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容你做自己!”
甘华倏然回视她的父君:“父君错了!”
“天道容我犯错,容我受罚,容我历劫,容我悔改,一切因果,都由我自己承担。不是天道容不得我,是父君你的道,容不得我!”
东海水君气得七窍生烟,胡须倒竖:
“你所说的做自己,就是跟凡间男子鬼混?没了萧淳,又找了个螃蟹精,走了螃蟹精,又招惹了个丑陋下贱的……”
“父君!”甘华霍然喝止,终究不愿将父女之间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撕破。
她眼尾染上一层霜意:“你当初,究竟为何去找北辰元君来劝我与萧淳分开?”
东海水君一愣,默然不语。
甘华冷笑: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三千年前我与他同门学道之时,曾真心实意地恋慕过他?”
东海的荣光,公主甘华,不该爱上凡人萧淳,更不该爱上自己的师兄北辰。入古上天尊门下的第一日,她在飘渺青崖外迷失了方向,群狼环伺,险象丛生,忽然一头洁白的鹿从天而降,驱走了群狼,引她回飘渺仙山师尊座下。
她那时年纪小不懂事,鲁莽问道:
“师尊,这鹿儿真是好看,能否送于我做神兽?”
师尊拈花滴一滴清露入她眉心:
“甘华,这是你师兄北辰。”
她惊愕回望,白鹿如烟跃落,烟霞中现出素衣翩然的温柔仙人。
自那一瞬,情根已种,情念已生。
北辰修的是无为之道,雷霆雨露,皆是自然,随缘喜乐,自在无拘,他对所有人都如一片温柔的春风,拂过而无痕。学满之后,他受封大言仙山,司掌日月星辰,道法自然,她则回归东海,镇守金塔,一守便是三千年。
三千年了,她将自己卑微诞妄的情思小心收藏在心底,不敢擅自泄露。
直到那一日碧螺亭设宴。
她原本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感谢他们二人的。但,杯酒倾满,水落石出,那深为嘉悦的注视,温柔诱哄的讨好,隐而未明的情意,旁人看不明白,难道她还看不明白么?
这些自我标榜清心寡欲的仙人,对情爱如此不屑一顾,何其虚伪!
也许北辰根本不懂自己的心思,但没关系,她会让他懂得。那些日日夜夜刻骨的思念、徘徊、时忧时喜的怅惘和自我麻痹,终有一日也会像纠缠她那样纠缠他们。
甘华燃起了此生全部的不甘。
何为爱而不得,何为情深缘浅,何为辜负背叛,她要让他们一次尝尽!
甘华轻抚衣袂,飘然起身,背向东海水君。
“父君,最初我恋慕北辰,你将我吊在水宫珊瑚塔下三日夜,命我掐断念想,从此不再提此妄念,我做到了。后来,你又让北辰亲手斩断我与萧淳的情意,在我心上又插一刀。天道为何,非要对我一个人穷追猛打?”
东海水君面色一阵阵发白,再也支撑不起为人父的威严。
“甘华,你做的事,目下尚能遮掩,迷途知返,犹未为晚。若等天衢圣君返回天庭,你必受重罚!”
“上极乐天境也好,下阿鼻地狱也罢,我一身承担,天道说如何,便如何吧。但非逼我守你们的道,继续做东海的脸面,你的荣光,不行。”
“父君,我会回东海的,但不是现在。北辰去黔南了,答应要带一坛烈酒给我,我想喝一杯再走。也许此次分别,便是天人相隔,再不能见了。”
至迷之人,劝无可劝,东海水君长叹了一声,拂袖划出一片粼光,扬尘杳去。
甘华拎起一壶今生酒,浣入愁肠,祭她的前尘。酒液混着龙族的泪水洒落,一时竟分不清是甜美还是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陷入毫无意义的昏睡,酒坛倒在脸畔,浸湿了如羽的眼睫。
再后来,一双坚实而小心翼翼的手将她轻轻托起,安放在床榻之上。那手为她擦干鬓发,脱去外袍,又带着谨慎和虔诚为她盖上衾被。
尔后,那从不说话的少年退后了两步,静默注视了她许久,忽然沙哑地开口了。
他说:
“甘华,你错了。情,不是小心收藏。”
“情是成全。”
作者有话说:
克服万难,居然拼了一章出来啊哈哈~略短小,大家凑合看吧。
想说说甘华这个角色的设计,我自己是非常喜欢的。不是说赞同她或者原谅她犯下的某些错误,而是对她身上的真实和复杂很着迷。作为作者亲妈,对甘华是倾注了很多情感的,她不是个简单的反派工具人,如果说本书有四个主角的话,那就是春花、天衢、北辰和甘华,各人有各人的劫难。也许大家会对这个角色有争议,如果有不满,那也是我写作功力未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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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君子有酒
断妄司连熬了几个大夜, 终于将螃蟹老五谢庞的骗局大案各项细节审定,一干老五由断妄司定罪论处,涉及从犯的凡人则交刑部议罪, 具体的资产折价、赔偿事宜则移交了户部一一清算。
谈东樵好不容易腾出空来造访长孙府, 却吃了个闭门羹。
“我家东家出门赴宴去了。”
“去了哪家赴宴?”
门人笑嘻嘻道:“记得是位显贵公卿夫人,还请了城中许多未婚的青年才俊, 有经商的,也有做官的。早上出门的时候,石渠少爷还说, 东家出门这一趟, 能把终身大事办了最好。”
“……”谈东樵心里极轻微地咯噔了一下。
他转身欲离去,蓦地又顿住:
“那位显贵公卿……该不会是霖国公夫人吧?”
“欸对对对,就是她!”
“……”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天官大人跃上骏马, 向霖国公府飞驰而去。
下了马,疾行入府, 管家回禀, 夫人确实是在后园花厅中宴饮, 却不迎他入园, 而是请他在前厅等候夫人出来相见。谈东樵隐隐觉得有异,却一时又捉摸不住。
不久,霖国公夫人袁氏亲自出来迎他,神情却是匆匆敷衍,一开口便道:
“东樵,今日姨母有重要的客人,咱们姨甥之间, 若没什么急事, 便过几日再聊不迟。”
说完便要撇下他往回走。
谈东樵连忙拦住, 也顾不得旁敲侧击了,索性单刀直入:
“姨母所说重要的客人,是长孙春花么?”
袁氏讶异:“你如何得知?”
“春花这丫头,聪明又贴心,在擎天阁上还救了姨母一命。姨母想着,得找机会报这大恩呀!正好她还未及婚配,身边又没什么合适的男子,姨母便邀了几位京城商界的青年才俊,还有几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专挑了人品端正、相貌出挑、又知情识趣的,看春花丫头喜欢那个,就为她撮合哪个。嗨,姨母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做媒这一条,最擅长不过啦。”
“……”
谈东樵深吸口气:
“姨母设宴,为何不请外甥?”
袁氏斜着眼盯着他:“上回姨母都在你面前起过誓了,今后再也不管你的婚事。这些相亲的宴席,哪里再敢叫你呢?”
“……”这理由充分而具体,谈东樵一时竟是哑口无言。
这死孩子,也有被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真正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袁氏在心里给自己狠狠地鼓了回掌,一下子将积压二十八年的恶气都出出来了。
“莫非,东樵也要替春花丫头掌掌眼?那几个孩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心里怕你怕得紧,若是你在,他们哪还能自如谈笑?”
这倒是给谈东樵硬塞了一个好理由。
他冷冷哼了一声:“京中还有什么未婚的青年才俊?斗鸡走狗的纨绔倒是有几个。”
袁氏抿了抿唇,摇头叹道:
“也罢,你随我同去看看吧。你且和气些,别吓着孩子们。”
袁氏精心挑选的才俊,有户部徐大人家的幼子,礼部赵大人的幼子,上阳楼李老板的次子,都是是京中颇有些名气的贵胄公子,个个容貌俊秀,风度翩翩。其中名位最高,众人都敬几分的,是安德侯家的小侯爷范景年。为了不使赴宴的其他女客拘谨,袁氏还贴心地请了安德侯家的小姐范芸、徐大人家的长女徐英同来。
春花来赴这场宴,倒并不知是场相亲宴。她与寻静宜、李俏儿同来,一入席,寻静宜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小侯爷范景年,眼珠子几乎要失落在寻静宜身上。
幸而有霖国公夫人坐镇,这些贵胄公子也都算有些家教,纷纷收敛了心思,展露起彬彬有礼的和善风度。一场清雅小集,在座又都是青年男女,吟诗谈赋,饮酒赏雪,再行些小令,宾主都颇为尽欢。
众人行了几把酒令,即席簪花赋诗,都由寻静宜拔得头筹。范小侯爷往日是这些公子哥里最出挑的,此刻起了些不服和卖弄之心,道:
“寻老板惊才绝艳,我等男子俱不能及,再比行酒令,恐怕不公。咱们换一个玩法儿,如何?”
寻静宜怔了怔,她本不擅长应付这些场合,从商三年来,虽能与熟人谈笑往来,但在陌生人面前,还是难免局促。
幸好春花笑道:
“范小侯爷想玩儿什么?”
范景年道:“你们从汴陵来,恐怕不知道,如今京城最时兴的是双陆,就连陛下和娘娘也时常通宵掷彩行马呢。”
他这话一出,徐小姐先笑了:“范小侯爷打双陆京中第一,就连陛下也经常召你进宫伴驾。咱们座中,哪有人是您的敌手?”
寻静宜有些紧张,低声对春花道:“我可不会打双陆。”
春花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范小侯爷,静宜不会,就由我代她打吧。”
范景年左右环视,见霖国公夫人离席不在,一时轻狂心起,嬉笑道:
“代打可以,但双陆与酒令不同,可是要押注的。这赌注,还是得寻老板亲自出。”
春花眸中微微一冷,语声依旧平静:“范小侯爷要什么赌注?”
范景年得意洋洋:“若我胜了,便在上阳楼设一小席,请寻老板拨冗单独赴宴,如何?”
众人均是一愣。寻静宜倏然面色雪白。
原本是相安无事的雅宴,只因有容貌出众的女子在场,便有那身居高位的男人抑不住遐思,将父母教过的体统尽喂入狗肚子里去了。而行走于白日、无愧于心的女子,却常常需要谨小慎微,以免世俗将种种龌龊想象加诸己身。
寻静宜狠咬住下唇,几番隐忍,才没有起身便走。她虽柔弱,却并不蠢,此刻若因对方的弦外之意而羞愤,只会遂了他的阴暗心思。女子抛头露面,自然不易,但她晓得,该变的是这世道,并不是自己。
她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软肉之中,正思索该如何回应,手背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
春花执起酒杯,遥遥向范景年举杯:
“范小侯爷这赌注,立得可太谦虚了。”
范景年一愣:“何出此言?”
“既为赌注,应当是诚心正意地去讨要,却讨不到的东西,才合立为赌注。就譬如我,想请范小侯爷押下的赌注,便是贵侯府中珍藏的‘春昼’一坛,若是红口白牙地要,范小侯爷定是不肯给的。”
“春昼”之名,享誉天下,但真正喝过的人却极少。只因这酒出自京城碧桃垆侯娘子手酿,侯娘子脾性古怪,一年只出十三坛。去年的十三坛有六坛进了宫,六坛由京中几家达官贵人宴请贵客时饮去,只余一坛收在安德侯府中。
但范景年无暇追究她如何得知自家府中还有一坛“春昼”。他耳听春花似笑非笑的话语,面上渐渐现出薄怒来。
“范小侯爷想请人吃饭,还要立个赌注。看来平日,都没人真心乐意和您同桌吃饭呢。”
座中的有人噗嗤笑出声来,碍着侯府的颜面,才立刻压下,未敢放肆。
范景年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一时竟不知是该发难还是忍下。只纠结了一瞬,他便永远地错失了良机。
一个冷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几个,就是姨母请来的青年才俊?”
座中的贵胄公子们对这声音,没有不熟悉的,当下都变了颜色,哗啦一声,全都站起来了。范景年手中酒杯当啷跌落,黄汤洒了一地。门扇开启,冷风兜头灌入,他清醒了几分,吓得腿直发软。
“谈……谈叔!”
论起辈分,范景年的祖父还是谈老太师的门生。论起交情么,范景年十八岁时年少轻狂,纵马西市,被谈东樵撞了个正着,不由分说捆去了京兆尹衙门,亲自盯着京兆尹按律打了他三十板子,三个月没能下床。
范景年陪皇帝陛下打双陆,都不及在谈东樵眼皮底下来得慌张。
这瘟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最讨厌宴饮交际的么?
他手脚止不住地哆嗦,正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躲起来时,听见那尊瘟神轻哼了一声:
“范小侯爷要打双陆?不如我来陪你打。”
“……”
“我只以自己立赌注,做不得别人的主。若你赢了,便由我拨冗,与你在上阳楼单独吃一顿饭,如何?”
“……”
范景年快哭出来了。
“至于你的赌注么……”谈东樵停顿了一下,转头问春花,“你想要什么?”