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见她流泪,心痛得几乎昏厥。
丁老太太见朱氏脸色苍白中浮上淡淡青色,心中大骇,忙让人去请医官,并招呼其他人:“快,把老大媳妇扶上炕来!”
丁明锦反应最快,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扶住朱氏有些不稳的身体。丁明岚直起身看到母亲的脸色也吓得心神剧颤,她有功夫底子,自己就将母亲抱起来送到了炕上。
“娘,我错了,我——”嫁字刚要出口,嘴唇就被冰凉的指尖紧紧压住。
泪眼朦胧中,丁明岚看到她的母亲冲她微微摇头,眼底甚至噙着浅浅的笑。
丁明岚抱着母亲的手伏在炕沿痛哭失声,仿佛黑夜里沉浮许久的人终于等来了一根浮木。
崔氏不忍,偏过头跟着簌簌落泪。丁明锦伸手揽住母亲的肩,无声宽慰她。
想起上一世,她一意孤行要嫁给江仲珽,也是母亲最先松口的。其后遭遇种种不如意,也是母亲时时宽慰她,让她始终没有错失本心。
将军府聘有医官常年驻家,是以医官来得很快。
除了老太太和丁明岚,其他人暂时都退了出来,在明间里等着。
“你说大嫂她,该不会是被明岚气得服了毒吧?”薛氏在一旁坐下,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丁明媚也在她身边坐下,白着一张脸若有所思。
崔氏不愿意搭理她,低声对丁明锦道:“你陪我到廊下透透气吧。”
丁明锦点头,另让卿云去沏一壶安神茶。
薛氏看着她们母女的背影瘪了瘪嘴,目光又扫了眼次间门口,继而目光一沉,露出不敢在人前显露的忧怯,压低声音对丁明媚道:“明岚看来是铁了心的死也不嫁了,万一皇上认准了咱们府上的姑娘,你和明锦都和她年纪相仿......”
丁明媚还在脑海中努力找理由推翻这个想法,没想到她娘竟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心下不由得更乱了,“应该不会吧,满京城又不是只有咱们家有适龄的姑娘,皇上之前不是还召见了别的大臣吗?”
薛氏素日里最爱参加贵夫人们的聚会,消息总灵通些,悄声给她分析道:“傻孩子,你想想,皇上见了那么多人,权衡那么久,最后却选了咱们家的姑娘,这说明什么?”
丁明媚敏锐抓住母亲话里的用词:咱们家的姑娘?
她心头一凛,“选的不是丁明岚吗?”
“为娘听到的最初传出来的消息,说的可是‘嫡房姑娘’。”薛氏目光瞄了眼廊下方向,道:“你和明锦,可也都是嫡房姑娘......”
“但从来都是长幼有序,哪有妹妹越过姐姐先嫁人的。就算明岚真的嫁不成,总还有明锦顶在我前头。”丁明媚双手绞紧帕子,似在自己安慰自己。
薛氏却不肯让她自欺欺人,“咱们府上,数你二叔一房最为得势,老爷子器重二房父子,老太太偏心明锦,怎会舍得让她嫁给个纨绔子。所谓长幼有序,说起来也不过是个惯例,总有特例特办。”
丁明媚顿时慌了,“那我怎么办?”
明堂里只有她们母女俩,薛氏仍还是警惕地四下扫了一圈,然后凑近明媚,悄声问道:“你与殿下也见过几次了,找机会探探他的态度......”
廊下,丁明锦用余光扫了眼堂上那两母女,随即注意力又回到母亲身上。
崔氏也有着和薛氏同样的顾虑。
丁明锦听着听着,脑海中开始搜刮着有关江既白的记忆。因为关注实在太少,几乎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明岚逃家后,赐婚的事便不了了之。今上驾崩后,他返回阙州,在老王爷过世后继承了爵位,也扛起了镇北军的大旗。直到她御花园落水那天,镇北王将北面国门守得如同铜墙铁壁,好像也没听说他成亲......
“跟你说话呢,怎的又神游了?身子不舒服?”崔氏发现她异样,便要拉她回堂屋里去。
丁明锦反手拉住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在想些事情。”
崔氏以为是自己说的话让她过于焦虑,安慰道:“别担心,有娘在呢,定不会让你委屈了!”
丁明锦握紧她的手,笑着道:“好。”
崔氏仍有些担心她的身体,想让卿云带人抬两把椅子过来,还没开口,跟着医官一起来的小药童便捏着方子快步走了出来。母女俩赶忙往屋里走。
“有劳何医官费心!”丁明岚福了福身,亲自将人往外送。丁明锦与母亲分开,陪着丁明岚一直将何医官送出院门。
丁明锦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下唇更是伤得触目惊心,便将她拉到游廊下坐着缓缓,问道:“大伯娘怎么样?没大碍吧?”
丁明岚一坐下,只觉得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背靠着廊柱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道:“还是心疾的老毛病,这两日她没有吃药,又为着我劳神伤心,才会发作得这么严重。好在吃的药一直是何医官配的,他清楚我娘的病情,又及时施了针,现下已经平稳了,正睡着。”
“明锦,我娘她......怕是故意不吃药的......”丁明岚看着她,眼泪又不自觉流了出来,忍不住露出脆弱,“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丁明锦被她眼中的凄楚痛苦刺到,捏着帕子替她擦拭眼泪,“什么是一定的对?什么又是一定的错?如果认为你真的错了,我觉得,大伯娘不会这般帮你。明岚,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就不要胆怯这最后一步。”
不然就是真的辜负了大伯娘。
丁明锦觉得,上一世大伯娘病故,也不会是被明岚逃家气的,而是没有她的消息,日日担心她在外过得怎么样,思念成疾。
丁明岚微微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眼底的泪水逼了回去,再看向明锦时眼底的颓唐一扫而空,“没错,我不能让我娘白白为我受罪。明锦,我一定能凭自己,让我娘过上好日子。”
朱氏至今膝下无子,大爷清高好名,表面上对朱氏不离不弃,甚至连妾房也不曾往院里抬,情深义重之名士林皆知。实际上,早在外面置了外室,还不止一个,女儿生了四五个,最大的恐怕再过个三年五载也该及笄了。
没错,置了恁多外室,丁大爷依旧是一个儿子也没有。
丁明岚不知道这些内情,但她亲眼见过父亲对母亲的冷漠苛责,更感受得出父亲对她的不喜。她虽然不是儿子,但她能做的,一定不会比儿子差。
“嗯,我相信你。”丁明锦这句话说得笃定。不管这一世会有什么样的境遇,丁明锦相信,以明岚的心性和能力,定然也会过得很好。
明岚有她的目标,那自己呢?
丁明锦靠着廊柱,抬头透过廊檐看向半角天空,思索着。
第5章 我不要这样的媳妇!……
朱氏醒来后,丁老太太传来软轿将她送回去,并叮嘱丁明岚好生照顾她娘,全然不再提跪祠堂的事。
丁明锦心下松了口气,大致可以确定:丁明岚的危机解除了。
然而,对丁家来说,这件事还远没有过去。
上一世,这场赐婚无疾而终后,先帝在位的近十年里,丁明锦父兄的晋升之路与之前相比明显受制,但老爷子始终圣眷不衰,丁明锦便认为是自己嫁给昌王的关系,连累了父兄。
活过一世,现在再来看这件事,丁明锦又有了不同的领悟。
初代镇北王是被太.祖从马厩里捡来的弃子,在太.祖膝下长大,十几岁就跟着太.祖东征西战打天下,无数次冒死救驾,是以宁朝建立后,太.祖正式收他为义子,赐国姓,并以军功受封世袭罔替镇北王王爵,代太.祖镇守宁朝北国门。
历经数代帝王更迭,镇北王镇守的阙州,始终是挡在宁朝和北方草原之间的一道铜墙铁壁。
今上敏感多思,且信奉制衡之术。他倚重镇北王,但也更忌惮镇北王。这才在七年前以伴读太子为由,将镇北王世子召进了京城。彼时的镇北王世子江既白,似乎也才不过十岁。
然而,江既白不可能永远留在京城,此时镇北王上京,为其子求请赐婚,这对今上来说无疑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太及时了!
试想这种情形下,今上是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神,才选定了他们丁家。
丁明锦不知道上一世祖父是怎么推掉的这桩赐婚,但今上的计划就此被打乱,其后赐婚更是以不了了之收场,龙颜不怒才怪。
“想什么呢,叫你都没听到。”丁长轩执扇轻轻一敲妹妹的头顶,撩袍在她身侧坐下。
丁明锦回过神,见是二哥,眼里噙上喜色,“今儿下衙怎的这般早?”
丁长轩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优哉游哉啜着,“翰林院嘛,自是比其他衙门清闲些。”
今年春,丁长轩三元及第,荣登金科状元郎,入翰林院做了修撰。丁家以武传家,丁老将军从来没敢想,自家祖坟里还能冒出一缕文曲星的青烟。
“去看过大伯娘了?”丁明锦问道。
丁长轩脸上笑意微敛,颔了颔首,“虽说于性命已无大碍,但经过这场折腾,大伯娘的身体怕是要仔细调养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心疾本无彻底根治的良药,只能靠日常细心注意。
“不过,明岚去家庙也不是全无好处。”见明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丁长轩语气放轻松,道:“黔州离家虽远,却也远离了京城这流言蜚语的是非地,日子会清净很多。而且黔州总兵与父亲是故交,明岚习武多年,又通晓兵法,去了那边,比在京中更有图谋的余地。”
丁明锦点头,半带调侃道:“我与二哥想到一处了。只是此事万不可让大伯娘知道,不然非得再犯一次心疾不可!”
丁长轩莞尔,想到刚进门时她坐着出神的模样,又问了一遍:“我刚进门时,你在想什么呢,表情那么严肃。”
酝酿了片刻,丁明锦调整坐姿,试探着说道:“你觉得,我嫁给镇北王世子怎么样?”
哐当!茶杯脱手砸到了桌上。幸而里面没剩多少茶水。
丁明锦忙抽出帕子擦拭桌面。
丁长轩沉着脸将滚到桌边的茶杯拾起来,盯着妹妹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丁明锦将沾湿的帕子放到一旁,很认真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知道的,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觉的,不怎么样。”丁长轩说完觉得还不够准确表明他的心情,立即又补充道:“非常不怎么样。你——”你不是心仪那个昌王吗?
最后一句,他没说出口。
但丁明锦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丁长轩聪慧敏感,又极其关心在意他这个妹妹,是以丁明锦对昌王的那点心思,他是最早察觉出来的。他又是嘴严的,来向她求证时,丁明锦便也没再隐瞒。
“若是怕家里没法向陛下交代,你才兴起的这个念头,那大可不必。”丁长轩道:“你应该不知道,当年祖父随陛下亲征,曾为陛下挡过一箭。战后论功行赏,陛下赐了祖父一枚玉佩,以此为证,许诺祖父一个人情。”
竟还有这么回事。
看来上一世祖父就是用的这枚玉佩推了赐婚。
“而且,我怀疑,赐婚人选的消息泄露出来,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丁明锦闻言双眸微瞠,下意识看向门口。
“放心,我进来时卿云在廊下纳鞋底呢。”
丁明锦转回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素来稳重的人,偶尔皮一下真的要人命。
“你认为,那位是在试探咱们家对赐婚的态度?”丁明锦压低声音道。
丁长轩点头,“结婚结的是两姓之好,那位做媒人,也要看重这个。不然结成怨偶,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他这话说得隐晦,丁明锦却早习惯他这种说话的调调。
“二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明锦说出自己的揣测,“最初传出的消息,说的是,那位中意的是咱们家的‘嫡房姑娘’,而不是‘嫡长房姑娘’。”
心念微动,丁长轩脸色骤变。
“给咱们选择的余地,对那位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丁明锦道。
都给你们丁家这么大的脸面了,你还仗着救驾的功劳来回绝赐婚,简直就是不知好歹!
丁明锦仿佛能听到今上上一世的心声。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呐!
丁长轩甩掉脑海里浮上来的这行字,绷着脸道:“与你终身大事相比,其他的得失都可以先放一放。”
丁明锦展颜,笑意直达眼底,“那你的意思是,昌王是更好的归宿?”
“你就一定要在矬子里面拔大个儿?”没有外人在,丁长轩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丁明锦没憋住,大笑出声。
丁长轩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愤愤然提壶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狠狠灌了一口,冷静下来,少倾,似是做了某种决定,道:“罢了,若你真的非昌王不可,我帮你说服家里。”
笑声戛然而止。
这句话尽管上辈子已经听过一次,明锦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滚下泪来。
“诶,你这怎么还掉起金豆子来了!”丁长轩被她的眼泪唬了一跳,手忙脚乱抻着衣袖去蹭她的脸,“好了好了,又笑又哭的,羞不羞!”
丁明锦很不客气地扯着他的袖子直接当帕子用,擦完还一脸嫌弃地甩开。
“我不喜欢昌王了,我准备请皇上赐婚,嫁给镇北王世子。”丁明锦给自己倒了杯茶补水,“你帮我说服家里。”
从上一世的经历来看,她二哥再胜任不过。
丁长轩听出她话里的坚决,正色再次确认:“你认真的?”
丁明锦毫不拖泥带水,“认真的。不只是为了家里,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图他自己留在京里,府中没有公婆长辈压着,你能日日睡懒觉?”确定丁明锦心意,丁长轩放缓神色,随口就挤兑她。兄妹做久了,自然知道她有什么短处可揭。
丁明锦眼睛一亮:对哟,竟忘了还有这等好事!
丁长轩顿时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