
嘉月漆黑一片的瞳孔里终于映进些许光亮,但她没力气说话,只眼角沁出晶莹的泪珠,咬紧牙关继续忍着一阵阵的剧痛用力。
婴儿啼哭的声音响起时,屋内一片欢欣,但嘉月腹中的疼痛只有过瞬息的停止,很快又卷土重来。
“还有,还有一个!”
“快继续送热水!”
……
听不清周围的人究竟又说了什么,她只记得用力,直到眼里的光又一点点黯淡下去。
意识溃散前,嘉月虚软如泥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而一直守着她的陆凛猛然将它握紧,盯着她已经没了聚焦的瞳孔,凤眸中一片惊涛骇浪。
他直接将人从床上扶起来,抱进怀里。
嘉月努力地吸动着鼻子,想再嗅一嗅他的气息,牢牢记在心底。
她眼前的黑暗怎么也挥之不去,一刻不停地要将她尽数吞没,嘉月知道自己多半是撑不住了。
可她和娘一样固执,不想放弃自己的孩子。
“要孩子......”
靠在陆凛怀里的人儿翕动着唇瓣,努力挤出了三个字。
苏茗窈和秋玉她们都看向面色狰狞的男人,眸中一片担忧和不安。
这道鬼门关如果终究只能带回一个,她们都希望是嘉月。
“温嘉月,老子只要你!”
“要么自己用力把孩子生出来,要么老子让稳婆弄死他!”
猩红着眼睛,宛若恶鬼再世的陆凛紧紧掐住嘉月白皙的下颚,上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印,但他没有收敛这份力气,更没有温柔的言语,反而是用着最凶狠的话语直接而残忍地威胁着她,逼迫她选择。
他不允许嘉月就这么混账地放弃,丢给他“要孩子”这三个该死的字!
除了她没什么是不可舍弃的,这个能耗死她命的孩子也一样!
嘉月纤长地眼睫颤了颤,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却再没有力气再说别的话,更别提同他执拗。
这样的时刻稳婆只会听陆凛的,可她不想孩子死。
这一丝执念缠绕在嘉月心底,她不知不觉间蜷缩了指尖,开始抗拒眼前的黑暗。
第58章 晋江独家 七天
温嘉誉和温嘉辰几次想进去, 最后却只能止步于门口,二人的视线动也不动地盯在阻挡着内室的屏风和珠帘上,仿佛要将它们穿通。
娘, 你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阿月。
末了温嘉誉合上眼帘,薄唇翕动,无声地恳求着,而温嘉辰神色未变, 负在身后的手掌心却遍布红印。
嘉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使的力气, 更不知道是打哪来的力, 孩子的哭声又一次响起的一瞬, 她再也坚持不住, 闭上眼睛晕睡过去。
只是她并不像在睡觉, 意识不在现实, 却又不曾消失, 一直在虚空中漂浮, 无处安定。
但这份茫然和恐惧并没有持续太久,嘉月撞入了一片柔软的光亮,看到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裙, 年岁稍长些的女子。
她们的眉眼有七八分相像,或者说是嘉月长得像她。
崔知韵不曾开口,只细细地打量着女儿, 眉眼间满是她从未得到过的,属于母亲的慈爱温柔笑意。
“阿月不怕, 唤我一声好不好?”
女子伸出的手轻轻覆上嘉月的面颊,只是并没有任何触感,她们都是虚无的,摸不着彼此, 也感觉不到。
她的声音拖着浅浅的回音,未曾完全落下时,怔愣着的嘉月红了眼眶,扑上前想要抱住她,却落了空。
“娘,娘......”
少女一个劲地呢喃着,双手不停地摸索,却不过是徒劳地在一片虚影中穿梭。
“阿月,回去吧。”
“他那般护你,娘也放心了。”
“以后你们会越来越好的。”
崔知韵的手慢慢放下来,明明碰不到嘉月,可她依旧轻轻推了推她,而她的身子当真飘了起来,两人的身体朝着相反的方向一点点远去,一点点变淡。
饶是正在远离,崔知韵的笑意依旧温柔,眉眼间满是爱意,想给嘉月留下一个最美最温暖的梦境。
她的阿月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后面的那道关她不可以跨进去。
“娘,娘你要去哪......?”
嘉月在空中扑腾着手脚,尽管知道并无用处,可她依旧执拗地伸着手试图去捞她,她知道自己或许在哭,但意识流不出半分眼泪,甚至连心疼的感觉都没有。
什么都是虚浮的,空旷的,包括她们自己。
“阿月乖。”
娘该走了。
崔知韵消失前一直紧紧望着女儿的方向,直到虚薄的指尖也被黑暗吞噬。
她舍不得阿月。
虚无的身子渐渐有了越来越猛的下沉感,没一会儿嘉月便像是落入实处,她的意识也彻底没了,沉沉睡了过去。
-
床上的人儿醒来时,距离她生产已经过去七天。
耳畔似乎有孩子的哭声,时隐时现,似远似近,而她的掌心却是一片熟悉的温热,约莫是陆凛在摩挲着她的手。
想着,嘉月的眼睫颤了颤,只是眼帘的沉重让她一时有些恍惚,像是上面压了块看不见的巨石,挣扎许久方才一点点将它撬开。
“陆凛......”
嗓子干涩得厉害,声音也是陌生的嘶哑,像是被挤压摧毁已久的破锣,哗啦作响,很难听,甚至有几分刺耳。
只是还不等嘉月蹙起眉再嘀咕两句,她便被男人从床上抱起来,死死地摁在怀里,他的力气大得像是要将她捏碎,融入骨血。
饶是她的感官仍有几分迟钝,但这份痛意格外鲜明强烈,似乎带着要与她同归于尽,濒临破碎的疯狂。
尽管怀中的人儿难受得直咳嗽,但陆凛依旧没有松了力气,他的瞳孔里缠绕着凌乱可怖的猩红,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一直没修过的胡子让他整个人都好像老了十余岁,邋里邋遢,寻不到几分英俊,更多的是不合年纪的沧桑。
“温嘉月,你他娘的睡死算了!”
半晌,男人终是开口,只是他的声音没比嘉月好听到哪去,不过一个是干的,一个却掺了一丝湿意。
明明该是咬牙切齿的语气,却又不带几分凶意,低沉得让人心悸。
嘉月轻轻眨了眨眼,意识渐渐归拢后,混沌的脑子也开始清明,她迟钝地察觉到了陆凛的不对劲。
没有挣扎,少女只是努力抬起纤细的,虚弱无力的手,柔柔地回抱陆凛的腰腹,指尖拍了拍他的背。
轻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安抚,却让男人的身子猛然僵住。
他松开嘉月,也没给她一丝回神的机会,便急躁地捏住她的下颚抬起她的小脸就亲,又急又重,且粗鲁蛮横,像回到了二人刚成亲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却又有着与那时截然不同的沉重疯狂。
像是在确认什么。
“呜,陆凛,我好渴......”
好不容易被放过的嘉月嗓子哑得厉害,她靠在陆凛结实的胸膛,可怜巴巴地抿了抿被亲得红肿,泛着淡淡光泽的唇瓣,大眼睛里氤氲着激.吻后的浅浅雾气。
“你,你怎么这样了?”
“我晕了多久?”
陆凛端着茶杯大步回来时,靠在床头刚喘匀过气的嘉月终于有机会看他,却被男人的模样惊得发懵。
他坐回她身旁后少女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些胡渣,刚碰上没一会儿她就被刺得缩回了手,大眼睛里既有心疼,又有丝许茫然。
“七天。”
“我让人送饭。”
将嘉月重新抱进怀里,陆凛先试了试水的温度,确认不烫嘴后才将杯子送到嘉月唇边。
“糖葫芦呢?”
“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要看他们!”
唇瓣还没贴上茶盏,嘉月又猛然抬起手攥住陆凛的衣袖,也顾不上喉咙干不干了,美眸里都是焦急和期盼。
两个都是她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最后一个还差点被陆凛舍弃,她放心不下。
“有人带,吃完再看。”
陆凛捏了捏她的脸,声音没多少起伏,但又透出不容违抗的沉然强势。
靠在他怀里的人儿心里焦得慌,但知道自己昏睡不醒这么久他一定急坏了,不忍心再闹他,便还是乖乖点头。
可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好像听到孩子哭了。
她的糖葫芦是不是也饿了?
一颗心全都扑在孩子身上的嘉月也没再仔细看陆凛的神色,清淡的热粥端上来后她便靠在男人怀里,由着他一勺接一勺地喂自己吃。
粥喝完没多久,秋玉又端了一碗补气血的汤药进来,嘉月也乖乖地都喝了干净。
许是吃了东西,她原本苍白憔悴的小脸上隐隐有了血色,身子也暖和起来,少女忙不迭地用双手抱住陆凛的胳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晶亮晶亮的,写满了“糖葫芦”这三个字。
她如今连两个孩子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呢。
瞧着她这般生动灵气,没心没肺的模样,陆凛凤眸深处的神色一变再变,时明时暗,压抑着的情绪未能完全疏解,有几分跳动的危险。
她或许在地狱口徘徊过,而陆凛也在人间地狱里埋了整整七天。
“温嘉月。”
男人猝然开口唤了她,嗓音很低,却字字有所停顿,清晰沉重,深深藏匿起这份平静尽头沸腾着的暴烈情绪。
另一只没有搂她的大手抬起,覆上嘉月柔暖的面颊,掌心没有用力,但因过分紧绷僵硬而产生的丝许战栗却让被他托着面颊的人儿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陆凛,你,你怎么了......?”
嘉月有些害怕这样的他,她在他的瞳孔里可以看见自己,可那里面的人儿被一片浓沉的黑色包裹,像是随时都可能被拖入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陆凛的指腹微动,轻轻抹去她眼角沁出的丝许泪水,又俯首亲了亲她娇嫩的唇瓣。
将嘉月放回床上靠着,男人没有说话,起身走出屋子。
望着他依旧高大挺拔的背影,少女的鼻头泛酸,泪水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陆凛从不邋遢的。
有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奶娘她们很快便将两个吃饱了已经睡熟的小家伙抱到嘉月面前。
一个脖子上戴着粉色绳子串的长命锁,一个戴着蓝色绳子串的,兄妹俩都十分乖巧讨喜,时常奶奶地哼唧两声,惹人怜爱。
或许是因为还小,倒很难看出与谁更像些。
“糖糖。”
抱着差点被舍弃的妹妹,嘉月吸了吸鼻子,亲了亲女儿奶香奶香的小脸蛋,紧巴巴地看着她,舍不得放手。
她刚度过生产的劫,便忍不住忧心心疼糖糖日后要遭的这番罪。
嘉月抱着两个孩子看了一阵,尽管不舍得撒手,但她到底刚醒过来,又在月子里,身子虚,难免困倦乏力,看着两个奶娘将孩子抱走后,她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由着秋玉和春锦给她戴上抹额,用热毛巾为她简单地擦脸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