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浮亭故作借口审视晚膳材料,借机踱步入厨房。
她以前身子不康健,经不起折腾,家里鲜少让她出门,只能存书房读书,阿笙为此替她搜罗不少各种杂书,是以她虽说十指不沾阳春,可腹里所知各地美食不少。而宫里最好的一点就是,只要你能说出的美食,宫厨就能替你做出来。
她瞧着乖巧无欲,实际上也会好口腹之欲,贪美食美酒。
身子不好时不得不忌口,现在康健无恙、没所顾忌,便想把以前没吃过的美食都吃一遭。所以时常都能瞧见椒房殿烟火缭绕、飘着香味,勾缠着人肚里馋虫,就差没直接告诉人家,这位贵妃娘娘拿宫里当成外头普通人家过日子了。
她们不知道杜浮亭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才爱待在小厨房里,她想跟厨娘偷学厨艺。
小厨房的人能在主子面前露脸,当然是喜不自禁,更何况娘娘每回都给她们赏赐,她们凭借手艺几次得娘娘赏赐,就是说出去,面上都极为有光。
杜浮亭刚入小厨房,灶台下烧了火,暖烘烘的熨帖,厨娘行了礼,便细细介绍驴肉锅子该怎么做。
“驴肉用的是新鲜黑驴肉,没有羊肉的膻味,但质地软嫩。”
先将驴肉洗净,切成大块,放入锅中在旺火上烧,撇去浮沫,再放入红汤、切段的干辣椒、葱、姜及八角等各种香料,小火煮慢煮三个时辰左右,捞出晾凉后切成大薄片装盘,为“酱驴肉”,其汤留用。
白菜洗净沥干水,从中切开,猪里脊肉、火腿切片,土豆洗净去皮切片。鲜香菇去蒂洗净沥水、划开成十,以上各料均一分为二,装盘围于火锅四周。
现在正在给驴肉去浮沫,杜浮亭扫了眼那些还未处理的配菜,道:“做法不是很繁杂,不过耗时比较久。”
“是,所以上午就该准备熬汤。”
虽然杜浮亭养尊处优,可她自小记忆力很好,简单的菜色看上几回,再加之旁人偶尔点点,就知道该如何下手。
她倒是动过想去御膳房偷师的心思,不过后来仔细思忖,御膳房那地方毕竟人多口杂,还涉及到后宫其他人的入口之物。在那地方待久了,要是谁吃坏肚子,有口都说不清的。
好在这一年到头,林林总总她还是学会了好些糕点菜色,可惜没能找到机会跟帝王炫耀,更没找到机会请他尝尝她的手艺。
不过杜浮亭一点都不着急,虽然帝王日理万机,不再是只要她想他,他就能排除万难出现在她眼前,但她也不用担心自己身子是拖累,不用担心自己注定早亡,日日活得犹如最后一日。
她和帝王还有往后余生的时间。
杜浮亭已经悄悄做好以后二十年的计划。
以前的记忆丢失,能找回皆大欢喜,可找不回来也没关系,她不会逼帝王记住,她可以创造更多有关他们的美好回忆。
杜浮亭在小厨房留了半时辰,就回了暖阁,将全部心思放在《万寿无疆》图上。
冯嬷嬷将花样献给皇后,回来就带了消息,淑妃和良妃两人娘家都递了牌子,进宫求见。
皇后那边对淑妃的态度是欣然应允,可却在此事上卡着良妃,只道良妃既然身子不适,就需以静养为主,再过段时日见娘家人为好。
冯嬷嬷面上不显沉稳镇静,心里是乐得见的,要不然不会一回椒房殿,就将此事告知杜浮亭。
贵妃娘娘素来是人敬她一尺,她还人一丈,谁待她好一分,她恨不能十分想报。原是和众位娘娘并无恩怨,就比她们晚入宫一段时日,偏偏恩宠俱渥,结果惹人嫉妒。
娘娘刚入宫之际,良妃与娘娘亲近,谁知良妃妄图踩着贵妃娘娘往上走。
而红珠却小心觑了眼杜浮亭脸色,见她并未露出伤感,心下放松了些许。
别的后妃至少还有家人可见,这回见不到,还有下回可见。但是娘娘的家人已皆遇意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这事她一直不敢跟娘娘提及,如果娘娘这辈子都不知晓也是好事。
“娘娘,皇后赏赐了这个给老奴,老奴推辞不掉,可着实不敢要。”冯嬷嬷弯腰躬身,将在凤兮宫得的玉镯捧至杜浮亭眼前。
碧翠的镯子通体泛绿、玉质细腻、光泽柔和,品质竟是上上等,难怪冯嬷嬷不敢收下,忙慌将玉镯交待给她,恐是觉得此等贵重之物烫手。
谁有这般好的玉镯,等闲谁都是自己佩戴,不会将此贵重之物赏赐给宫侍。当真不得不感慨一句皇后出手阔绰,不愧出自骄侈纵奢之名外扬的大长公主府,都道嘉羡大长公主奢侈无度,可也得人家有东西挥霍才行啊。
杜浮亭扫了眼,并未接过玉镯,东西虽难得一见,但她不是眼皮子浅薄的人,上头赐给嬷嬷的东西,她还不至于沾染:“既是皇后娘娘赏赐,嬷嬷好生收下吧,得了闲暇就戴在腕上,注意别磕碰到就行。嬷嬷记得还得督促小厨房,一定要准备奶,咱们吃驴肉火锅少不得。”
冯嬷嬷谢过杜浮亭,会意收下,娘娘这是在说,以后见皇后记得将其戴着,别的时候可戴可不戴,那便是最后不戴。小心将东西收下保存,该干嘛干嘛去。
皇后待杜浮亭,甚至比帝王待她还要好上几分,她能在宫里活得安稳惬意,一半得益于帝宠,一半得益于皇后的大度温良。
杜浮亭入宫前受尽家中宠爱。因着自小身子骨不好,常年在院中闭户养病,是以虽是家里大小姐,可家中大小事务几乎无需她操心,性子难免养得温柔单纯。
后来她又遇到陆笙,将她捧在心里、置于怀中,舍不得她受累。
她是凭借一腔情谊,毫不犹豫地踏入深宫,才知后宫远比她想的要复杂。
你得宠遭人眼红嫉妒,你不得宠,人人恨不得皆踩你一脚,跟红顶白是常事,而且哪怕是你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也不是谁都愿意见你好。杜浮亭最初吃过几回小亏,好在帝王肯护着她。
深受帝宠必是让其他人记恨厌恶,看透其中厉害,她在宫里便不在想着与谁为善,后来有皇后暗中帮衬,她之后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
皇后忽然待她好,她是疑心的,后宫女人的面目她瞧得清楚,面上和和顺顺,不知下面藏着怎样的心思,皇后的示好让她略感不安。
她也不会因为谁的示好,就将帝王拱手相让,她一贯的原则和底线就是帝王,于帝王不利,或者有损她与帝王情谊的事,她一概不碰。
后宫世家之女林立,杜浮亭知晓自己身后无母族支撑,比不得她们出生望族,说护住帝王,未免自大了些,可她就是决不会伤害帝王一分一毫,别人也不准伤害他。
只是皇后也没让她帮忙做事,更没要求杜浮亭向她投诚,就是瞧出她绢帕、香囊这类上面绣的花样别处不见,得知是她自己绘画,交给宫中绣坊绣制,便偶尔问她讨要些别致的花样,两人的相处倒是有些像朋友的感觉,不过后宫里哪里有真朋友。
如果冯嬷嬷有别的心思,今儿就该让皇后用玉镯收买了。
或许皇后并未有害她的心思,拉拢冯嬷嬷,只是想从她亲近之人口中,听得些她近处的消息,好在冯嬷嬷不是容易收买的人。
这也是她每回唤冯嬷嬷去见皇后,不叫别的宫侍的缘由,冯嬷嬷在深宫待了三十几年,默默熬过椒房殿无主到有主,眼下于她而言,满后宫再没有比椒房殿更好的去处。
内里弯弯绕绕颇为复杂,不过都比不过晚间杜浮亭的驴肉火锅来得实在。
晚间,杜浮亭与红玉、红珠、冯嬷嬷坐了一桌,吃锅子还是多几人吃得舒畅,尤其是红汤底的锅子。
杜浮亭本身吃不得辣,她偏生又钟爱辣味,若不小心嚼了辣椒,就面色凝重地将辣子吐出,忍着即将崩溃的小表情,故作镇静地端起手边温羊奶往嘴边送,趁着几人不察觉才忙慌地吐了吐辣到的舌头。
几人当中只有红珠比她还吃不得辣,杜浮亭有时会故意使坏叫她吃到辣子,红玉会忙拿奶解辣,眼眶红红的控诉杜浮亭,一伙子人顿时笑作一团。
有人陪着杜浮亭辣得泪眼朦胧,她若再不小心辣到自己,会站起来蹦脚,表情生动而鲜活。
其他宫人或围在小厨房里灶台边吃锅子,都能听见殿内笑声,这时候总是不由相视一笑。
外头天寒落雨,殿内欢笑满堂。
门一关,主子不拘她们礼节。
热气缭绕,汤底翻滚,拿驴肉一涮,迫不及待的吹几口,往嘴里一送,满嘴细嫩肉味,吃得尽兴而满足。
这年冬季来得再早、再寒冷,好似都不用惧怕。
第5章 闹矛盾(1) 满室的旎旖温馨
寅时三刻,天空如浓墨般黑沉沉的,大风刮蹭树枝的声音清晰可见,今年初冬的天气就这般肆意可怕。
杜浮亭让风声给吵醒了,眯了眯了眼睛准备继续睡,不然到了辰时去皇后的凤兮宫请安,懒散无力惹人笑话,每每要面对宫里那些女人,她都想念不必请安的日子。
明知道对方现在是帝王,后宫妃嫔众多实属正常,甚至她连指责的机会都没有,可她心里依旧会吃味,甚至是妒忌,偏偏她又不忍心放手。
杜浮亭在冯嬷嬷的轻声呼唤下,撒娇般哼唧了声,从悠悠转醒。
她慵懒随意地倚靠床头,微眯着一双似醒非睡的杏眸,任由冯嬷嬷拿温热帕巾给自己擦脸擦手。
脸上清爽了,人也醒得差不多了,杜浮亭趿拉着双绣鞋,走到梳妆台前,叫侍鬟给她打理满头青丝。
若是没有帝王恩典,准杜浮亭不必同皇后请安,杜浮亭从不缺席。反正皇后不会针对她,其他妃嫔也不敢出言伤她,她也没理由不去。
更何况去凤兮宫请安,是全了皇后的脸面与威仪,让宫人都瞧清楚,她是宠妃不错,可也没到目无尊卑的地步,她都尊敬着皇后,下面无宠的妃嫔更不敢不尊敬。
就是杜浮亭没想到,还真有人和皇后对着干,没把皇后放在眼中。她用完膳,掐着点到凤兮宫。
在杜浮亭的贵妃之下,还有四正妃、四庶妃。德、良、淑、贤四正妃之位,德位与贤位尚且缺着,可今儿唯二的四妃,也只有李淑妃到了凤兮宫。
良妃因皇后恩准淑妃娘家人入宫,而不准她娘家人入宫探视,心中郁气难消,请了医正把脉,写了张需静养的方子,当真规规矩矩的修养起来,可也因此几乎不到凤兮宫请安,日日称病告假。
说到底是没将皇后放在眼里,她出身温氏家族,父亲官拜丞相之位,兄长是吏部会同兵部推举的江西巡抚。她自认为自己出身只比皇后低在不是皇亲,在闺阁之中就处处与皇后相争,谁知道到了宫中,屈居皇后之下不算,还让杜浮亭压在头上。
不管良妃心中作何想,皇后是着实生气了,让身边的嬷嬷带话给良妃,连请安都没法请安了,那定是病得不轻,她会让宫人同良妃娘家人讲明缘由,直到病好再入宫。
当场赏赐了良妃不少东西,还让人请医正给良妃瞧病。
淑妃没忍住当场噗嗤笑出声,那姓陈的医正,每月负责给皇后把平安脉。
这下原本良妃只需今儿露面,说一下自己病好,就能解决见家人的事,现在拿捏到皇后手里了,这病好不好的,由皇后派去的医正一张嘴说。
皇后瞧了眼淑妃,倒没有斥责,挥手散了请安。
出了凤兮宫,杜浮亭欲回椒房殿,淑妃的欢仪殿与她方向有段相同,只不过人家并未出声要同行,她也没硬拉着人家,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
不过淑妃倒是有趣的人,方才能当着满殿的人嘲笑良妃,如今杜浮亭的速度不紧不慢,她却能耐住性子走在杜浮亭身后,不行半分逾矩之事。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给淑妃娘娘请安。”麒麟殿的小太监快步走来,先是给杜浮亭和淑妃行礼,转而就朝杜浮亭道:“皇上传贵妃娘娘伴驾。”
杜浮亭打量了眼身上衣物,因着给皇后请安,是以穿的是朝服,挽着流云髻,簪着夺目耀眼的华胜步摇,格外的雍容华贵,她不想穿这身见帝王,便问道:“我先回椒房殿换套衣裳。可好?”
小太监生得白净,说起话来也讨喜,恭敬回道:“皇上叫奴才都听娘娘的。”
“那就先回椒房殿。”杜浮亭言罢,望后看了眼淑妃,同她轻轻颔首,携着椒房殿的宫婢先走了。
“贵妃当真受宠。”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望着一众人远去,不由得心生感叹。
淑妃唇畔挂着笑意,反问道:“是吗?”
“是呀,满宫的人都说贵妃得宠。”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刚给皇后娘娘请安,就着人请贵妃到麒麟殿伴驾,谁都没有的恩宠。
“那咱们也羡慕不来。”淑妃言语里似是想羡慕,可神色冷淡并非向往,男女之情看透了,也就如此而已,最后免不了伤人伤己。
杜浮亭将朝服换下,换上一袭绯色水袖对襟宫装,足着同色系的绣丝宫闱鞋,发髻上的珠宝让她去除大半,耳坠换成了珍珠坠。
她不让宫侍帮忙,而是自己亲自动手描眉抹唇,她轻轻抿唇,谈笑间好一段妩然风姿。
冯嬷嬷在旁边好笑得直摇头,这大概便是女为悦己者容,去凤兮宫请安,娘娘只求得体,不是分寸就好,可见皇上便是力求尽善尽美。
到了麒麟殿外,不必等通传,苏全福就将杜浮亭引入内殿,内殿摆设似帝王给人的感觉般冷沉稳重,虽然殿内燃着火笼,可依旧遮盖不住它的威严。
杜浮亭轻手轻脚地步入麒麟殿内,脱下银狐大氅往内里走去。男人手握御笔,坐在御案后,俊美的脸庞冷硬没有任何表情,却专注而认真。
帝王早已觉察有道温柔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在等她能瞧他到何时,结果久久不曾听见女声。
抬头望去人半藏在柱子后,借着帷幔遮挡,只留出小脑袋,怔怔地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模样。
见他抬眸望她,躲在后面的人总算走出来,如仪行礼:“给爷请安。”清脆动人的嗓音在殿内回响,似乎将寂声都染上了鲜活气息。
他放下御笔,合上奏折,朝杜浮亭招手,“过来。”
苏全福余光瞥见贵妃娘娘眉眼蕴笑,已经照帝王的意思,踱步走向御案,轻快的脚步都藏着欢喜,每回贵妃靠近帝王,周遭好似都温暖起来。
他眼观鼻、鼻观心,将殿内宫侍都赶出去,自己慢步走在最后,将殿门缓缓拢上。
“我替爷磨墨?”杜浮亭指节搭在墨块上,白嫩色与黑金色碰撞,煞是好看。
“朕不过想赐字给几位爱卿,倒不用娇娇专成朕研磨。”帝王赐字是大周素来的传统,也是帝王给臣子的恩宠,这份殊荣不是谁都能有,不过杜浮亭只听过年节赐字,现下离过年还有两三月的时日,不该这么早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