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在汴陵开一家小小钱庄,做梦都是把生意做大做强,做到三江五湖,伸到各行各业。现如今,“春花”二字在钱庄、酒楼、布匹、营造等都已是最金字的招牌,她却问不出一句然后了。
然后,又该往哪里走呢?要继续做大做强,买下更多的铺子,吸纳更多的合作伙伴,将打着“春花”两字的点金手伸向更远的地方?
春花沉默了许久。久到陈葛以为她动了怒,忐忑地要出声,她才长吁了口气:
“阿葛,我近来在生意上确实有些惫懒,对你不住。购下碧桃垆,确实是咱们进军酒业最好的选择,机会稍纵即逝,一定要把握住。”
她甚少对下属说这样的软话,陈葛不禁讶然。
春花负手在堂上来回踱了几步,思忖良久,终于有了计策:
“她不是为钱,必是有更看重的东西。”
她掏出随身的小印:“你拿我的帖子,去京城商会中几位老板府上一一拜望,问清楚这几件事。”
她面授机宜,如此这般,条分缕析,末了,又补充道:“打蛇需打三寸,我相信没有不合适的生意,只有不合适的价钱。我会去信给咱们汴陵商会和产业旗下所有掌柜,定要做成这笔生意。”
陈葛大喜过望:“我的姑奶奶,总算你还有点良心。兄弟祝你和如意郎君白头偕老,恩爱无双。”
春花白了他一眼:“快滚快滚。”
陈葛哈哈大笑,招呼下人送上一个小酒坛。
“‘春昼’难得,‘霜枝’亦是稀少。我从上阳楼高价买了一小坛,东家尝过就知道,碧桃垆价值几何。”
送走了踌躇满志的陈葛,春花又盘算了片刻,将诸事梳拢,这才安下心来。
正打算回房休息,倏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陈葛来之前,她在干什么来着?
“……”春花狠狠一拍脑门。
书房里还有位天官大人!
看一眼更漏,竟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她还掐着脖子吓唬人家不准走,自己却忘了个干净……
谈大人定要生气,不理她了。
春花一路小跑回来,推开书房门,才长出了口气。
人还在。
青衫的男子肩脊端正地立在书案前,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持着本册子端在眼前。
倒是听话。
她掩上门,再转过身来:
“谈大人久等了……诶?”
那封皮的颜色,怎么有点眼熟?
仿佛被一道天雷从天灵盖劈到脚后跟,春花老板像个尾巴点着的炮仗般冲了过去,劈手去抢那黄皮册子。
谈东樵极快地一收手,将册子举过头顶。
她口舌打结,八爪章鱼般攀着他往上蹿,但两人身高差距过于悬殊,她不停蹦跶也够不着半角纸皮。
“你……还我!”
谈东樵挑起眉,莞尔地望着她。平日八风吹不动的春花老板摇身一变,成了只跳脚炸毛的小狸猫。
“晚了。我都看了三遍了。”
他唇角弯弯,一手微微用力,将张牙舞爪的狸猫禁锢在怀里,一手高举册子,仰头念上面的字句:
“除夕,契丹小羊羔肉很不好咬,若谈大人在,定能切得好入口。”
“上元打双陆,逢不着对手。谈大人会打双陆么?不会我可以教他的。”
“三月十二,郊外春草又发,想去踏青骑马。谈大人在做什么呢?”
“今日厨娘超常发挥,鸡汤面很好吃,我吃了两碗。谈大人长得耐看又如何,他又不会做鸡汤面。”
“又是七夕,鸳鸯湖上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真是碍眼。若是谈大人在,同去游湖也是好的。”
“如意班新出了两折苦情戏,谈大人恐怕不喜欢。他该看些欢快的戏本子,多笑一笑,不要总是板着脸。”
“静宜说,在孔明灯上写下两人的名字,就能朝夕相见。这么幼稚,谈大人大约不肯做。”
“跟哥哥和衡儿打雪仗,一败涂地。若有谈大人帮手,当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他指间灵活,翻过去几页,露出一个画得十分粗糙的小人,身上点着两点,一处在右胸,一处在左臂。旁边草率地写着一堆小字:
“谈大人身上伤疤不少,可惜只记下了两个,且待以后补全。”
又翻过几页:
“不能入赘,亦不能娶亲,凭什么不能有折衷的办法?静宜说我在这事上钻了牛角尖,看来是真的。”
“再见谈大人,定要矜持冷漠,不失气度,高贵冷艳地问他,可有考虑过以后。”
再翻过一页:
“……高贵冷艳太难了,还须修炼。”
“……”
小狸猫逐渐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收起了爪牙,埋下头,羞躁地□□了一声。
这真是打鹰的被鹰啄了眼。
“你别念了。”
“再念,我生气了。”
谈东樵住了口,将那黄皮册子放回桌上,双手环住她腰肢,轻轻一带,便将她托坐到书案上。
“真生气了?”
春花耷拉着脑袋,脸皮涨得像紫茄子:“你偷看人家杂记,好不要脸。”
谈东樵摸了摸脸:“这位东家,不是你支使我来看账本的么?”
“……你如今都不是我的账房先生了,何必听我支使?”
他沉沉地笑了,勾起她下巴:
“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东家。”
她的呼吸骤然一停,十指蜷成小结,望进他如天海般澄澈的眼眸。
谈东樵低头,吻了吻她冰凉的鼻尖:
“打双陆,游湖、骑马,看戏、放孔明灯、打雪仗,我都愿意,你想做多少遍,咱们就做多少遍。我虽未下过厨,但……还是可以学着煮一碗鸡汤面。”
春花愣住了,良久,双眸微微湿润。
命运待她太厚,有至亲疼爱,有挚友相交,有志业可酬。她如今还想惜取这眼前人,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谈东樵看懂了她的心思,灵台中的轩辕柏沙沙风响,微雨如丝洒落,细密而庞大的温柔情意自泥土中蔓生成藤。
他于是心想,这便是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温热的唇终于难以自持,轻轻落在她唇上,牵风卧柳,如磋如磨。
“春花,你想要的以后,就是我的以后。你心里的账,我都记下了,今后余生,一笔一笔替你讨还。”
是日,春心如昼,星火朝夕,一发燎原。
作者有话说:
唔,大型翻车,尽在不言中。
感谢在2021-10-22 00:51:38~2021-10-25 01:2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咬咬wd 2个;开心可乐酱、迪迪、IONE、breathesky2007、KINICHU、中二着喝西北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799442 20瓶;下辈子一定是个大美人、ヒマワリ、宇宙无敌甜甜奶、果儿姑娘、Frozen、蕤宾拾八 10瓶;Jin 8瓶;秋秋、桃花源、仙女戴、35816002、哒哒 5瓶;反派死于话多、呔,妖精 3瓶;水孩儿、两猫一狗、乐洛乌蹄、22445903、匆匆小妖、ION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春老犹眠
冬晴转觉冰霜厉, 日散俄还海岳春。
这些日子以来,谈老太师都睡得不太安宁,食量也减了半, 年轻时伏案过久落下后颈的寒痛也复发了。晨起的时候, 竟然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就连八段锦也懒得打。
想当年北境临敌, 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日日争闹不休,老太师夹在两派之间,但以一片诚忠报国之心相对, 从无动摇纠结, 也能日日吃得饱,睡得香。如今,不过一点小小家事, 竟至如此烦扰。
看来,是真的老了。
谈老太师喟叹了一声, 推开居室的门, 眼皮也未抬, 便冷声道:
“你也不必再求, 今日还是一样。若要入赘,就从我老头子的尸骨上踏过去罢。”
话音掷地有声,在庭院中盘桓回响了两圈,就消弭在冷冽的晨风中。
然而庭中空空,竟然无人回应。
老太师呆了一瞬,唤来老仆询问,才知道孙儿昨夜并未归家。
“不仅昨夜, 前几日也是日出方归。大约公事繁忙, 都在衙门的班房歇息了。”
谈老太师皱起眉:“他不是每日早上跪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对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词句难以忍受——
“……求我答应他入赘吗?”
“啊,少爷可能是觉得求也没用,放弃了吧。”
“就他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放弃两个字怎么写,他知道么?”
老仆自然知晓这爷孙俩如出一辙的脾气,讪讪笑了两声,不敢再答。
谈老太师冷冷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老太师上了年纪以后,只在太学挂了个名职,平日多有民间书院邀请他去讲学,他也不收束脩车马,对着一张张勃勃生机的年轻脸庞,将毕生所领的大道倾囊相授,心中已是无限欢喜。
今日请他去授课的,是城东的长鹭书院。长鹭者,取其青云直上之意,书院中多是皇朝各地选拔而来的学子,贫富不论,个个都是满腹经纶。
谈老太师提前一刻到了书院明堂,一时有些震惊。
他讲的是《中庸》解义,乃是四书中最为难自己的一部,往常听课的学子都是稀稀落落。不料,今日明堂内不仅座无虚席,里外还站了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孩子……都是来听老朽讲课的?”
后辈一心向学,老太师顿时遮掩不住面上的欣喜。
书院学官尴尬地笑了两声:
“谈老,我们还请了另一位老师排在您前头,您可先往后堂,有茶水伺候。”
老太师微微有些失望,又想,既是一同授课,那这些学生也未必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于是点点头,边向后堂走,边问:
“前头授课的是哪位大贤?”
学官搓着手,笑道:
“您或许听过,乃是如今皇朝中生意做得最气派的女财神,长孙家春花老板。”
“……”
谈老太师蓦地止住了步子。
学官以为他自矜身份,不愿与商贾同席授课,连忙解释:
“如今孩子们的出路,无非两条,仕途和经济。仕途这条,您是贤能大德,但走得通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孩子,还是得走经济一条。年轻人不通实务,听一听实干的能人怎么做事,也是有裨益的。”
谈老太师沉默了。良久,老人叹了口气:
“你们如今教学生,满口都是仕途经济,‘诚明’、‘慎独’却都不讲了。”
那学官以为得罪了他,惶惶然便要赔罪,又听老太师道:
“老朽倒要听听,这位春花老板都讲些什么学问。”
春花应邀到书院讲课,倒也不是第一回 了。一则长孙家产业也需要招募些有才能的读书人,二则,书院里的后生个个脑子灵主意大,将来的生意,还得在他们身上做,多听听他们的想法,于她也是极好的。
她在读书治学上只是稀松,但讲些生意场上的逸闻趣事,抖几个嘴上机灵,后生们都听得十分起劲。快要收尾时,忽见一个形容肃穆庄重的耄耋老者从明堂底下行至前排。书院的学官见了他,都露出万分敬畏的神情,迅速让出个位置。
春花不由得多看了那老者一眼,对方也不甚友好的盯视回来。这盯视并非出自恶意,而是自矜自清者高傲的审视。
春花忽然产生了吊诡的熟悉感。
某位大人刚认识她的时候,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
她心里微微发毛,转身喝茶的时候,低声问学官:
“那位老先生是?”
“啊,那位是谈老太师。您别看他穿着朴素,朝中大员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门生,他任过两朝帝师,是儒林中最德高望重的泰斗。今日也请了他授课的,您这儿讲完,下一个就到他。”
“……”
春花头皮一麻,额角密密地沁出汗来。
于是再不敢插科打诨,规规矩矩地将事情说完。末了,偷眼去看谈老太师,但见他面无表情,喜怒不明。
一席讲完,几个学子围上来,热烈地问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若在平常,春花当然有好耐性一一解释,此时却觉得是度日如年。
而明堂之中,人潮渐渐散去,不多时,便走得只剩一半了。
春花留意着外头的情形,不由得诧异,便问一个站在身旁的学子是何原因。
“后头不是还有谈老太师的课么?”
那学子低声道:“今日的课全凭自愿,大伙儿都是听说您要来,这才纷纷挤进来。谈老太师讲中庸,要人行大道,安天命,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早就过时了,谁还乐意听?”
春花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世情如此,如谈老太师和谈东樵这样的人,今后会越来越少,而如谢庞那样的人,也许会越来越多。
这并非她所愿。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台上。
“诸位,请听我一言。”
正嬉笑着打算离开的学子们顿住了。
“诸位可听过,万应丹么?”
学子们沸腾起来。近来京中涉及近千万两钱财的大案,谁会没听过?
春花言简意赅地将谢庞如何设局,如何行骗,万应丹如何看似无害却能令人倾家荡产说了一遍。
“我知道,今日诸位来听我授课,不是因为敬佩我的学识或品行,只因为听闻我逢着些运势,挣了份不小的家业。诸位喜欢听仕途经济,喜欢听事半而功倍的法门,不喜欢听那些修身齐家的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