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都是一家人,无需这么见外。”受了礼,江仲珽笑着开口寒暄。
江既白看了眼紧站在昌王身侧但笑不语的丁明媚,忽的露齿一笑,道:“尊卑有序,不容僭越。南书房师傅们的教诲,我虽归还了大半,但这一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江仲珽的笑容登时有些变形,但很快又被压制了下来,朝他拱了拱手权当回礼,携着明媚先一步走向门口石阶,迎面正好看到恭候在大门口的丁家男人们。其中最为吸引人目光的,就是站在丁家二爷身后的丁贺扬和丁长轩兄弟俩。再看看丁家三房,江仲珽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失望。
明锦落后他们几步,跟江既白飞快交换了个眼神。
小子,不错啊,还真是知道怎么戳江仲珽的软肋。
尊卑有序,后面还有一句:嫡庶有别。
江仲珽自认各方面都不输太子,只恨他占了长子的身份,便被认定是继承大位的正统,享有皇上的偏爱,何其不公。可他忘了,哦不,应该是他刻意无视了另外一点至为重要的:太子,不仅仅是皇上的长子,而是嫡长子。
正统,是纠缠了江仲珽一生的心魔。即便上一世他成功登临九五之尊,巧立名头大肆修建寺庙道场,竭尽所能为他的正统正名,在他心底深处,仍有个声音不时提醒他:他的所谓正统,只是个赝品。
人常道,龙皆有逆鳞,嫡庶有别这四个字,就是江仲珽的逆鳞。
江既白这一招回敬,只是歪打正着,还是精准打击?
江既白从她眼里看出探究的意味,只回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笑:你猜?
明锦才不掉进他的套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爱是什么是什么,她才不在乎。
江既白赶紧迈步跟上她,低声嘟哝着抱怨:“你这人,在求知道路上可真没毅力......”
话音未落,就察觉到好几道犀利的目光朝自己歘歘歘聚焦而来。
第34章 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江既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向站在大门口石阶下的岳父和舅哥们,江仲珽仗着皇子和昌王的身份,矜持地受下了丁老将军们的见礼,江既白却是不敢的,只堪堪受了半礼。
进了府,丁老将军将两位孙女婿迎到前厅,让明锦明媚两人先去内院与老太太她们叙话,待午宴开席了再一起过来。
半空中,明锦的视线和江既白的飞快碰触了一下,含笑表示:你自己多保重吧!
明锦她们一走,厅内就只剩下了男人们,话题很快就转到朝堂的政事上,江仲珽与丁老将军侃侃而谈,从税法改革到增辟屯田,无不涉猎,就连丁二爷也忍不住搭了几次话。反观江既白,仪容仪表倒是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就是神色懒懒散散的,显然对他们谈论的东西全然不感兴趣。直到话题转到平康坊北曲命案。
这件命案随着刑部的介入,那处院子从内到外被彻底翻查,屋内外的平地都被掘地三尺,陆续又发现了十来具尸骨,经仵作检验,俱是年轻女子,且生前都有被虐打的痕迹。
受害者发现得越来越多,案子却迟迟没有进展,恐慌感已经蔓延出平康坊,自年后以来,几乎全京城的百姓都在关注着这件命案。
“王爷受累了。”丁老将军叹道。
江仲珽在年前就受命来到刑部协办此案,但只空有口谕没有明旨,他的身份就略为尴尬,只是挂了个名头,没什么实权,年后更因为大婚请旨暂时退出此案。即便如此,刑部因为此案被皇上当朝斥责的时候,他也没少跟着吃瓜落。
江仲珽笑得略带无奈,道:“听说昨儿大朝会上,父皇已命大理寺、龙鳞卫会同刑部一起侦查此案,相信应该很快就能有个结果。”
说罢,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坐在丁二爷身侧至今未置一词的丁贺扬。这可是龙鳞卫北镇抚司镇抚使,深得皇上信重,即便是刑部的堂官们见了他,怕也要礼让三分。
丁贺扬自然知道这案子落到了他们龙鳞卫头上,但这种级别的案子,还不至于让他亲自出马,是以他只知道有这事,具体情况了解的并不多。而且,龙鳞卫身份特殊,加之性格使然,他几乎不在家中谈论公务。
于是乎,江仲珽颇为含蓄的这一眼,算是抛了个寂寞。尽管旁人没察觉,他仍觉得尴尬,心中隐隐生出被丁贺扬轻忽怠慢之感。偏偏丁三爷在这节骨眼上不合时宜地开口吹捧讨好,更加剧了他的尴尬。
江既白饶有兴致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俨然是戏台上的看客。
他这兴致一来,落到丁贺扬眼里可就变了味道。
谈正经事昏昏欲睡,一提到平康坊就生龙活虎,难怪外面都传,平康坊南曲的芙蓉阁是镇北王世子的后花园。哼!
丁老大向来不委屈自己,看人不顺眼,借着切磋的名头就把亲妹夫给领走了。丁长轩施施然起身,也跟了出去。
一个动手,一个助威,在招待妹夫这件事上,兄弟俩可谓将默契发挥到极致。
在他们身后,江仲珽端起茶盏垂眸啜茶,借以平复心头翻涌上来的醋意。
一个龙鳞卫镇抚使,天子近臣;一个翰林院修撰,后起之秀。关键是他们都还如此年轻,未来必定前途无限,这样的助力,可恨不是他的直属姻亲!
如此对照下,喋喋不休阿谀奉承的丁三爷愈发让他不满。
与江仲珽在前厅的隐忍克制不同,再次走在通往内院的这条无比熟悉的路上,身着王妃吉服的丁明媚走得是前所未有地意气风发。以前的丁明锦事事强她一头又如何?从今以后,即便是走路,她也再没有与自己并肩的资格!
“王妃回门,夫人们行半礼即可。”
二门外,陪同丁明媚而来的兰羽先声夺人。
朱氏和崔氏显然不如丁老太太沉稳,愣了片刻才双双上前半步虚护在老太太身后,屈膝福了福身。
在老太太屈膝后,丁明媚才宛若诚惶诚恐般上前搀扶。
明锦将她这般虚伪做作看在眼里,不耻之余,隐隐生出一丝光火。
老太太察觉到她眼底的寒意,起身时朝她笑了笑,暗示她稍安勿躁。
明锦忽的心头一软,上前给老太太她们问了安,虚扶着老太太走进二门,一路上说说笑笑,大多是老太太和崔氏一唱一和,熟稔地打趣明锦。
丁明媚走在她们一旁,暗暗掐紧了手里的帕子。
左右在老太太跟前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是以在寿安堂坐了一小会儿后,丁明媚就给薛氏使了个眼色,娘俩先行回了三房的院子。
朱氏想着崔氏应该也想跟明锦说些体己话,便要先行回避,却被崔氏给笑着拽住,“哪来恁多讲究!”
话里话外,也带上了些对丁明媚的不满情绪。她们做伯娘的无所谓,但这么对老太太,崔氏性格再豁达,也有些动了真火。
老太太倒是很看得开,“算了,左右一年到头也看不着几次,没必要计较这个。”
以丁明媚的性格,在这边讨不到好,也就不会再上赶着找不痛快了。
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挪到了明锦身上,齐刷刷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崔氏眼尖地发现她耳朵上淡淡的齿痕,一时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都这样了,哪还用得着多问!
画桡和卿云两人手脚麻利地将明锦带来的茶点摆上炕桌,娘几个边吃边说着话,一时间又像是回到了以往的日子。
说了会儿话,明锦见老太太脸上隐隐浮上倦色,想来应该是昨夜睡得不踏实,便借口回自己绣阁取点东西,让老太太在午宴前小憩片刻。
然而,刚走出寿安堂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江仲珽。
“明锦,你一定要跟我这般见外吗?”江仲珽蹙眉,眼底噙着浓得似是化不开的愁绪,伸手就要去扶福身的明锦。
这一次,明锦也不躲,只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清冷无波的双眸如同澄净的镜面,投映出江仲珽故作情深的脸。
江仲珽已然伸出的手僵滞在中途,脑海中轰然一震,心口蓦地钝痛。
这痛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眼尾都蓄起了泪花。
他自己也没想到,明锦的决然断情竟能影响他如此之深。
明锦自己站起身,淡然的目光扫了眼跟在江仲珽身后面生的侍婢,平静地开口道:“王爷若是来找王妃,还请移驾南院。”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响起江仲珽略带急切的声音:“他对你,好吗?”
明锦回眸,见他眼中情意竟不似作假,顿时觉得讽刺又可笑。
这是做戏投入得连自己都感动了?
那自己上辈子被他蒙蔽多年,想来也不是太过蠢钝。
“自然是好啊!”
蓦地一道慵懒的男声横插进来,明锦循声看过去,果然是江既白。
“你怎么过来了?”待他走到自己身边,明锦眼中清冷尽消,噙上笑意问道。
“自然是来寻你啊。”江既白佯嗔了她一眼,转而面对江仲珽随性地拱了拱手,笑道:“知道太后她老人家偏疼我家夫人,却不想连殿下都给劳动了,稍后您入宫,可千万要替我美言几句,否则过两日我都不敢陪阿锦进宫给她老人家请安了!”
江仲珽脸色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他惯常的温和模样,“那是自然。明锦,见你过得好,我便也能安心了。”
后一句明显压低了嗓音,却足以让江既白也听得清清楚楚。
看着他翩然转身渐行渐远的背影,江既白轻轻撞了撞明锦的肩膀,纳闷:“他这又是在闹哪一出?装深情恶心你,还是恶心我?”
明锦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下一秒就被人稳稳揽住了肩膀。
江既白吓得险些冒冷汗,“你这什么身子骨啊,美人灯吗?”
嗯,看来药膳汤还是不能停!
明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扒拉下肩膀上的大手抬腿就走。
你不语出惊人,我能闪神被你一撞就倒么!
“诶,我可是刚帮你解了围,没声谢谢也就罢了,怎的还给我撂脸子......”江既白长腿迈开跟上去。
卿云隔着段距离跟在两人身后,心中是既庆幸世子爷来得及时,又不禁忧心:听世子爷刚才话里的意思,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锦听到跟上来的人明显吃痛的抽气声,当即放慢了脚步,见他一个人过来,连春诚都没跟着,就大致猜到了他从哪儿来的,低声问道:“你又怎么招惹到我哥了?”
江既白活动了活动肩膀,闻言委屈不已,恨不得指天盟誓,“天地良心,刚在前厅,我可是连一个字都没说!”鬼知道怎么就招惹到那位杀神一般的大舅哥了。
明锦相信大哥手上有分寸,但见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心有不忍,便带着他回了自己的绣阁,找来药油亲自给他涂。
“疼吗?”明锦手上稍稍用力,药油是要揉开了才能最大程度发挥药效。
事实上,跟之前的几次相比,这次大舅哥下手已经明显很轻了,但丝毫不影响江既白告小状:“疼~~~”
明锦哪会看不出他是真疼还是假疼,手上又加了两分力,“疼你也忍忍,淤血揉开了就好了。”
本来只疼六分,现下倒好,八分了!不愧是亲兄妹,手都够黑的!
江既白忍了又忍,终还是没忍住,嚎了两嗓子。
走到绣阁门口的崔氏听到二楼传出来的这两嗓子,顿时定住了脚步。
她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第35章 身体强健些好啊....……
犹豫片刻,崔氏最后还是转身默默离开了。
“你身上这是......刀伤?”明锦挡住江既白的手,把他的中衣又往下拉了拉,一道将近二尺长的旧伤痕横在他的后背上。明锦的指尖顺着疤痕游走,后长出的新肉突出的并不明显,可以推测出当时的伤口虽然很长,但应该并不太深。即便如此,受这样的伤,当时的情形应当也十分危险。
微凉的指尖触上伤疤的一瞬,江既白不受控制打了个颤儿,全部感官霎时都聚集到了那点指尖上,心头阵阵发麻。忍无可忍,他反手攥住那只不安分的手。
明锦后知后觉发现他体温升高呼吸见乱,攥着自己的掌心也微微发潮,大感意外:这也忒年轻气盛了吧?
见她一双桃花眼瞪得明显大了一圈,江既白没好气地松开她的手三两下扯上中衣,“瞪什么眼瞪眼,我又不是块木头!”
嘴上不怂,耳朵根儿却都红了。
明锦忍着笑上手帮他穿系衣裳,才不让他轻易蒙混过去,“你这伤,莫不是在平康坊英雄救美落下的?”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江既白是可忍孰不可忍,大掌贴上她腰际就捏了一把,不过没忘控制着力道。
明锦虽也瘦,却并不柔弱,胳膊腿和腰腹甚至覆着薄薄的肌肉,指腹掌心也有薄茧,足见她是有些功夫底子的。毕竟出身将军府,不足为奇。丁明媚那样娇滴滴跟弱柳扶风似的,在丁家反倒显得有些另类。
身体强健些好啊……
江既白的大掌迟迟舍不得收回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帮明锦强身健体。
这人火力壮,掌心总是热热的,贴在腰上就跟贴了块火膏药似的,舒服是舒服,但她腰上长了痒痒肉,可禁不住他这么又贴又掐的。
手被拍开,江既白迎上明锦似笑非笑的眼神,才蓦地响起适才她说的话,赶忙澄清:“美没有,只有个老头!”
还是个话很多的老头。
明锦观他神色,对于所救之人似是不想多谈,便也不再追问。
三番两次被大哥捉去校场也不见他多么打怵,寻找离家出走的谢五姑娘胸有成竹,一出手就每个月固定给她五千两月例,还有捏在他手里的临仙楼……
明锦看着眼前又恢复慵慵懒懒玩世不恭模样的男人,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这人不动声色向自己透露了这么多细节,是抱着什么样的期许?
款待两位孙女婿的午宴,丁家可谓拿出了最高标准,席间江仲珽依旧与丁老将军等人相谈甚欢,气氛热络,反将江既白衬托成了边缘人。
一道屏风相隔的女眷席这边,明锦看了眼坐在次首位上竭力表现矜贵荣光却依旧掩饰不住眼底郁色的丁明媚。其实从在大门口时明锦就发现了她的异样。
如果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薛氏的反应也很有意思,隔壁传过来的江仲珽的谈笑声越爽朗,薛氏的眼神就暗淡一下,不用猜都知道这里面的事跟谁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