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春花——戈鞅
时间:2021-11-27 00:28:50

  李俏儿一愣:“人家甘心情愿地送,为什么不收?”
  “送得虽甘心情愿,却不是冲咱们。”春花有条不紊地将礼单折起,“谈大人是守正修德的君子,不能坏了他清誉。”
  李俏儿接过礼单,转身要走,又倒回来:
  “东家,我也觉得,谈大人今日真是器宇不凡。”
  春花唇角一弯,“嗯”了一声,才醒悟过来,面上顿时一热:
  “我何时说过他器宇不凡了?”
  “您是没说,可是都写在脸上了哪!”她笑嘻嘻躲开春花挠过来的爪子,一溜烟儿地跑了。
  春花:“……”
  这丫头大约是跟着她久了,越发刁钻了。
  心情由是大好,于是拍着桌子道:“来人啊,快给我热一壶‘春昼’!”
  婢女热了酒,倒在白瓷小杯中,酒液甘红,奇香扑鼻,捧在手中,果然像捧着一个春日的早晨。那正是:春酒盛来琥珀光,暗闻兰麝几般香。
  仰脖倾杯而下,酒液如湍急清冽的小溪,冲遍四肢百骸,彻底温暖了肺腑。脑中登时一热,便似有千万只欣喜的雀儿绕着眉梢闹将起来,平生所遇的欢乐事一件一件尽数浮现在心头,譬如她七岁时第一次打算盘便赢了石渠,被爷爷大力称赞,又譬如十九岁那年终于当上了汴陵商会的会长,商会那群老头儿们看不惯她又拿她没有办法。
  还有那日,那人说:三年前的事,是发生在他身上,最好的事。
  嘻嘻。
  真畅快啊!“春昼”果然名不虚传!
  难怪陈葛追着她求了半年,要把侯娘子的碧桃垆买下来。若是能想到量产的法子,让寻常百姓都喝得起,钱途定是不可限量。
  春花心头一热,顿时觉得室内闷得难耐,不禁一跃而起,推门而出。
  来到檐下,但见满天星在,流月如霭,两盏风灯如梦般摇摇摆摆。
  她蓦地恍惚了。
  赚钱可以先放一放,眼下,有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春花抬起左腕,将“桃僵”拢在指尖,轻轻地唤起那人的名姓。三个字,每个字都如蜜糖流淌过舌尖。
  “……谈大人,你在么?”
  只一瞬,那边便有了回音,声音透着些错愕。
  “你遇上危险了?”
  “……”
  这话说的,没遇上危险,就不能叫他么?
  春花哼了一声,目光在周遭逡巡了一圈儿:“是有些危险……”
  视线落在檐角上,一只大肚蜘蛛正在瑟瑟结网。
  “有蜘蛛精呢。”
  镯子对面立刻焦急起来:“你在何处?”
  “我就在家中,书房门口啊。”
  她顿了顿,凑近去看那蜘蛛:“好大的蜘蛛,肚子有簸箕那么大,腿有高跷那么长……呜呜,谈大人,救命啊……”
  她演绎得声情并茂,酒意上涌,脚下便有些不稳,忽然脚腕一软,跌坐下去。
  “诶?”
  跌到半路,屁股的撞痛没有如期而来,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广的怀抱。
  “……谈大人?”
  指甲盖儿大的小蜘蛛在檐角下奋力地织着网,浑然不知自己遭遇了一场不白之冤。
  谈东樵托着她的腰肢,看了眼那可怜的蜘蛛,又低头看向这说瞎话从不打草稿的女人。
  “这就是你说的,蜘蛛精?”
  “……”
  “腿有高跷那么长,嗯?”
  春花垂眸,毫不羞愧地干笑了声。
  “你来得……好像有点快啊。”
  真是的,她的好演技,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她抓住他的手臂,勉强将自己撑起来,掀开还留着一丝清明的眼皮:
  “谈大人,方才我叫你的时候,你在哪儿?”
  谈东樵神色一僵,淡淡地撇开眼。
  “恰好在附近,听见你唤我,便立刻赶来了。……你喝醉了?”她从霖国公府离开的时候好像没这么离谱。
  “喝了点儿,但没醉。”春花笑嘻嘻地睨着他,一把抓住他衣领:“谈大人,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实话,刚才你在哪儿?”
  撒谎成精的人,还好意思让别人说实话。谈东樵深深地叹了口气,但骨子里刻着的板正让他还是如实回答:
  “在你家门口。”
  他从霖国公府出来,片刻也没耽搁,立刻赶到长孙府。到了门前,才察觉人家户牗紧闭,原来已过了子时了。心中反复演练了多次的说辞堵在了喉咙口,他只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这么在长孙府门前愣愣地站了许久。
  站着站着,自己也觉得无趣,打算回府时,有软语轻拂过灵台。
  谈大人,你在么?
  春花收回双手,捧着脸,吃吃笑起来,像只偷吃到鱼的狸猫。
  “谈大人,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呀?”
  谈东樵低头,将她的可爱与狡猾全部拢进眼底。
  “是。”
  “是不是心急如焚,非要此事说出来不可?”
  “是。”
  “那你进来说吧,我有好酒。”她拉起他微凉的手,一路拉进她的书房兼闺房。
  京城这处,虽是临时寓所,也被她布置得很是舒适,与汴陵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谈东樵心中涌起一股温柔情思,软得像天边的白云。
  春花把他按在榻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春昼,给他也倒了一杯,才道:
  “说吧。”
  谈东樵道:
  “你上次问我,可曾想过以后。我从前未曾想过,这几日却是认真想了。”
  春花屏住呼吸,故作轻松地端起酒杯往唇边送。
  “我已分别禀报了祖父与姨母两位长辈,我想入赘长孙家。”
  “噗!”
  两千两一坛的“春昼”喷了他一脸。
  “……你跟谈老太师和霖国公夫人都说了,你要入赘?”
  “……”谈东樵镇静地以袖擦干脸。
  “他们……怎么说?”恐怕肺都要气炸了吧?
  “祖父还是不允,但我意已决,姨母也愿意助我说服祖父。本想等取得了祖父允准,再向你求亲,但……”
  他靠近些,炯炯地望定她:
  “我好像……等不及了。”
  春花一愣。
  “姨母说我,连从前都没有,谈什么以后。我想了想,确是如此。我从前只晓得读书、修行、查案,生在人世间,便似远远地路过一般,若哪天突然走了,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但如今有你,我才想,好好看看这人间。”
  “春花,我不知道你想要的以后是什么,但除了天道、法度、良心不能违,别的,我都可以。”
  厚木醇清的气息吹拂在她鼻尖,他轻轻抬起她下颌,温润的唇靠得极近:
  “我一生,只做这一桩生意,押上全部本钱,有错必改,有难同当,不讨价,不还价,不记账,不欺,不妄,不悔。”
  春花怔怔地望着他,双肩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一头软犄角的小鹿在她心里四蹄如飞地冲撞起来。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非要这么老实么?”
  无招胜有招,他就这么不遮不留,让她这奸商怎么办?
  正当此时,窗上蓦地响起两声敲击:
  婢女在外头喊:“小姐,陈葛大掌柜来了。”
  春花:“……”
  这么晚了,这死狐狸要干什么?
  “有什么事,让他明天再说!”
  窗外犹豫了一瞬,还是道:“陈大掌柜说了,十万火急!”
  “……”
  她非把陈葛尾巴上的毛一根一根薅下来不可。
  果然,谈东樵这木头立刻退后了几步,撇开视线:“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待明日……”
  “不行!”春花斩钉截铁,“你就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走出几步,又回身不放心地叮嘱:
  “若是等得无聊,你就帮我看一会儿账本。”
  “总之,不准走。若我回来看不见你……”她支着脑袋想了半天,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可威胁他的,于是颇有气势地“哼”了一声,表达了一个模糊而严重的警示。
  谈东樵剑眉一挑,不大厚道地笑了。
  “遵命。”
  春花走后,谈东樵先是在小榻上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尔后,想起她的吩咐,于是来到书案前,替她将几摞账本按时序,门类分别整理,将案上笔墨、纸张都归置一番。
  这位女东家,有时心思细腻,有时则粗心又毛躁。她脑子伶俐,遇到需要条分缕析的事,便随手抽一张纸,或开一本札记,将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写满纸张。只是写了又不收拾,扔得到处都是。
  恍惚间,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叫严衍的账房先生,跟在东家屁股后头收拾残局。
  拾掇得差不多了,谈东樵在书案后坐下,正要取一本账本来看,却突然瞥见账本的最底下,有本黄色封皮的册子露出半个角。
  封皮的角落上,拙劣地画着一棵树,一朵花。
  “……”
  画技一般,但意思到了。
  他沉吟半晌,还是伸手,将那册子抽了出来。
  封皮上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
  以后。
  ……看来,这就是春花老板的本钱了。
  他看,还是不看呢?
  谈东樵沉默地瞪着那可笑又可爱的小册子,看了许久。
  他也不是……非要这么老实。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一段啦好嗨森~
  谈大人表示:谁还不会不老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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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且醉花间
  陈葛的急事, 也与这一坛“春昼”有关。
  碧桃垆是京城南城墙根脚下一家偏僻的小酒馆,似乎大运皇朝开国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儿了。虽然是老字号, 却一直是小本经营, 从未有扩大店面或多雇伙计的意思。这一代的东家是个女子,名唤侯樱, 性情偏僻冷漠,从不与人相交,却仗着家传的酿酒技艺, 在京城酒业占着一把不大不小的交椅。
  碧桃垆有两个传了许多代的镇店酒方, 一名“春昼”,一名“霜枝”。“春昼”如春,饮者抚掌大笑, 喜不自胜,“霜枝”似雪, 饮者黯然销魂, 忧怀悲凄。“春昼”一年十三坛, “霜枝”一年十六坛, 碧桃垆每年产够了数,便关门谢客,仿佛跟钱过不去似的。
  陈葛管着京城的春花酒楼,酒品的采购是最重要的一项开支。他这一年来励精图治,已和京城大部分的酒坊都签下了供酒的契约,凡是春花酒楼订货,不仅要保障货量和品质, 还要给出行内最低的价格。
  偏就在碧桃垆碰了一鼻子灰。
  侯娘子冷冰冰地告诉他, “春昼”和“霜枝”, 再没有多了。至于普通的“碧桃”酒,但有了再来拿货,也得随她心情。
  陈葛受了气,发下狠来,扬言要买下碧桃垆,改名作春花酒垆。
  这事,春花原本不置可否。但今晚饮了一壶“春昼”,她改变了想法。
  确实如陈葛所说,长孙家的酒楼生意已做到极致,若要扩张,还得寻求新的方向。向上游去开酒垆,是个不错的选择。
  碧桃垆是小本生意,东家不擅经营,酿酒的才艺确是突出。若能并入长孙家旗下,不仅能为原本的酒楼生意节省成本,也能开拓新的利润来源。
  陈葛听说春花得了坛“春昼”,急赤白脸地赶过来,问她要主意。
  “外人不知,我却打听清楚了,碧桃垆里头,安德侯府也占着股份呢,他们开门的营业铺子,赁的也是安德侯府的产业。你既然能从侯府要下一坛‘春昼’,能不能托侯府在侯娘子面前说一说好话?”
  春花只觉陈葛浑身的不顺眼,板起脸道:
  “‘春昼’是我打双陆赢回来的,侯府表面不说什么,心里怕还记恨呢。”
  “平时嘴甜得抹了蜜的人,怎么偏在刀口上得罪人?”陈葛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我这么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长孙家的产业?咱们做生意的,外人看着光鲜,其实如同逆水行舟,只许你越做越大,不许你往回收拢。每日一睁眼,汴陵有一群小股东等着分红,酒楼里有一群厨子伙计等着工钱,人人都想明日比今日好,这些重担,不都得咱们背在身上么?”
  他气闷地往椅子上一坐,倏然想到什么,直起身子:“春花老板,你是功成名就了,挣下的家业一辈子也花不完,如今只想着找个如意郎君,舒舒服服下半辈子。可是你手底下这些人呢,咱们后头跟着的小股东呢?铺子里的伙计呢?他们的以后,你都不考虑考虑么?”
  春花微微一愣。
  今夜的欢欣情愫在陈葛的这一问中,冷却了下来。
  陈葛的难处,她其实感同身受。总问谈大人以后,其实自己的以后,也并未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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